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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吴为,就会毫不犹豫地蹲下去捡那些白菜帮子。
在叶莲子祖孙三代人中,吴为是对自尊最为忽略的一个。她的很多错误,放在叶莲子或禅月身上都不会发生。不知能否从墨荷嫁叶志清、叶莲子嫁顾秋水 这两桩婚事中找到蛛丝马迹?对墨荷那个家族的血脉来说,这两桩婚事就像反复对水,到了吴为这里就稀薄寡淡得能照出入形,而且是一个佝偻的人形。这种猜测不 是毫无根据,用不着攀附就能在顾秋水那里摸到吴为的劣根。
比如那顿嗟来之食,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让吴为觉得自己一派大将风度。
那本是一顿极平常的家常饭,一菜、一汤。菜是大头菜炒青豆、肉丁、豆腐干,汤是西红柿鸡蛋汤。
面对那一菜一汤,吴为的意志就像面对爱情一样薄弱。
夹菜的手颤个不停,老也夹不住那些被切成小丁的大头菜、肉丁、豆腐干,更不必说青豆。
可又不能显出情急的样子,让主人看出连这样的饭菜她也久已没有吃到。
她提醒自己不要老盯着桌上的饭菜不放,也不能直愣愣地盯着主人的脸,一言不发只顾咀嚼。
还要从这些很费心力的自控中分出一些心思,想想她是不是已经谈过了新上演的电影,如果谈过,现在就应该改谈某个人的葬礼……面面俱到,无一遗漏,换了谁都得顾此失彼。
这顿饭吃得好累啊,她的额上,渗出一颗颗稀汤寡水然而颗粒饱满的汗珠。
吃着、吃着,吴为突然发现,不但女主人早巳放下筷子,就连男主人,连他们气壮山河的儿子也放下了筷子。她只好放下饭碗,佯称已经吃饱并做出饱得 不得了的样子,在如此勉为其难的局面中,还能为自己的贪馋铺垫出过硬的缘由:“我最爱吃这种家常菜,几乎有两个多月没有吃到家里做的菜了。这次出差时间太 久,老在食堂吃饭,食堂能做出这种味道吗?饭店也做不出来……
她看出女主人脸上掩饰得不甚高明的怀疑,想表示又不便表示的怜悯,还有,富裕人家对打肿脸充胖子的穷朋友情不自禁的傲岸……爱好和饥不择食显然是两回事。
帮女主人清理厨房及清洗餐具的时候,眼睛又禁不住在这与食物关系最为密切的地方睃寻,果然发现厨房窗台上放着一大盒风干的煮黄豆,颗颗豆子风干得比未曾煮过的还要坚实。
“这些豆子是怎么回事?”吴为的心思又抑制不住地活动起来,像是无意地打问着。
“原来打算煮五香豆,结果发现豆子的品种不好,吃起来有些苦味儿。”
“扔了怪可惜的,还不如让我带回去喂鸟。我住的那个招待所鸟很多,每天早上窗台上都有几只鸟在唱。”她没有忘记为自己贪馋设置的理由被女主人一一拦截的窘迫,可她能让久违荤腥的口腹无动于衷吗?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吴为都是坠人滚滚红尘的大俗一个,能指望大俗们拒绝哪怕芝麻大的诱惑吗?更不要说到其他的诱惑,比如说爱情。既然不能,只好破釜沉舟。
“好呀,我也觉得扔了可惜,所以就摆在这里,正不知拿它怎么办呢。”好乖巧的女主人!
每当室内无人,吴为就紧闭房门,用上下两行臼齿研磨那些坚实的黄豆,将两腮的咬合肌累得酸疼。每每吃完一把豆子,舌头就像被磨掉一层皮。
豆子的品种果然有问题,味道又苦又涩,但她硬是坚忍不拔地把那盒豆子渐渐消灭,一面咀嚼一面鼓励自己:“我这是在吃蛋白质呢。”真是屋漏偏遭连 阴雨。吴为一直认为那个小偷是个有良心的读书人,换了别人一定会把她藏在书里的钱一网打尽,因此对那小偷除怨恨之外还有一点感激。她的被窃,应该说是缘于 对小偷的误会和不敬,以为小偷大都好吃懒做;不劳而获,这样的人哪里会翻书?把钱藏在书里该是万无一失的高招。
这个算式也很简单:
出差三个月共带生活费九十元,平均每月三十元,每天一元。
被人偷去一半,每日生活费只剩下五角。米饭或馒头二分钱一两,每天至少七两。二七一十四,还剩三角六分钱。妇女卫生用品、卫生纸、牙膏、肥皂这些开支无法省略。
除了吃饭,人是需要吃一点菜的,就像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
问题是这个菜怎么吃?如果在家还好办,再接再厉喝棒骨汤就是。可是出差在外,只能没有退路地吃食堂,除了早餐那二分钱一小碟的咸菜,哪家食堂还有五分钱一份的菜?!
她也不能向叶莲子呼救。为了出差,她已经带走全家月生活费的三分之一,如果告诉叶莲子,叶莲子就会从她和禅月的份额中挤钱给她,那么每到吃饭的时候,她们也得像她这样面临算账的难题。
常年的贫困,本就没有填平补齐六十年代初期全国大饥荒落下的营养匮乏症,不过一个多月的酱油拌饭,就把吴为拌得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晕倒在地。当人们把她平放在长椅上的时候,她觉得身子薄得和长椅贴在了一起,揭都揭不开了。
医生检查之后说:“没什么,是严重贫血引起的晕厥,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就好了。”
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这九个字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她的耳朵,就怎样一清二:楚地钻进围在她身边那些人的耳朵,她只好继续闭着眼睛,拒绝从晕厥中清醒。除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回避那尴尬?
人们终于窥见了吴为尽力掩盖着的、没有指望的生活。
吴为从来不在机关食堂买饭吃,“太贵了。”她想。
从家里带,糙米饭,还有咸菜炒肉末。咸菜里寥若晨星的肉末,肩负着一家三口的营养重任。
夏天凉着吃,冬天就把饭盒放在办公室的暖气片上。饭盒底部总能得到一些温热,至于饭盒上部的温度,只有到了胃里才会有所感觉。她从不把饭盒拿到 食堂,请食堂大师傅蒸馒头的时候放在笼屉里捎带热热。她有自知之明,一个身份低贱、臭名昭著的人,顶好不要再自取其辱,别人赏给你的还嫌不够吗?心情好的 时候,她会抚摩着自己的胃,对胃的体谅与合作充满感恩之情,长年累月的冷饭吃下来,不过不大舒服,并无大害,大害要在她上了年纪以后才能找上门来。
除了游行、集会那些无法回避的场合,吴为吃饭总是背着人,就像当年叶莲子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插门一样——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上去很体面的叶莲子,背着人喝了一个冬天的棒子面粥,连根儿下粥的咸菜也没有。
起始,游行、集会,吴为只带一个馒头、一块咸菜,到了现场发现无隅可向,不论转到哪个方向,哪个方向都是眼睛。闹得平时和她说话都觉得玷污了自己的纯洁、贞节、道德的人,也来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那年头怎么那么多游行和集会啊!
以后再有游行或集会,只好买个维他命面包。那种面包很松、很软,色素多得使它看上去不像面包而像毛泽东转送给革命群众的芒果。她把这个道具,在 那些关心她的营养和健康的人们眼前晃了又晃,然后带回家去给禅月。“里面有维他命B6。”吴为怀着对维他命的神圣敬意对禅月说。
与韩木林离婚时,吴为也不问问叶莲子和掸月的意见,就断然决定放弃抚养费。不但不要抚养费,连韩木林给禅月那七十块钱象征性的补偿也退还给他 了。在她做出这一自尊自爱的清高决定时想过没有,她和叶莲子两个人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的月收入,怎样维持三口之家?她只想为自己的自尊自爱负责,怎么不想 想为叶莲子和禅月的生存负责?!她好不自私啊!
吴为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为了自己那点面皮,连对母亲和女儿的责任都可以置之脑后。不仅如此,叶莲子、禅月,还有她的私生子枫丹,都为她更大的自私受尽世人的凌辱。
如果没有叶莲子于穷困中练就的本事,这种穷日子可怎么对付啊!从发挥余热这方面来说,晚年的叶莲子并不失落,不像有些离休干部,一旦从岗位上退下来,就得精神忧郁症。叶莲子只是有时转不过今夕是何夕的弯儿,愣怔之中竟以为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禅月在他乡落叶生根之后,某个冬天的晚上,坐在壁炉旁再斟上一杯葡萄酒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她的小姥姥叶莲子,没有别的,差不多都是在无尽的穷困中,如何变无为有、变少为多的奋斗。
掸月把叶莲子叫小姥姥。
没上学以前,禅月常常跟着小姥姥去买菜。
就是寒冬腊月,她们也会几小时、几小时地站在肉案子前头,耐心地等着卖肉师傅把猪骨头剔下来。她们买不起肉,她们买得起猪骨头。
菜场里的穿堂风又腥又硬,地上满是湿漉漉的黑泥汤。
在肉案子前排队等买猪骨头的,差不多全是衣衫褴楼的老太太。可是叶莲子不,即便穿着补了八块补丁的衣服,她也用烙铁熨得平平整整,也把吴为和禅月的补丁熨得平平整整。
卖肉的师傅一看她身上那八块平平整整的补丁,就客气地说:“您再来点儿猪皮吧,猪皮也是七分钱一斤。”人人见了叶莲子都很客气,见了吴为却不一定。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人心里有杆秤”吧。
叶莲子就感激得红了脸,连声说:“谢谢,谢谢!”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猪棒骨七分钱一斤,两毛多钱就能熬一锅又浓又香的汤。
“下点儿白菜,连汤带莱全有了,够咱们吃上一个礼拜。”
这样的汤,她们喝了一锅又一锅,可是并不长胖。
从菜市场回家后,叶莲子就蹲在地上,用一把破斧头将一根根猪棒骨敲碎,那才真叫敲骨吸髓。
那把斧子锈迹斑斑,刃上豁着大大小小的口子,砍不了几下,斧头就会从斧把亡飞甩出去。好在叶莲子的力气不大,斧头甩得不远。她一面砸猪骨头,一面叮嘱等在身后的禅月:“站远一点儿,看砸了你的脑袋。”
被叶莲子砸酥的猪棒骨,露出了白色的骨髓。“骨髓对小孩子的发育有好处。”叶莲子一根根捏过禅月豆芽一样细弱而弯曲的手指。禅月不只手指是弯的,胳膊也是弯的,从胳膊肘那儿向外撇。
棒骨在煤火上慢炖几个小时后,再经叶莲子用筷子从一根根棒骨里将骨髓坚决彻底地捅出,才算物尽其用。叶莲子那双手的每一条纹路里,常常嵌着猪骨 油,用碱水洗了又洗,还是洗不干净,好在没有人吻她的手。手上也净是毛刺,用来给禅月挠背倒是很舒服的。她挑着兰块块骨髓对禅月说:“喏,吃吧。香吗?” “香。”禅月啃完骨髓,对着已然被叶莲子掏空的棒骨,再进行最后一次清理,将那棒骨嘬得再也嘬不出一点油水为止。
听着禅月把骨头嘬得吱吱乱响,叶莲子深为满足,忘记了吴为小的时候她对主人的剩菜倾注过同样的热情——在那些剩菜倒人阴沟之前,如何手疾眼快地 捡出其中的骨头,要是上面再残留着一些肉,就算得上收获颇丰。每每吴为沉醉地半合着眼睑,下斜的眼睫毛上滴滴答答着小兽般的贪婪,满腮油光地啃着那些骨头 的时候,叶莲子就会想起《一江春水向东流》那部影片。男主角张忠良抛弃了妻儿老母,三代人走投无路,女主角李素芬沦落到当女佣的地步,她觉得李素芬就是她 的拷贝,替她说尽无法言说的苦情。尤其影片中的那个经典镜头,让她揪心揪肺地疼一一奶奶捡出主人剩饭中的骨头,喜滋滋地拿给小孙孙。将骨头晴得津津有味的 哪里是小孙孙?分明是吴为。
但是给禅月敲骨吸髓的时候,叶莲子已经告别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式的眼泪,轮到吴为来诠释这个旧得不能再旧的主题了。偶尔叶莲子也会对卖肉的师傅说:“买两毛钱肉,肥瘦。”说完就像许给禅月一个愿,笑眯眯地看着她。
禅月从叶莲子的笑意中看出,小姥姥平生无大志,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没钱也得把她们拉扯大。从前是拉扯妈,现在是拉扯她,所以顾秋水就把姥姥甩了,说:“和这种胸无大志的女人怎么谈话?”
两毛钱,还要有肥又有瘦。
叶莲子把刀在瓦缸沿上钢了又钢,刀越快肉丝切得就越细,肉丝越细莱盘子里就能处处见肉。
瓦缸里有她自制的腌雪里蕻一一先把从地里割下的雪里蕻在秋风里吹两天,再用粗盐轻轻揉一揉,然后放进瓦缸。一层雪里蕻,一层盐,一层花椒;再一层雪里蕻,一层盐,一层花椒……
雪里蕻炒肉丝是叶莲子的看家莱,两毛钱肉丝,根根肉丝上有肥又有瘦,根根让叶莲子炒得灿烂辉煌,肥的部分晶莹剔透,瘦的部分红紫干香。
这样细的肉丝,叶莲子还能一一捡出,放在禅月的饭尖上。后来她们有了钱,禅月带叶莲子去吃馆子,叶莲子就点雪里蕻炒肉丝。
跑堂儿的说:“没这个菜啦,您哪。”
叶莲子说:“从前有。”
跑堂儿的说:“您老,现在都什么年月了,您还点雪里蕻炒肉丝。这种菜上得了台面吗?咱们这是中外合资企业。”
“您再重新点个菜吧,点您爱吃的。”禅月说。
叶莲子摇摇头,她不会,她就知道雪里蕻炒肉丝是最好的菜肴。再让她发挥一下,顶多说出——个东来顺的涮羊肉,那是半个多世纪前史峤带她去过的地方。
等到吴为起个大早去东来顺站队,禅月陪着叶莲子大老远赶到东来顺的时候,叶莲子却对着满桌子的调料和羊肉片说:“这可不是当年的东来顺啦厂是啁,早就不是当年她和史峤的东来顺了。
有时候,冬天,禅月从异国他乡打电话来:“姥姥,您还腌雪里蕻吗?”
叶莲子说:“不腌了,腌不动啦!”
禅月盼着西瓜上市,老农赶着马车往城里运西瓜的日子。,天还没亮,她在梦中就听到马儿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在残留着夜爽的晨曦中。
叶莲子一大早就带着禅月守候在卸西瓜的马车下,一直守到太阳老高、老毒,老农们吃足饭、吸足烟、歇够脚的时候。
卸瓜人站在马车上,传球似的把西瓜一个个往下扔,她们的眼睛,就随着飞来飞去的西瓜转得脑仁儿发涨。汗水在禅月的小脸和叶莲子的老脸上恣意纵横,简直就和卸瓜人厂样劳苦。
“噗——”车下的人没有接住,西瓜掉在地上,裂了。裂了的西瓜先尽卸车人吃,可卸车人总有吃不了的时候,吃够了就卖给她们,两毛钱一个。摔裂的西瓜得赶快吃,放不得;放得住的西瓜她们买不起。
禅月就喜欢听那声“噗”。
常常也有碰见高手的时候,一车西瓜卸下来,一声不“噗”。这时,就像有什么重物压在了叶莲子的脑门儿上,脑门儿上那些地盘还算宽敞的褶子,就挤得无处可去了。
可她很快就会重新打起精神,说:“明天咱们再来。”明天再来还捡不到这种便宜的时候,她就会到商店买一个西瓜。
禅月这时就扯住叶莲子的手,说:“姥姥,我不想吃西瓜,我要吃冰棍儿。”
冰棍不过五分钱一根,还有三分钱一根的呢。
叶莲子和平时不同,这时她就不肯迁就禅月,不过付钱的时候,总要反反复复数上几遍。
叶莲子重操旧业,制豆腐乳,晒黄酱,腌韭菜花,发豆芽,蒸各种包子,做各种衣服、棉鞋、单鞋……应有尽有,丰富多彩到还有什么不能自制的呢?
吴为和禅月对豆腐乳的期待,从叶莲子蒸豆腐的时候就开始了。
蒸好的豆腐一点热气不能走地包在小棉被里发酵,等它们长出长长的白毛后就放进小瓦罐,浇上一点劣等白酒、一点花椒,再放上很多盐后密密实实封起来,过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难怪后来吴为一看见那些瓦坛子、瓦罐子就会驻足。
叶莲子过世后,吴为以为照着这些方子也能自制点什么,却根本制作不出那杰出的味道。
叶莲子背着吴为卖过血,还像建立千秋大业那样豪迈地微笑着。护土们就想,好体面的老太太,为什么出来卖血呢?
无论如何得给吴为买件大衣。北风削利得能剐人肉,吴为上班连件棉大衣都没有,只穿件小棉袄,缩着肩膀,斜着身子,在北风里小跑,冻得像只夹尾巴狗。
每个月还应该给禅月存五块钱,一年就是六十二块,到她长大就能有五六百了,那不是很大的一笔钱吗?禅月可以用在想用的地方,算姥姥送给她的成年礼。
为了保证禅月每天有个水果,叶莲子走遍小摊寻访处理的水果。哪怕那苹果只有鸭蛋大,哪怕那苹果有些地方腐烂了,但便宜多多。腐烂的地方可以挖去,不能说它烂了一点或小得像鸭蛋就说.它不是苹果。
这样的苹果买回家里,再进行一次筛选,大一点的给禅月吃或让禅月带到学校,免得同学笑话她寒碜,小得不能再小的留给自己和吴为。
为了省屯,她们只用瓦数很小的灯泡,那些苹果在瓦数很小的灯光下就更加青涩,青涩得发黑。连对那些苹果确信不疑,不能说它们烂了一点或小得像鸭蛋就说它们不是苹果的叶莲子,有时也觉得那不是苹果,而是影片《地雷战》里的土地雷。
即便如此,叶莲子还是声音很低也很郑重地对吴为说:“你吃。”
吴为说:“妈,您吃。”声音也很低,很郑重,好像在进行圣典,不敢随便造次。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吃是很神圣的事。倒是后来有了一点钱,反倒吃得很随意,失去了对吃的虔敬。
那些苹果既不酸也不甜,它们的滋味要么还没长出来,要么就永远长不出来了。但是她们带着少有的奢侈和虔敬的心情,将那苹果慢慢吃下,并满足地想她们是在吃维他命C。
遗憾的是叶莲子太老了,医院不要她的血。逢到禅月生日那天,叶莲子就让吴为到最讲究的点心店,给禅月买一次蛋糕。叶莲子不去,她觉得自己寒酸, 见不得那样的场面。她选出吴为最好的衣服,烫得平平整整,让吴为换上。出入那家点心店的都是有钱人家,吴为不但不能显出寒酸,还得显出是进出那种地方的常 客。
吴为买不起一个生日大蛋糕,只能买几块小蛋糕,但谁能说那不是蛋糕呢?
当服务员用夹子,而不像其他商店服务员那样用又黄又脏的手指捏点心的时候,看上去是多么高不可攀啁。当几块蛋糕装进白净纸盒的那一会儿,吴为随之会有一种干干净净、向上浮升的感觉,甚至暂时忘记了贫穷。
禅月非要与她们一同分享,至少每人尝一口:“妈,您吃!”“姥姥,您吃!”
她们犟不过禅月,只好用嘴唇抿一抿。可是禅月用力把蛋糕塞进她们紧咬着的牙缝,蛋糕渣儿簌噜噜地掉下来,掉得她们心疼。她们把手掌放在下巴底 下,接下那些蛋糕渣儿,再小心翼翼舔进嘴里。那些看起来不少,到了嘴里就像一根羽毛那样只有感觉、少有实体的蛋糕渣儿,却被她们咂摸出无穷的滋味。
禅月舍不得快嚼,生怕那几块小蛋糕一会儿就嚼完了。
当吴为和叶莲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禅月一小口、小口嚼着那几小块蛋糕的时候,吴为就暗暗发誓,总有天,她要让禅月和叶莲子尽情地嚼,肆无忌惮地 嚼,想嚼多少就嚼多少,想嚼多快就嚼多快。有次叶莲子和禅月经过一个小饭馆,看到饭馆在处理剩菜,就说:“等等,让姥姥瞧瞧。”
禅月说:“不,不瞧。”“多好、多大一碗菜呀!”叶莲子说。可是她拧不过禅月。而眼瞅着那些蛋白质或脂肪不能为禅月和吴为贡献力量,是多么可惜。
回到家里,叶莲子一转身又出去了,那些剩菜勾着她的心。她买了两碗,回到家里一看,里面还有不少肉块儿呢,真是物超所值!否则,什么时候才能下这样的狠心给禅月做顿红烧肉?不是说她们买不起,只是不能丁年吃了卯年粮。不顾后果猛吃,到了月底揭不开锅怎么办?
说什么墨荷家的血脉?穷到这步田地,什么血脉也顶不住劲了。尽管她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是花钱买的而不是从人家泔水缸里掏来的,心里却清清明明 是怎么回事。这时禅月走进厨房,一看叶莲子兴奋的眼神心就凉了,说:“姥姥,您还是买那剩菜去了!”气得小脸煞白,好像叶莲子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可她 又不能责怪叶莲子,只好说:“姥姥,我不吃,要吃您自己吃。”说完连饭也没吃就上学去了,她的努力又有什么意思?
面对那一锅热好的剩菜,叶莲子想,难道她愿意这样吗?掸月还小啊.要是她长大了,有了儿女,又没有钱,眼看着儿女受苦,还会这样清高吗?
有了这样的生活根基,也就难怪禅月从不张嘴向家里要求什么。
不是投有人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理论劝说过吴为,为吴为寻找过出路。其中不乏级别相当,也就等同于有了社会保障的干部,还有一位妻子病 故、没有子女,新婚姻绝不会受历史婚姻威胁的物理学专家。谁都可以为她们祖孙三代提供一个不再受穷受窘的生存条件,但是吴为不能。为了胡秉宸一场即兴的爱 情小品,她不但把自己,也把自己对叶莲子和禅月这一老一小的责任搭了进去。
其实也用不着后悔,说不定他们也会像胡秉宸那样,哪天不高兴了,难免不对吴为大吼一声:“你这个臭婊子!”
伴随穷日子的,只有她对胡秉宸那份无着无落的爱。
后来的后来,她看到美国三四十年代的两部电影,一部由茨威格的小说《一封没有寄出的信》改编,一部叫做《后门》……就像当年叶莲子看《江春水向东流》那样,在电影院里哭得死去活来。
实在苦得难熬,就像《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写一封得不到回信的信:“……这儿有个人走路的样子真像你,不过没有你的神韵……”后来的后来,胡秉宸说:“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帮助你。”
她听了之后不但心满意足,也再忆不起那些日子的艰辛。或恍惚中觉得,那样的日子即便有过,也是靠在胡秉宸的肩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更忘记了胡秉宸为洗清自己当众给她的侮辱。
禅月说:“这还用得着您告诉他吗?想都应该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