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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清明,江南又是驾飞草长杂树生花的季节了。杭州今年春来较早,满山的采茶姑娘,已经采摘过了那形如雀舌鹰爪的黄金之芽,此刻,正在收获一芽一叶俗称一枪一旗的拣芽。
鸡笼山离南天竺近在飓尺,茶事正旺正盛。连茶清伯的青家上,也是新绿一片。齐根斩平的老茶树根上,细细斜斜地抽出了新枝。三年前种下的一些新茶苗,像注了魂一样,早已爆出了新芽,因为还得再过一年才能采摘,所以小心养育着。新茶蓬不经人采,便速速地养成了浓绿,又深深遮掩着新坟,生死,便也各个有了点缀。杭州城内,忙碌的生者,为着郊外的死人,便也纷纷激动起来。
候潮门新兴暴发的青年茶商吴升单枪匹马,裹挟在浩浩荡荡的扫墓大军之中,与浓妆艳抹前往上花坟的小茶不期而遇。
小茶只带了她的小儿子嘉乔。大儿子嘉和一直住在羊坝头,一切活动也都随了正室,偏房的小茶与他是两个等级的。况且林藕初自茶清怕死后,便病病怄怄,一蹑不振,身旁离不开嘉和陪伴。恰巧嘉草也病了,躺在家中,只有嘉乔陪着她来上坟。嘉乔皮得要死,到了坟前,把她摆出的清明团子和枣裹姜鼓,吃得乱七八糟。小茶依次给杭家祖宗上了坟,最后在茶清伯的坟前加添了几铲新土,插上青竹枝,挂白幡,燃香烛,焚纸钱,少不得叩拜哭泣。抬头一看,坏了,嘉乔背着那青竹枝正在茶地里且欢且奔呢。小茶气得要骂,一屁股坐在黄泥地里,沾了一手新土:“嘉乔,你这小猢狲,你在祖宗面前没规矩,你要气死我!”
嘉乔根本不理睬她妈,青竹枝上挂着白幡,呼啦啦呼啦啦,风里吹着,天上飘着,嘉乔正玩得开心。回头一看,妈气喘吁吁地近了,横眉竖眼的,样子可怕,便扔了竹枝抱头鼠窜,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嘉乔叫道:“走开走开,我妈要打死我呢。”那男人一把就抱起他,说:“不怕,有我,你妈听我的。”
如果说赵寄客是嘉平心中的大英雄,那么吴升就是嘉乔眼里的救世主了。谁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嘉乔张开双臂跃上吴升的臂膀,当他的小手天使翅膀一般拥住吴升时,早已在徽州乡下娶妻生子却至今未把他们接到城里来的吴升眼眶一热,他想,这孩子,本该是我的。
小茶无可奈何地与吴升相会在鸡笼山下茶园之中,她一下子就手足无措起来。吴升看她的眼神,完全如狼,欲念燃烧,暴露无遗,如果这里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小茶知道这男人会扑上来把她吞下去。小茶狂跳的心平息不下,头便低了下去,她拚命地要去回忆另一双似醉非醉,曾经浓情蜜意,此时逐渐漠然的迷茫的冷眼。但,冷的眼和热的眼,此刻都使她茫然空白。她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如果她不赶快走掉,她就将走不掉了。
她叫道:“嘉乔,快回来,我们回家。”
吴升面孔通红,连眼白都红了,说:“不回家!”
嘉乔便也理直气壮叫:“不回家!”
吴升一侧身放下嘉乔,拍着他的小屁股,把他擦出好远,说:“去,一边玩。”
小茶要上去抓,嘉乔早跑远了,吴升拦在当中,一把抓住小茶一只手腕,两只眼睛若无其事看着周围动静,细黑的小胡子上渗着汗水,牙根咬得紧紧,话便是从那齿缝里钻出来了。在小茶面前,吴升渴望把自己的狠劲淋漓尽致地发挥,在小茶面前,吴升是不讲章法的。
小茶扭着手腕,惶恐地四望:“你要干什么?”她问非所问,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做了杭家十几年的偏房,她依旧是个灶下之婢。
“你得跟我睡觉!”吴升咬牙切齿地说,他的脸上,多了一种从前没有过的自信的狰狞,少了曾经有过的店小二式的委琐。这完全可以说是受益于眼下那个躺在黄土中的老人的。老人曾经从容过,自信过,城府森严过,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过,这一切吴升都要-一继承过来。
这样一种光天化日下的强横竟然平添了吴升几分男人外在的就力,这个吴升便再也不是那个稀饭下压咸鸭蛋,比划着女人脚有多大的小伙计了。小茶却只是更瘦弱罢了,骨子里的懦弱把她的魂儿越压越小。吴升把她手腕捏痛了的时候,她却不敢呼叫,她气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轻声骂着:“破脚梗,你放开,我要告诉天醉去了!”
破脚梗从容不迫地往下一拽,小茶便被甩蹲在茶丛中,半人多高的茶蓬便遮住了他们的身体。小茶使劲地挣扎着,吴升便把她的手一下压到泥里去了,四只手和二十个手指甲便黑呼呼地乱作了一团。
“放开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小茶哭了。在女人的哭声中,男人笑了,说:“我得把你睡了,我才解心头之恨!”
“我告诉天醉去,他会让你当不成老板!”
无耻男人朗声大笑:“是谁不让谁当老板,啊?哈!哈!你以为茶行里还有多少忘忧茶庄的股份?早就让你男人抽大烟抽得差不多了。还有你,打扮得花花绿绿上花坟,怕不是要盖住你那张沾了烟气的青面皮吧。哈哈!“
小茶哭得更厉害了,这个从前的店小二已经控制了天醉和她,她挣扎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个随波逐流的女人,只是想着要替丈夫烧烟泡,却不知不觉地滑向了命运的深渊。
女人的眼泪更使男人仇恨起来,他一边把女人的手往泥里按,一边骂着:“婊子,烂婊子,你记着你男人怎么睡得你,我也便十倍百倍地如何睡你,我让你死在我肚皮底下才晓得我吴升的厉害。我十来年等的就是这一天。是我的东西不回到我手里,死都不会歇手。烂婊子,我叫你明白你跟的是什么烂污男人,我叫你明白
“僻啪“,清脆的两下,吴升的脸热了,又辣了,女人的手僵在半空中,黄泥沾在了男人面颊上。男人也愣了,这女人竟给了他两巴掌。他一下子便对她刮目相看,刚才满口的污言秽语,被打得无影无踪。
那极弱的女人,想来也是被自己的动作吓呆了,一下子跪在地上,半张着嘴,眼泪也吓了回去。男人与女人之间,一根游丝在明明灭灭地晃动,一只蜜蜂在茶蓬间嗡嗡地飞。
山拗是被那“僻啪“的两声僻哑了,它显出非同寻常的宁静。一个孩子尖利的叫声划破了突然凝固的空气,这孩子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妈“字,那下一个“妈“字,便被问住了。小茶像一根弯紧的青竹,翁地弹得笔直,惨叫了一声“乔儿“,便朝前扑去。
与此同时,被打俗的流氓破脚梗男人也一跃而起,三步两步,便把女人甩到脑后。待女人赶到出事地点时,男人已经大半个身子淹在粪坑里了,正托着沾着一身大粪的嘉乔要往上扔。女人见了,顿着手脚就要歇斯底里,被男人一声喝住:“还不快给我接住!”便吓得闭住嘴。嘉乔被接了上来,放在草地上,女人又要哭,男人大吼一声:“还不拉我一把!”女人便又不哭,两只手都去拉男人的手,一使劲,臭气熏天的男人被拉了上来。他一把拎过了满头大粪的嘉乔,两人便直往山涧边跑,边跑边拿手拽了山道旁的等竹叶,又用嘴巴一口咬下了满嘴巴的茶叶,使劲咀嚼着。到了溪边,吴升倒拎了嘉乔,屁股朝天头朝下,只往水里浸,吓得嘉乔哭不出来,满脸憋得通红。小茶叫着:“你别这样,孩子要冻坏的!”吴升说:“走开走开!我要脱衣裳了!“
他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跳到了溪坑里,噗嗤噗嗤像条大打喷嚏的牛。嘉乔被他吸引住了,不再害怕了,他抬头看看明晃晃的太阳,便接二连三地大打起了喷嚏,又皱着鼻子埋怨:“臭……臭死了……“
女人和小孩被轿子抬走的时候,吴升光着脊背,嘴里咬着满口的茶叶,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他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其余衣裳在山涧里洗了,正晾在茶蓬上。日头浓亮,晒得背脊发痒,刚才他用溪水把自己一身好肌肉冲得透红,缀满鸡皮疙瘩,现在暖洋洋的。他一直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打完了,很舒服,便四脚四手摊在草地上,双眼明晃晃,金闪闪,心里轻松,好像刚才不是跳进粪坑救孩子,而是已经把那女人生吞活剥干了,浑身的燥热冰消了,多年的宿怨一笔了了。
他便四脚四手摊在四陌上,高声吼着《闹五更》:
一更一点白洋洋,一个情郎,依呀呀得喂,一个情郎,情郎思想大姑娘,招招手,夜夜想,吮不凑成双。
依呀呀得喂,吮不凑成双。
吼着吼着便声音轻了下去,围着了,竟还有梦。他成亲了,新娘子自然是小茶,从前他也常做这样的梦,每一次小茶都是笑着的,心满意足地跟着他拜堂。这一次却不是,小茶像一条失水的鱼儿半龛着嘴,欲说还休的样子,两行清泪,慢慢地从她的面颊上爬下来了。
吴升醒来后发了一会怔,天色白灰了,他打了一个大喷嚏,青草气从身下一涌而上,晾在茶蓬上的内衣已干,马甲还潮着,吴升都套上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到茶清的坟上去跪别:干爹,干爹!他嘴里叫着,心里已不再怀疑吴茶清究竟是否认过他这个干儿子。不管怎么样,我得做你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要做杭州城里最好的行信,还有,我得把老婆孩子接到杭州来了。
当他想到他得接老婆时,他跪在干爹的坟上,委屈地哭了。斜阳照在了茶园与坟地之间,所有那些人间无法言传的深刻的欲望和无法实现的占有之心,便被脉脉地笼罩在温情伤感中了。
杭天醉沉迷于大烟的那一年,也是吴升发奋图强的那一年,也是赵寄客正跟着黄兴在南京密谋反袁独立的那一年。此时,距杭州光复已经有两年多了。时局停滞着,又爆发着,宋教仁被袁世凯暗杀的日子里,杭天醉的两个儿子,已经虚龄十二,他的那对双胞胎也已经过了五周岁的生日。
两年多来,他得不到赵寄客的任何消息。他糊里糊涂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就和吴升厮混在了一起。吴升逢人就吹他家少爷在辛亥义举中如何勇敢,天醉听了,有时得意,有时肉麻,有时无聊。吴升不管,三天两头往吴山圆洞门跑,在这突然虚空了的杭家偏院中胡说八道,唾沫横飞,使杭天醉又看不起他又离不开他。
小茶对他心存戒意,但从不在丈夫面前提醒。她的想象力远远低于吴升的行动。她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什么一边高呼不把她睡了誓不罢休,为什么又飞速回了一趟老家,立刻接了黄脸老婆和一堆孩子来。小茶松了一口气,现在吴升已经是一个有家有业的体面男人了,她和丈夫也都已习惯了吴升定期为他们送银元来了。
只有嘉乔对吴升的喜爱充满了儿童的纯真。现在,他常常坐着吴升的包车去候潮门,有时还住在那里。吴升和他在车里并排坐着,摇啊摇,吴升说:“嘉乔,你认我做干爹好不好?”嘉乔眼睛都不眨,立刻叫道:“干爹!”
小茶听了这消息,神情恍格起来,叹了口长气。杭天醉从鼻头孔里嗯了一声:“这个吴升,人家老婆讨不到,讨个儿子也好。”
这话刻薄,小茶心惊,眼睛少有地一亮,嘴便抖了起来。
“我……没有……“小茶说话便结巴了起来。
看着小茶木兮兮的样子,杭天醉心里就烦了起来,说:“没有就没有,我就见不得你这养媳妇一样的嘴脸,倒过十多年,吴升要我就让给他了……”
小茶一听,木愣了半晌,全身抖得像个筛子,拳头塞着嘴巴,欲哭无泪,嘴里却颂顺地发出了哭嗝。杭天醉一看,不好,小茶当真了,便去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说句笑话,也好当真?”
小茶一橹他的手,眼泪这才流了下来,趴在床上哭:“笑话……好、好……这样讲的……“
“我晓得乔儿认干爹,不关你的事,这是他的命,谁叫他跌粪坑去呢?”杭天醉说罢,便上了烟馆。待他回到忘忧楼府,沈绿爱气得直骂:“整天抽大烟,你还管不管茶庄的事情?”
“这你就是不知道鸦片的好处了。云里雾里的,天大的事情都是芥子般小了,人生如梦,烟里春秋嘛。“
沈绿爱恨得直咬牙。婆婆一病不起,大权却还是不肯旁落,一大串钥匙,依旧还在枕下,每日要垂帘听政,主事的却是她。她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一个茶庄,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丈夫也觉得自己是理亏了,想了想,说:“要不我还是回来住吧。我只是不知道回来能干些什么。”
“你不戒了鸦片,休想进门。”
“那我就没办法了。”杭天醉摊摊手,说,“或者干脆聘了吴升,顶从前茶清伯掌柜那只位子。”
“你怎么不说把茶庄送给这个中山狼?不是他怂恿,你有钱抽鸦片吗?“
杭天醉又被说得哑口无言。原来他抽鸦片的钱,都不是从茶庄上支的,沈绿爱看得紧,不是她答应谁也不敢给钱,他只得偷偷摸摸卖字画。还有,就是上忘忧茶行,支茶庄那些股份的钱,杭天醉自己也不知道,他家的那点股份,正作冰雪化呢。
“要不,叫小茶回来,也好帮你一把。一家子人分两下住,能不费钱吗?”
两个孩子,此时正从学校回来,刚好听到父亲的这段话,嘉和看都不看他父亲,立刻对绿爱说:“妈,可不能让姨娘这样回来,姨娘也抽上烟了。”
“你说什么?”沈绿爱头嗡的一下,站起来又跌坐了下去,两只耳朵尖声叫了起来。
“我那日去吴山圆洞门,亲眼见的。爹抽烟,让姨娘烧泡,姨娘就跟着抽会了。“
沈绿爱发起征来,她想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她对丈夫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她站起来,两只眼睛茫然寻觅了一番,寻到了嘉和,她的一只脚使劲一跺,说:“嘉和,嘉和,你这个亲娘,叫我怎么办?”说着,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就哭了起来。
现在,杭天醉的三儿子嘉乔开始受到了另一种教育。他骑在干爹的膝上,正在听吴升和龙井山中来的那个山客吵架,严格地说,是听那山客在唱独脚戏呢。
吴升,现在已经是候潮门一带茶行中屈指可数的后起之秀,老板兼行植了。
所谓行情,便是评茶人,也就是评定茶叶品质高低的行家。茶行,原本就以代客买卖为主,往往新茶上市,山客便携小样来布样,也就是让行相看是什么等级,能卖什么价钱。行信定个数,又征得买卖双方同意,就成交挂牌。也有先开了价购进,挂牌后水客再购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