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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天醉也心疼林生的死。但比起他把茶楼都卖掉想换回林生的生命的心情,他此刻的悲痛就不算是极致了。他不太了解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听说他是党派 中人,但杭天醉对党派却是早不关心的了。他和寄客不一样的恰是对政治始终产生不了满腔热情的关注。他总觉得那是些外在的东西,怎么变幻也解决不了他灵魂里 的痛苦。然而此刻,当他看着抚着棺材痴呆了的嘉草时,他想,也许我错了,我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难道撮着不是被外面射来的子弹打死 的?为什么我还要苟延残喘活下去?为什么人家还不来送我——就像现在我送人家一样?
林生下葬的时候,嘉草也没流眼泪,翻来覆去依旧一句话:“乖,乖,马上就好,就好……”
一看那棺材落了土,她就发起脾气来,说:“怎么挖得那么小,叫我躺到哪里去?重新挖!”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嘉草又纵身一跳,跳进坟坑,贴着棺材躺好,说:“林生,你睡里头,我睡外头,我和你作伴的。”
她摇摇晃晃,神思恍馆,嘉和看得心疼,立也立不住了,连忙跳下去,把妹妹抱了出去,边抱边说:“嘉草,我把坟坑挖大,来,你先上来,你先上来。”
倒是寄草还聪明,手里突然举出一个茶神像,说:“阿姐,你还要替林生哥哥生小宝宝呢,我让茶神先陪陪他吧,茶神认识林生哥哥的。”说着就让嘉和把茶神放在棺材盖上了。
嘉草这才罢了,由着大哥把她再托出坟坑去,她什么都不明白了,唯有说到生林生哥哥的小宝宝时,她才心里清爽一些。
杭家的族坟,现在,埋着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坟前的茶蓬,因为有着坟亲的照料,也就长得格外茂盛。撮着和林生的坟坑,就在茶清伯坟附近。天醉在 他们的坟前,亲手挖了两株茶苗种下,又指着茶清伯旁的地方说:''这里不要占,留着给我。”人们心里都暗自吃惊。接着,人们又听到了一句使他们更大吃一惊 的话:“让我一个人躺在地下,我和他们做伴就够了。”
尾 声
那年冬天,嘉草的肚子日渐沉重,她父亲杭天醉的身子,却像一张薄纸般地消瘦下去了。
他开始越来越像一个幽灵,他古怪沉默的行动,也越来越有一种寓意的象征。他完全模仿了茶清,留起了一撮山羊胡子。当他悄悄地往人们后面一站时,人们的后脑勺也开始有了一阵的凉意。
甚至他和他的总角之交赵寄客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冥冥之中,似乎不是精悍的赵寄客,而是虚弱的杭天醉,控制了他们的友情。
那一年隆冬,杭州下了大雪。西湖上一片迷茫。天空像是扯着一块巨大的雪花布,一触到湖水就钻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南方的雪,终究是温柔啊。
杭天醉要赵寄客陪他去湖上一游,绿爱惊叫道:“你疯了,这么冷的天……”又看了看赵寄客的神情,便不吭声了。
杭天醉却颇有兴致地说:“我的'不负此舟'虽破旧不堪却依然尚存,就跟我这人一样,虽奄奄一息,却尚有精神。就不知寄客这独臂还能不能撑得起那'浪里白条'了。”
赵寄客一笑,说:“敢不一试?”
那一天下午,两只船一大一小,消失在雪越来越大的湖面上。
赵寄客话很少,一只臂膀和两只臂膀到底不一样了。他像绍“兴人划的乌篷船一样,用两只脚来踏,手,只是用来把把舵罢了。
杭天醉因为船上有老大,所以拥装坐在船舱窗口,和赵寄客说话。他的舱里热着老酒,他就从窗口递了出去,给赵寄客。赵寄客一饮而尽,俄顷,面孔转红,呵气如雾。
杭天醉却背起了张宗子的文章:“……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率一小舟,拥条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着雪。雾徽伉踢,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齐,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赵寄客说:“天醉,这样的雅致倒是多日没有了……”
杭天醉大笑,说:“寄客啊寄客,你教训了我一辈子,也没弄清要教训的是什么东西?你看这'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哪里是什么雅致-…·”
“有何见教?洗耳恭听。”
“不就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吗?”
赵寄客听到这里,停挠驻桨,说:“天醉,你看这么大一个天地,就你我二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杭天醉倒愣了,半晌,叹了一声:“我有迷魂招不得啊……”
两只船,一大一小停在湖心,赵寄客看见了杭天醉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开始不慌不忙地解自己的衣扣。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条短裤,断了的左臂难看地裸露在了大雪之中。
“你要干什么?”杭天醉问。他想起那年的夏天。多么遥远啊,那时雷峰塔还没倒呢。
“不知寄客从小就在冬季里习泳吗?拿酒来!”
赵寄客咕嘻哈哈喝了一大碗酒,用一只独臂,把自己身上一阵好擦,站在大雪中,发出了巨大的急促的声音,然后便扑通一声,跳到西湖里去了。
与此同时,百感交集的老吴升,带着他的义子,重登忘忧茶楼了。茶楼因为易了主人,关门已有许多天,桌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七星灶冰凉冰凉的,老 吴升用手提起了铜茶壶,一滴眼泪滴进了乌黑的灶口,他用他的泪眼看到了蓝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水气。他听到了人声鼎沸的叫卖声问好声弦歌声乐声……,他看见人 来人往占着位儿喝茶听戏的身影。这一切,当终于全都可以属于他的时候,却已经全都不属于他的了……
墙上白一块灰一块的,那是杭家把画儿给摘走后留下的痕迹。吴升一边伤感一边欣慰地想,没关系,以后再买便是。他打开窗子,冬日的西湖,像一块青 色的冰块,呈现在眼前。野鸭,在湖心盘旋着,湖对面,是连绵温柔的北山,在冬日阴覆下显得苍凉默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那可真是下得 动人心魄啊!吴升对嘉乔说:“阿乔,不给国民党干了吧!”
“为什么?”嘉乔很惊愕。他近期动了报考黄埔军校的念头,正要和干爹商量。
“国民党缺德,“吴升说,“以后要倒霉的。”
他回过头来打量着阿乔,信心百倍地说:“阿乔,我替你想好出路了。到上海洋行,给大班做买办。把我们茶行的生意,一直做到外国去……”
与此同时,黄浦江口,汽笛一声,愁肠将断,嘉和、嘉平两兄弟又要握手相别了。他们的青春,为什么总在一种为了告别的聚会之中呢?
嘉平的目光中,一只透露着坚毅,一只透露着迷茫,这属于青春的迷茫,也属于杭氏家族的特有的神情,使嘉和第一次发现在性格上他和嘉平的血缘认同。过去,他从来不曾想过嘉平会有与他共同的痛苦。
“大哥,你得和叶子说清楚,我这次离开,是必须这样选择的。我只要不回去,我就是一个自由者。我一回去,我就陷在泥沼中了。“
“这个你不用说,我明白。”嘉和拍拍他的肩,“只是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先离远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再看一看,这么多年,我是行动太多了一些,思考太少了一些。大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嘉和微微愣一下,眼眶潮热了,为了掩饰心里那份震动,便故意轻松地说:“到底是讨了老婆的人,说话分量不一样了。”
“大哥,那么多年,你是否就是这样想我的?”嘉平却咬住这个话题,不放松地问。
嘉和掸了掸手上的礼帽,极淡地笑了:“换句话说,我和你相反。人是生来要行动的,而我却总是在想……”
汽笛声催动了旅人的愁肠,又是一艘驶向大洋彼岸的海轮。嘉平转身要走了,突然不好意思地说:“叶子和汉儿就交给你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请……”嘉平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噎住了,他一下子涌上了巨大的无法言传的内疚,他已经多少次地拜托大哥了呢?他说不清了。
“对不起……”
嘉和对大弟突兀的道歉很吃惊,他想用惯常的轻松岔开这个话题:“自家兄弟,说这个干什么?”
“我是说……我是说方酉冷。我不该把我不要的推给你……“
不久前,方西岸带去口信,要嘉和去一趟方家,嘉和去了。方西冷见着他说:“怎么不把杭忆给我带来,我想他呢。”
嘉和问头坐着,半晌,说:“做母亲的想儿子,还不简单吗?去看他就是了。”
方西冷只好一声也不吭了。她一眼看见嘉和,就发现他老了,变了,变得冷冰冰的了。
“嘉平还没有消息吗?”
嘉和摇摇头。方西岸知道,就是有,丈夫也不会告诉她的。
“店里的生意呢,好不好?”
“还可以。”
两人这样冷了半日的场,方西冷晓得,今日还是得她先说。
“嘉和,你心里要明白,不是我不肯回来,是我父亲把我锁起来了。”
“我明白的。”
“我父亲昨日又跟我谈了。他的意思……是要我不再回忘忧楼府了。“
“嗅。”
嘉和机械地应了一声,可以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说呢……”方西冷试探他。
“这是你的事。”
“我还是想回来的,我已经和你生了一双儿女,我嫁到杭家已经有七年了,我——”
“你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嘉和突然站了起来,说。
“你——”方西冷又气又惊,她没想到嘉和会有勇气说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只要她放得下自尊心,她还有操纵嘉和的能力的。
“你怎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别忘了那日夜里,是我叫嘉乔来通知你的。我冒了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
“那是两码事。”嘉和看着窗外,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们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情,所以也谈不上绝情!”
方西冷哭了,说:“嘉和,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冷酷的人。我爹再不容我在杭家了,可我还是想让你带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出来了……”
嘉和很难过,心肠几次要软下来,但他太了解西冷了,他晓得像西冷这样的女人,如果在这个世界还有男人可以征服,她的这颗心是永远不会平息的。只是她的判断有了失误,她以为两兄弟中,只有嘉平是不可征服的。也许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此刻,嘉和没想到嘉平会说这个。因为措手不及,他被击中了,愣住了,两兄弟手握在一起,嘉和发起抖来。他真想放声大哭,在大雪纷飞中放声大哭。周围都是人,他使劲噎着涌上来的委屈,觉得双眼泪水哗哗地直流。嘉平也忘情了,热泪盈眶,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
“别说了!”嘉和大叫一声扭头要走,被嘉平死死拉住,两个人停顿了片刻,几乎同时分手。眼花绩乱的大雪把这兄弟俩隔开了。看上去,他们各自的背影湿淋淋,又模模糊糊,彼此越来越看不清了……
杭天醉坐在漫天飞雪一叶孤舟之上,他依稀感到这个世界似曾相识,也是那么寂静无人,晶莹剔透,雪白明亮,跟做梦一样,恍恍他地,悠悠忽忽……, 这是在哪里呢?他眯起眼睛,往北山望去,毛茸茸的山峦起伏着,在那山峦的后面,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块三生石。在那里他和寄客曾经变得晶莹白亮, 头发一根根的,亮晶晶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程塘-…·。他呼唤起来:“寄客,你可得上来啊!”
赵寄客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应:“你叫我上来,我就上来吧。”
那年春节刚过,嘉草就开始肚子疼了,两天两夜生不下孩子,杭天醉自己就先例在了他的花木深房。家里人一开始心思都在难产的嘉草身上,并没有太在 意这条病病歪歪渐入老境的残命。直到他躺在床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叫绿爱去把正在厅前忙于张罗的寄客叫来时,绿爱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对 正在帮着煎药的寄草:“寄草,你去找你干爹,我在这里陪着你爹。”
赵寄客进来时,绿爱却发现这对老朋友几乎什么话也没说,赵寄客面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如果寄草再细腻一些,准会发现那苍白里还有不同寻常的错红。
杭天醉让寄草向寄客磕一个头,说:“寄草,赵先生身边无儿无女,你做赵先生的亲女儿吧。”
寄草虽然小,却很懂事了,不禁就流下泪来,对着赵寄客磕了个头,叫了一声“爹“,便大哭了。
杭天醉又叫寄草把那把曼生壶取来,又叫寄草念那刻在壶身上的字。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寄草边哭边惊异地问,“爹,这是赵先生送你的壶啊,你让我拿着干啥,你要喝茶吗?”
天醉指指绿爱,说:“送……给你妈……“
绿爱突然明白了,面孔腾地通红,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人就跪了下来。
赵寄客说:“天醉,你听我说——”
杭天醉费劲地摇头,几乎是恐惧地说:“不要说,不要说“
赵寄客便倒退着要往外走,杭天醉又发出了急切的请求:“别走……别走…… 就站在门口,别走开。让我看得到你们-…·”
嘉和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一直悄悄地站在旁边,不多说一句话。他也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能开的那扇悲痛的闸门。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父亲那颗心,多年来是怎么被来来去去的日子锯拉得血肉模糊的;嘉和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把属于他的内在的 生活弄得不可收拾,没有人来拯救他的灵魂……
他凑近到父亲的耳边,轻轻说:“嘉平托人带信来了,他很安 全,很好,他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也不怕。爹,你养了一条好汉……”
杭天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种骤然发亮的光采,一种从前只在嘉平眼睛里看到的光采,嘉和不知道这光采是父亲留传给嘉平 的,还是嘉平给予父亲的。但嘉和明白了,父亲在临终前赞许了他的二儿子。
嘉和的眼泪,一大滴,滴在了父亲的额上。他听见父亲对他说:“……指望……你们了……“
就在这时,杭天醉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猫叫一样微弱的哭声……
现在好了,再也无所牵挂了,杭天醉闭上了双眼,他觉得他是可以离开这个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世界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所过的不长不短的一生,就如一 场眼花缘乱的大梦。他渐渐地失去了其他一切的知觉,他的喉口却突然觉得干渴无比。是地狱到了?地狱之火在烧着他了?还是升了天堂?原来天堂里也有烈火。模 模糊糊地,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前面,引导着他,走向那不可知的深处……他听到一个声音大声叫道:“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天醉睁开眼,看 看,看你的外孙,快看、快看一眼……”
他突然睁大眼睛,猛地从忘J;l中醒了回来,那反弹的力量之大,几乎使他的肩膀颤动。他看见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肉团,他听见有人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还能分辨得出儿子嘉和的呼唤:“爹,爹,给取个名字,给取个名字……”
但是火焰就在那个背影上燃烧起来了,背影被烧化了,眼前一团红光,他再一次觉得喉口如焚,腥血甜腻,人们听见他最后的一声呼叫:“忘忧……”
这两个字是随着一口血花一起喷出去的,他上身一个踉跄,几乎趴在婴儿身上,半压住了他。这个刚刚被命名为“忘忧“的孩子大声啼哭起来。这是一个 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他雪白雪白,连胎毛也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声又细又柔,却绵绵不绝——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
而那个半卧在他身上的身体,就逐渐僵冷下去了。
此时,乃中华民国第十七年早春来萌之际,大雪压断了竹梢,鸟儿被冻住了婉转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肃穆,铁绿色的茶蓬沉默无语,卧蹲在肃杀的山坡上,仿佛锈住了盔甲的兵士阵营。
连一枚春天的茶芽都还见不着呢……
它们被压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