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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后边的是些什么人吧。”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亲近的人们跟在后面。塔娜对着天空说:“天老爷,看看你把这个世界交到了些什么样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兴才这样说的。
是 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师爷是个胡子焦黄的老头,两个小厮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缘故吧,一大一小两张脸对着什么东西都只有一种表情,尔依脸 上的表情是羞怯,索郎泽郎的表情是凶狠。索郎泽郎已经是专管收税的家丁头目了,他很喜欢专门为收税的家丁特制的衣服。卓玛现在是所有侍女和厨娘的领班,她 发胖了,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男人已经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经开始忘记银匠了,她好像也忘记给我当侍女的时光了。
塔娜问我:“桑吉卓玛怎么不怀孩子呢?跟过你,跟过银匠,又跟了管家。”
她问了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于是,我用她的问题问她,问她怎么不给我生个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还不知道值不值得为我生孩子,她说:“要是你真是个傻子怎么办,叫我也生个傻子?”
我美丽的妻子还没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对她说:“我是个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辈子空着了。”
塔娜说:“等到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子时,我要另外找一个人叫我怀个女儿。”
我 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红色的药片;她说是从印度来的。印度本来就有不少神奇的东西,英国人又带了不少神奇东 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么东西超过我们的理解范围,只要说是从印度来,我们就会相信了。就是汉地传来的罂粟,黄师爷说也是百十年前英国人从印度弄到汉地 的。所以,我相信粉红色的药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个人的就要哪个人的,就像我们想吃哪个厨娘做的就吃哪个厨娘做的。我和塔娜的关系就是这 样赤裸裸的,但我还是喜欢这份坦率和真实。我敬佩塔娜能使我们的关系处在这样一种状况。她有操纵这类事情的能力。她还很会挑选讨论这类事情的时机。
风 从背后推动着,我们骑在马上跑了好长一段。最后,我们站在了小山岗上。面前,平旷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浑地展开。鹰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着翅膀 一动不动。这时,具体的事情都变得抽象了,本来会引起刻骨铭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颗灼热的子弹从皮肤上一掠而过,虽然有着致命的危险,但却只烧焦了一些毫 毛。我的妻子说:“看啊,我们都讨论了些什么问题啊!”
眼前开阔的景色使我的心变得什么都能容忍了,我说:“没有关系。”
塔 娜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回去后,这些话又要叫你心痛了。”这个女人,她什么都知道!是的,这些话,在房子里,在夜半醒来时, 就会叫我心痛。成为我心头慢慢发作的毒药。但现在,风在天上推动着成堆成团的白云,在地上吹拂着无边的绿草,话语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还谈了很多话,都 被风吹走了,在我心里,连点影子都没留下。突然,塔娜一抖缰绳,往后面跑了。这个女人是撒尿去了。索郎泽郎一抖缰绳上来,和我并排行走。这几年,他已经径 成个脖子粗壮,喉节粗大的家伙了。他把眼睛望着别处,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妖精。”收税人的褐色制服使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深沉严肃。他说:“少 爷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婊子养的事来,我会替你杀了她。”
我说:“你要是杀了我妻子,我就把你杀了。”
他没有说话。他对主 子的话不会太认真。索郎泽郎是个危险的家伙。管家和师爷都说,这样的人,只有遇到我这样的主子才会受到重用。我这样的主子是 什么样的主子?我问他们。师爷摸着焦黄的胡子,从头到脚地看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管家说,跟着干,心里轻松。他说,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怀 疑有谋反之心。塔娜回来了。这一天,我好像看见了隐约而美好的前程,带领大家高举着鞭子,催着坐骑在原野上飞奔,鸟群在马前惊飞而起,大地起伏着,迎面扑 来,每一道起伏后,都是一片叫人振奋的风景。
那天,我还收到一封从一个叫重庆的汉人地方来的信。信是叔叔写来的。叔叔那次从印度回来,除了来为我们家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妆外,就是为了从汉地迎接班禅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师在路上便圆寂了。叔叔又回到了汉人地方。
叔 叔的信一式两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汉文。两种文字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叔叔在信里说,这样,就没有人会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错误的转达了。他知道 我在边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现在有了巨大的财力,要我借些银子给他。因为日本人快失败了,大家再加一把劲,日本人就会失败,班掸大师的祈祷就要实现了, 但大家必须都咬着牙,再加一把劲,打败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恶魔。他说,等战争胜利,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宝石偿还债务。他说,那时,叔叔的一切东西都 是我这个侄儿的。他要修改遗书,把我们家里那个英国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里说,要是侄儿表示这些钱是个人对国家的贡献,他会十分骄傲,并为麦其 家感到自豪。
我叫他们准备马驮运银子到叔叔信中说的那个叫重庆的地方。
黄师爷说不用这么麻烦,要是长做生意,把银子驮来驮 去就太麻烦了,不如开一个银号。于是,我们就开了一个银号。黄师爷写了一张条子,我的人拿着 这张盖了银号红印的纸,送到成都,说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国任何地方得到十万银元了。这是黄师爷说的。后来,叔叔来信了,他果然收到了十万银元;从此,我们 的人到汉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驮上大堆的银元了。同样,汉地的人到这里来,也不用带着大堆银元,只带上一张和我们的银号往来的银号的纸条就行了。黄师爷当起了 银号老板。
书记官说这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我问:“没有过的事情就都有意义吗?”
“有意义的事情它自会有意义。”
“你这些话对我的脑子没有意义。”
我的书记官笑了。这些年来,他的性格越来越平和了,他只管把看到的事情记下来。没事时,就在面前摆一碗掺了蜂蜜的酒,坐在阳光里慢慢品尝。后来,我们在院里栽的一些白杨树长大了,他的座位就从门廊里,移到了大片白杨树的荫凉下。
他就坐在树下,说:“少爷,这日子过得慢:”
我说:“是啊;日子真是过得缓慢。”
我 的感慨叫管家听见了,他说;“少爷说的是什么话呀。现在的日子过得比过去快多了!发生了那么多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事情放在过去,起码要五 百年时间,知道吗?我的少爷,五百年时间兴许也不够,可你还说时间过得慢。”书记官同意管家的说法。我无话可说,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到酒馆里喝酒。
店主跟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可是,迄今为止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曾对他说我们的关系不像世仇。店主说,他们兄弟的世仇是麦其土司,而不理在边界上做生意,在市场上收税,开银号的少爷。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当上土司。”
他笑笑:“那时,你才是我们的世仇,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生 活在这里的人,总爱把即将发生的事情看得十分遥远。我问他有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店主笑了:“瞧,时间,少爷关心起时间来了。”他 说这话时,确实用了嘲笑的口吻。我当然要把酒泼在他脸上。店主坐下来,发了一阵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好像脑袋有了毛病,妨碍他表达。最后,他把脸上的 酒擦干净,说:“是的,时间比以前快了,好像谁用鞭子在抽它。”
40.快与慢
边界上的日子十分悠闲。
这 么些年来,我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的都是同一个天花板,就是不睁开眼睛看,上面的每一条木纹都清晰地映现在眼前。窗外,大 地上永远是那几道起伏的线条。上千个日出,上千个日落,每天,我都在同一个窗口射进的亮光里醒来,那两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再也不来打搅我了。
我记不清这事发生在两年还是三年前。
那 天早晨,塔挪一只手支在枕头上,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我。看见我醒来,她更低地俯下身子,把探究的目光对着我的眼睛。她的乳峰蹭在我脸上,女人的 浓烈气息扑鼻而来。她还在望我的眼睛,好像能从那里望见我身体内部。而我只感到她肉体散发的气息。她跟我在一个床上睡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清 晨,当晨光透过窗子落在床上时,她的身上会有如此动人的气息。她的身子上不用香料味道也很好闻。平常,她用很多香料,我还以为她身上也像别的女人,臭烘烘 的。
塔娜身上的气味使人头昏脑胀,我像突然给人卡住了脖子似地喘起了粗气。塔娜笑了,她的脸上浮起了红云,一只手蛇一样从我胸口上滑下 去,滑过肚 子,握住了我坚挺而灼热的小弟弟。我想,小弟弟把她手烫了,她打了个抖,说:“呵!”跟着,她的身子也变得滚烫了。塔娜是个很好的骑手。上马一样轻捷地翻 到我身上。她像骑在马上飞奔一样起伏着身子。带着我一直奔向遥远的天边。
我不知道眼前掠过了些什么,是些实在的景物还是只是些彩色的泡泡。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匹烈马的声音。
骑手也在马背上大叫。
最后,骑手和马都跌倒了。汗水把我们沾在一起,后来,汗水干了。几只蜜蜂从外面撞击着窗玻璃,叮叮作响。
塔挪把嘴唇贴在我脸上说:“我们都忘了你的问题了。”
我说:“我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自己是谁。”
塔娜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脸和乳房在早晨闪着动人的光芒。她大声问:“知道自己是谁?”
我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地楼上,大声回答了。”你在哪里?”
“在等着当土司的地方!”
塔娜顶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两个人赤条条地在地毯上抱着又躺了半天。就是这天早上,她保证再不吃不怀孩子的药了。我问她,要是我真是傻子怎么办。我是真心问的。她说:“不怕,天下没有等着当两个土司的傻子。”
我 向来把身边的人看得比自己聪明,更不要说美丽的塔娜了。如果聪明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肯定,我可以毫不犹豫宣布她为天下最聪明的人。但我要说的并 不是这个,并不是时间缓慢流淌时,一对夫妻一次特别美好的性事。虽然我鼻子里又满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气息,但我还是要说,虽然要我立即从要说的事情本身说 起是困难的。打个比方吧,我在湖边看过天鹅起飞,它们的目的是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天上,却要先拖着笨重得叫人担心的身子在水上拼命拍打翅膀,拼命用脚掌划 着水奔跑,最后,才能飞上天空。
我要说的是,有十天,我开始注意到这片土地上时间流逝得多么缓慢。
我愿意和人讨论我注意到 的问题,也许是由于我不容易注意到什么问题才产生这样的欲望。书记宫和黄师爷,还有跛子管家都是讨论问题的好对手。书记 官则要更胜一筹。也就是这时,时间开始加速了。讨论的结果,我比较同意书记官的看法。他认为时间加快,并不是太阳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要是用日出日落来衡 定时间的话,它永远是不变的。而用事情来衡量,时间的速度就不一样了。书记官说,事情发生得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时间一加快,叫人像是骑在快马背上,有 些头晕目眩。我是从麦其家种鸦片那年开始懂事的,已经习惯于超越常规地不断发生些离奇的事情。哥哥死后这些年,我除了在边界上收税,设立银号之外,土司们 的土地上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经过种植鸦片的疯狂和历史上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饥荒后,这片土地在长久的紧张后,又像产后的妇人一样松弛下来,陷入昏 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土司们好像冬眠的熊,躲在各自的官寨里,再也不出来抛头露面了。
可是在边界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土司前来看我。想来,这里有很多东西值得他们学习,但他们害怕,因为学着麦其土司种鸦片吃了大亏,度过饥荒以后,他们都躲着,再不肯来和我们会面了。
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手下人向我指出一个光明的前途:总有一天,我会同时成为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他们说,是我自己用智慧把茸贡土司唯一的女儿娶到了手上,我的运气又使杀手杀死了哥哥。最使我高兴的是,叔叔常常给我来信。而我总是通过银号,给他寄去一张又一张银票。
叔叔给我寄来过两张照片。
一 张是和已故的班禅大师在一起。一张是收到我第一张银票时寄来的,他和一些白色汉人的将军在一起。他们站在一大片不长草的平地上,背后停着一些 很大的东西。黄师爷告诉我说,那就是飞机,铁鸟,可以从天上向着人们的头顶开枪打炮。我问黄师爷十万银票可以买多少飞机。黄师爷说,一只翅膀吧。我立即叫 他又汇了十万,我喜欢在中国的天上有我两只铁翅膀。叔叔在信里说,中国的皇帝曾是我们的皇帝,现在,中国的政府也是我们的政府。黄师爷说,等打胜了这一 仗,这个国家又要变得强大了。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叔叔也看到我。
他说,买一台照相机不就行了吗?在等待照相机的日子, 我觉得时间过得更慢了。一个白天比三个白天还长。照相机终于来了。黄师爷还弄来了一个照相 师傅。这一来,日子就过得快了。我们在各种地方,各种时候,照了很多相片。大家都为此发狂。照相师傅不想在这里久呆,我叫尔依跟着他学习手艺。在我喜欢的 下人里,行刑人是唯一的手艺人,他不学习照相,谁又学习照相呢?书记官也对我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我没有同意。他说,这也是历史。我不同意。那不过是一门手 艺,用不着动他拿笔的手。
说一件好笑的事吧。
有一天,尔依怪叫着从照相师傅的黑屋子里跑出来,一张脸给恐惧扭歪了。
索 郎泽郎问,是不是师傅要他的热屁股。照相师傅从来不打女人的主意,所以,有人说,他可能是个喜欢男人的家伙。尔依不知为什么,总惹喜欢男人的 男人喜欢。遇到这种人,就是女人遇到不愿意的男人也不会叫出他那样使人难受的声音。但这天,他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从屋子里冲出来,说:“鬼,鬼,从 师傅泡在水里的纸上出来了。”
黄师爷大笑,说,那不是鬼,是照在底片上的人显影了。后来,我去看了一次照相师傅给照片显影。人影从纸上, 从手电光下慢慢显现出来时,我只能说 有点怪,而不能说有多么吓人。但我将来的行刑人却给吓得屁滚尿流。有人笑他是个胆小鬼。但他动手行刑时,可从来没有含糊过。后来,尔依学到了手艺,照相师 傅离开了。尔依进暗房时,也要叫一个人进去作伴。自从有了照相机,我们的日子就快起来了。我把第一张照片寄给了在重庆的叔叔。我不知道这一年是哪一年,反 正是在一个比往年都热的夏天。叔叔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要我等到秋季,天气凉一些时,到他那里去一趟。黄师爷说,抗战就要胜利了,国家将变得统一,强大。在 没有皇帝的好几十年里,我们这些土司无所归依,这种情形很快就要结束了。管家说,你叔叔要你认识些大官。打仗才叫这些人来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招完仗,他 们又要离开,那时,再要见这些人,就要走长路了。书记官说,这两个人的意思合起来,正是我叔叔的意思。等待秋天来临的日子里,时间又过得慢起来了。
塔娜对于照相的热情不减,因为照相,又热心和裁缝打交道,很少来烦我了。
人们说,少爷又到犯傻的时候了,他们只见我呆呆地望着天边,而不知道我是想要第一个看到秋天来到,看见最初的霜,怎样使树披上金灿灿的衣装。那时,我就要上路了。
麦 其土司派人送来一封信。从我离开官寨后,我们就没有通过音信。麦其土司的信很短,他问我在边界上干些什么。我回了一封信,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 提将去重庆和叔叔见面的事,只告诉他照相的事就够了。他的信很短,我也没有必要回他一封更长的。麦其土司的信很快又来了。信里说,我的母亲想念我。信里还 说,有那么新鲜的东西,土司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想到叫土司也享受一下。塔娜说,去他妈的。大家都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女人。但我不会像她那样。我知道信还没有念 完,叫人接着往下念。土司在信里说了好多没什么意思的啰嗦话。最后,他问,能不能回官寨来,给太太照照相,“顺便“,信里是这样写的:“顺便,我们可以讨 论一下关于将来的事情,我感到我真的老了。”
他已经感到过一次自己的老,后来,又恢复了活力。
所以,我决定不回去,只派尔依带着照相机去了一趟。
尔依给他们照了几天相,离开时,土司又对他说自己老了,没有力气和智慧了。尔依这才说:“老爷,少爷叫我问,要是他死了,你会不会再年轻一次。”
不多久,尔依又带着照相机和羞怯的神情回来了。
他带来了一封土司充满怨恨之情的信。信里说,要是我这次回去了,他就会跟我讨论麦其土司的将来,但是我自已没有回去,是我不关心麦其家族的未来,而不是他。就在这一天,我还接到了另一封信,不是叔叔写的,而是一个汉人将军写的。
信里说,我的叔叔,一个伟大的藏族爱国人士,坐一条船到什么地方去,给日本飞机炸到江里,失踪了。
我想,汉人跟我们还是很相像的。比如,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说出来,不好听,而且叫人难受,就换一个说法,一个好听的说法,一个可以不太触动神经的说法。他们不说我的叔叔给炸死了,死了,还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而只是用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失踪。
可能正是因为这两个字的缘故,我没有感到多么痛苦,我对下人们说:“他把自己水葬了。”
“少爷节哀吧。”
“我们不用去重庆了。”
“我们不知道叔叔叫我们去见谁。”
“写信的将军也没有邀请我们。”
“我不想再出银子给他们买飞机了。”
又过了些日子,日本人就投降了。
听 说,个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条船上去承认自己失败的。再后来,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又打起来。黄师爷的脸更黄了,他开始咳嗽,不时,还咳出些血 丝来,他说这不是病,而是因为爱这个国家。我不知道他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失去了叔叔的悲伤。有时,我望着他的照片,眼睛里一热,泪水便啪哒啪哒 流出来,我叫一声:“叔叔啊!”连肠子都发烫了。他不答应我,只是呆在照片上,对我露出有很多钱的人的那种笑容。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印度。本来,他说,回到 印度后,他要修改遗书,让我继承他存在加尔各答英国银行里的全部宝石。有一两次,塔娜都说她梦见了那些宝石。但现在不行了,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将根据没 有修改的遗嘱得到它们了。我的妻子因此深恨没有早一点动身去重庆。我们没有早点去汉人地方见叔叔,是怕那里的热天。麦其家有一个祖先去过南京,结果给活活 热死在路上了。所以,凡是到汉地见皇帝的土司都是秋天出发,春天回来,躲过汉人地方要命的夏天。好了,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了。我只想说,叔叔死后,时间又变 快了。一件事情来了,另一件事情又跟着来了。时间,事情,它们越来越快,好像再也不会慢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