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其实包天心没有必须离家出走的原因,只是他赶上了一个离家出走的时代。他既没有包天剑收复东北王国的雄心,又没有胡秉宸的伟大理想,只能跟着那些不清不楚跑往内地或香港的同学赶一回时髦,离开这个他也说不清楚到底哪儿不合心意的家庭。
当他向姐姐索要路费不得的时候,二太太说:“你要是真想走,我帮你。”于是他们一起到了上海,而后他又转道香港,读书去了。
二太太突然中断了对包天心的经济援助,给她写的信也被邮局退回,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这一来包天心的流浪生活便无以为继,只好写信给 姐姐。包天剑这时已然回到天津,包天心能不能回家要看他的态度。包天心和二太太是不是私奔、情奔不好说,但他们确是一起出走的。
包天剑能说不让包天心回家吗?他在外头混不下去,做哥哥的不让他回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以浪子回头定位的包天心,似乎并没有充分吸取教训、改邪归正,仍然是大少爷一个,整天骑一辆“三枪”跑车,车把上挂个镜子,飞轮上缠着五彩毛线圈,花里胡哨,招摇过市……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前夕,包天剑让包天心尽快逃亡。经过上:海、香港之旅的包天心,再不向往流浪的时尚。经过延安之旅的包天剑就语重心长地提醒他:“你要是不走,思想上就要有所准备,运动可是一个接着一个。”
骑着花里胡哨“三枪”自行车的包天心说:“我没干过共产党忌讳的事,不在乎什么政治运动,反正是干活儿吃饭,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吃苦干活吗?他又不是没有吃过苦,比如在外流浪的日子。可没想到的是不能说真话了,这比吃苦还让他受不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厂长说产量可以翻一番,计划科长包天心说:“从我们的设备来看根本完不成。”
厂长很不高兴。包天心想,你不高兴顶多不让我在这儿干,我还可以到别处于去。以为江湖上的规矩“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生命之树长青,最后只好落得看大门的下场。
二太太想到出走前给母亲买的那一处房子,该是天不绝人?她回到了北平,在那处房子落下脚,有时经过隆福寺,偶尔也会想一想,包天剑那所宅子就在附近。
母亲死后,二太太又把小四合院卖了,在白塔寺附近买了两间铺面房,开个小铺卖牛奶,日子勉强维持。
一九四九年后改卖鸡蛋为生,买了二百多只鸡养在两间房子里,到处都是鸡和鸡屎。可是鸡蛋卖不出去,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甘子。又来了场鸡瘟,鸡 都死了,东西也都当光卖尽,最后沦落到以糊纸盒为生。又因为从没干过这些事所以干得不好,街道上的干部、胡同里的居民也看不起她,还有人叫她:“小老 婆”、“老妓女”。生性高傲的她也就孤身进出,与谁也不来往,正应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句话。
日后重新落户北京的叶莲子,常常想起给过她一线生机的:二太太,希望再次聚首以报答一二。
有时提着水桶到西单为禅月买活鱼的叶莲子经过白塔寺,就是不知道这个咫尺天涯的地方住着她念念不忘的二太太。包天心参加工作后月工资约七十块雇 北京这个不算大的圈子里,很快就得知二太太的情况,从此每月周济二太太三十块钱。只有这样他良心上才说得过去,因为他在外面那两年全靠二:太太供养。包天 心的太太柴米油盐全不管,从不过问他的收入。她结婚时什么陪嫁也没有,只从娘家带来一架破钢琴,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弹破钢琴,不论谁到包天心家串 门,都是只听琴声不见人。
都说包天心的这位太太有点傻,也许她心里暗笑,还不知道谁傻!
只有包天心常去看望二太太,他们沽一壶散酒,摆一碟煮花生,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喝闷酒,可也从不喝醉。包天心或留下一些钱,或留下一些物,便无言而去。
3
伴着叶莲子新新旧旧、一个个不知何时才能了结的忧愁,秋天又一天天近了。
那天打开箱子给吴为找冬衣,一挪箱子,从箱子后面掉下一个白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二十四块钱和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叶莲子亲启。
拆开信封先.看落款,才知道是二太太写给她的信。
信上写着——
“……我很伤心,包师长负了我,这个家我等不下去了。我走之后这儿的人就更欺负你了,找顾秋水去吧,别傻等了,他在香港呢……
“钱是留给你的,不多,我这一走,不知是吉是凶,所以不能给你多留……”
叶莲子这才知道顾秋水到了香港!
二太太怎知道顾秋水到了香港?当然是包天剑来了信。包天剑能给家里来信,顾秋水怎么就不能给她来封信?让她在这儿死心塌地地傻等,还老担心顾秋水不知她到了包家,回到北平找不着她。
可她马上责怪自己不该这么想,兵荒马乱的年头,顾秋水在外面出生人死,不来信一定有他的难处。
他走的时候不是说过“等我回来”?既然让她等,她就等,现在回不来,天下太平了一定会回来。
这个相当模糊的信息,却让叶莲子马上觉得有了奔头,不再觉得包家这口随时都会丢失的饭像从前那样危及她们的生活了。她赶快告诉丁董贵。
董贵私下对他老婆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顾连长也不给他家里来封信?也不说把她们接去,就这样把她们娘儿俩甩给包家了?难怪包家对她们 娘儿俩越来越不像话,简直比对下人还不如。”董贵老婆说:“男人老在外面待着又不给家里写信,算怎么回事?你有难不怕,得给家里捎封信,兵荒马乱的,你是 死了还是活着,总得让家里人知道是不是?”
不过这些话他们不当着叶莲子说。
他们商议了好久,犹豫了好久。包家这口饭显然维持不了多久,到了该想条后路的时候了。
真要说走,叶莲子也非常害怕。她从没独自出过远门,就是来天津也由董贵带着,更不要说去香港那祥远的地方。
董贵思量着说:“这二十四块钱也不够到香港去的盘缠呀……”
叶莲子说:“我倒还有只金镯子。”
董贵说:“那也差得远……要不先到顾连长老家住住?你是他家的媳妇,他们家总不能不管,同时也给顾连长写封信,看他回信怎么说。”叶莲子马上给 顾秋水和顾秋水的老家写了信,一九四O年夏天,顾秋水的二弟到天津来接她们娘儿俩。叶莲子拿着二太太留下的二十四块钱,一鼓作气、没头没脑地投奔了二道河 子婆婆家。见到婆婆,叶莲子就像终于见到亲人,甚至觉得和远方的顾秋水都靠得更近了,进门就跪下磕头,叫了声:“妈!”婆婆淡淡地说:“噢,来了。”好像 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十分不和谐地一起生活了多年。然后婆婆看看吴为,问道:“几岁了?”叶莲子说:“告诉奶奶,几岁了。”
吴为说:“三岁半。”婆婆说了句“个子可不小”,就没话了。婆婆整天坐在炕上盘着腿吞云吐雾,小老太太精瘦,方脑袋,不爱说话却爱骂。炕上有猪 又有鸡,来来去去。她口沫飞溅地骂了猪之后骂鸡,骂了鸡之后骂天气,骂了天气之后骂庄稼,骂了庄稼之后骂在远方的儿子:“你这没有良心的东西,净顾自己在 外头过好日子,不顾家,不顾爹娘,不顾妻儿……”
骂完远方的儿子又骂儿媳:“嫌鸡上炕?鸡不上炕上哪儿?自打一有鸡,鸡就上炕。小丫头长虱子怪谁?怪鸡?怪猪?猪不进屋进哪儿?这么冷的天,你当就你们知道冷猪就不知道冷?我和它们睡了一辈子也没长虱子,看把你们娇气的,有本事找你男人去。”
骂完媳妇骂孙女:“你给我住手,拔鸡毛干什么?啊?看把鸡拔得嘎嘎叫。鸡蛋呢?鸡蛋哪儿上了,啊?你这个小挨刀的,打了?啁?我揍死你,看你还淘不淘?”
她绷着薄薄的嘴唇,使劲拧吴为的耳朵。
鸡也不会还嘴,猪也不会还嘴,天气也不会还嘴,庄稼也不会还嘴,远在外地的儿子也不会还嘴,儿媳妇也不会还嘴,——只有吴为大叫大跳,又轰鸡又轰猪,还跟着地说:“你个小挨刀的……
婆婆说:“你给我揍她,往死揍!”
婆婆说:“有你这么护孩子的吗?这孩子长大还不上房揭瓦祸害人!”吴为也说:“……祸害人。”
“你看,你看,话还不会说就会顶嘴了。”不知道婆婆哪儿来的一肚子气。猪也没气着她,鸡也没气着她;公公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和猪、和鸡差不多;叶莲子也没话;——只有吴为说着天上地下的孩子话。
婆婆说:“这孩子真像她爹,将来也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十六岁上就跑了,一去不回头,连信也不打一封,不问问他娘他爹死啦还是活着,你倒是说说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也行啊!我还当他死了呢,也忘了我还生过这么-个儿子……不承想就塞给我个媳妇和孙女……”
说着婆婆的眼睛向叶莲子一刺,那目光一定非常锐利,要不锐利就没法穿过糊在眼睛上的那堆眵目糊。
然后把三尺长的烟袋往炕沿上敲了敲,就像兵营里吹了熄灯就寝号,敲完烟袋一眨巴眼,两道锐利的目光就被她关进了眼皮,立刻就睡着了。
她一睡着就不能骂人了,院子里安静下来,甚至有点寂寞了。连猪连鸡都不叫了,好像全想趁她不骂人的时候赶紧歇口气。叶莲子这时候就驾轻就熟地熬猪食、剁鸡食,这套技能她从小就熟悉。
她一面用柴火棍搅和着大铁锅里的猪食,一面怔怔地想,她真的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吗?
进过城,看见过汽车、火车、洋房、自来水?
生过孩子,结过婚?
只有虱子才能把她从愣怔中咬醒。原来她走了那么多路,不过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婆婆醒了。婆婆睡觉就和鸡婆一样,鸡婆一蹲就睡着 了,一眯瞪就是一觉。婆婆也是一会儿一眯瞪,一眯瞪就是一觉,醒来就嚷嚷:“人呢,人都哪儿去了?”“我见您睡着了,就去熬猪食了。”“谁说我睡着了?谁 说我睡着了?”吴为说:“奶奶睡着了。”她嘟起嘴学奶奶打呼噜。
“胡说八道,你们别以为我睡着了,你们干的什么事全在我眼皮子里装着呢!”
吴为想,奶奶的眼皮一定很大、很大,可以装下很多东西,跟着院子里就热闹起来,猪们又开始到处乱窜,鸡又开始斗架或者下蛋。
公公说:“别往心里去,她要不骂人干什么呢?这也是她的活汁。”
怎能不往心里去?儿子们全都散了出去,家里又没地,全靠公公给人打木器过日子。乡下人谁老打木器?城里人打木器也犯不着寻访这个穷乡僻壤的乡下木匠。
他们也穷啊,就是他们有收留她的那份心,也没有那份力。
晚上,每当叶莲子挨着鸡婆们睡下,听着鸡婆们在梦中咕咕、嗅着鸡婆们的秽气,就会想她和吴为连鸡婆都不如……鸡婆还能给婆婆下蛋呢,她们不但不能下蛋还得吃婆婆家的口粮。
可是等她带着吴为决定离开婆家时,老太太的脸却抽巴了,小发髻在她的脑袋上一摇一颤地抖着,“兔崽子,只管撒种不管养……六亲不认哪!”
当吴为说“奶奶再见”的时候,婆婆脸朝炕里歪着,也没转过脸来看她们一眼。
她们就这样地离开了二道河子。公公送她们上火车站。穿过高梁地时公公说:“你大伯就是在这块高梁地里让日本人活埋的……老二呢,却给日本人干活 儿,就是一家人长短也不齐。”高粱还是那个高梁,看不出埋过活人的样子,没多长个穗儿也没少长个穗儿,“你男人呢,说是干着反对日本人的事……”神情之淡 就像说着别人的事而不是自己儿子的事。叶莲子说:“爹,您回去吧。”
“路上不安静,我得把你们送割火车站。来,让爷爷背一会儿。”
他背起吴为,往上颠了颠,吴为两只厚厚的手就热烘烘地勒着他的脖子,他有了贴着自己血脉的一种感动。可是她们这就往火车站去呢,火车一会儿就要 把她们拉走了,儿子在的那个地方和天边一样,孙女一走也和去了天边一样。一个山屯里的老人,觉得凡是屯外的地方都和天边一样了。
他又想,儿子也好孙女也好,一旦到了外边就和自己没关系了,自己就像没有过这么一个儿子和这么一个孙女。
人生在世,虚虚实实,一晃就过、一晃就过地倒腾着多少人和多少事。
可他也没对叶莲子说,要是在外头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直到火车开了,冒着一串白烟越走越远,他才往家返。又走过那高梁地,他才想起刚才还背着孙女呢,一转眼就成了过去。叶莲子回到天津后,董贵说,还是到香港找顾秋水才是正经。
是啊,包家是回不去了,就是能回去也不能回去了,一个女人怎么不靠自己丈夫老靠他人过日子?要是她不知道丈夫的下落还好说。
又没钱,再不去找顾秋水,只有上街讨饭了。
董贵担心得不行,柔弱的叶莲子怎么上路呢?出了事他怎么向顾秋水交代?
叶莲子却铁了心,说:“我行。”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了。
董贵老婆说:“唉,换第二个人都不敢去,就是男人也不敢。”
而且他们一直没有收到顾秋水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