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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上全用英语。《论学习》中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要培养,那就是学习。”夏正思从植物这个字忽然联想到昆明的植物,说昆明的 植物似乎不需要特别培育,因为自然条件如气候、水分等很合适植物的生长。一次他泡了衣服有几天没有洗,衣服上居然长出一个大蘑菇。“可见我懒而脏。”夏先 生得出这个结论,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自己坐着,想法子打发时间。她看大家的头,女生大都是短发,齐到耳下,没 有很短的。有几个人梳辫子,中间分缝,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从后面看好像头发很少,怪可怜的。大多数男生头发乱蓬蓬,像一团野草,这团野草不管怎么压,也还 是顽强地生长。少数人头发经过认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来看去,发现有一个人是她认得的,这人是掌心雷,顶着一片油光水滑的头发。
“原来他也到昆明了,可从来没听姐姐说起。”嵋想,“要是能从香港带冰淇凌来多好。”
过 了一阵,夏先生开始讲诗了。今天选的是华兹华斯的《我们是七个》。诗中描写一个孩子有七个兄弟姊妹, 两个已去世, 躺在教堂墓地里。但他顽固地认为“我们是七个”。嵋只懂这一句,但全诗流畅的音乐性,抑扬顿挫的节奏,使得她坐直了用心听。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夏先生打着拍子,摇头晃脑。
很久很久以后,嵋还记得在一片昏黄的光笼罩下那本不属于她的一课。
下课了,峨站在教室门口等嵋,掌心雷却走到嵋身边。“孟灵己!你可长高多了。还认得我吗?”“当然认得,你又没长高。”“我没长高,可老多了。”
他们在新校舍的正路上走,一轮大的淡黄色的月亮从远山后升起。
“我拉课太多了,得多补学分。”掌心雷似乎是没话找话,“总算注上册了。”“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昆明。”峨应酬地说。
几个女学生从后面笑着追上来,一个叫道:“姓孟的,你们走得这样慢!”另一个说:“这儿还有一个姓孟的呢。”她拍拍嵋的肩。峨不答理,嵋不知道该怎样表示,看着这几个人走远了。
倪 欣雷指着一条岔路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条破船。住在里面,觉得自己挺英勇。”“英勇?要牺牲吗?”峨冷冷地说。“不够格,不够格。 ——其实这种生活也很有趣。 我给自己的床做了一个纸墙,一捅就破。”“我们都用帘子,布帘子。”“我们也有用布做墙的,用纸的人多。”
走到校门口,峨让倪欣雷回去,他说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这时街上行人已少,三人不觉加快脚步。走到南院门口,峨突然对嵋说:“让倪欣雷送你回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这 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气,大声抗议:“你说好一起回家的,你答应娘的。”“我去看看吴家馨。”对了,吴家馨这时不知还哭不哭。嵋不响了,停了一下, 说:“那随便。”峨也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该去看家馨的是倪欣雷,他是表哥,便说:“你不去看看么?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功课。孟家小姐们,希望明天能见面。”倪欣雷略略弯身,转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顺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腊梅林中。腊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围着,有弯曲的小径牵引着。
“吴姐姐为什么哭?”嵋忍不住问。
“她一个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会儿,峨忽然说:“还因为她喜欢一个人。我还不知这人是谁。——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受的事。你说是吗?”
“怎么会呢?”嵋不懂姐姐的话,也不想研究这课题。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去摸腊梅枝。她知道梅林尽处,有她们亲爱的家。
第二节
太 阳从新校舍东面慢慢升起,红彤彤的朝霞又唤醒自强不息的一天。新校舍在夜晚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没有固定的线条,这时轮廓渐渐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墙、铁皮搭 顶的房屋,整齐地排列着。墙脚边这样那样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长出来的,使土墙不致太褴褛。铅皮屋顶在阳光抚摸下,泥垢较少的部分便都闪闪发亮。学生们为此 自豪,宣称“这是我们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东郊一处铜铸的建筑物,似乎似阁,可以将阳光反射到数里之外。新校舍的光芒,岂止数里呢。
体育教师从一排排宿舍之间跑出来,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学校希望学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响应者很少。年轻人睡得晚,视早起为大苦事。一般都勉强应付几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体育教师大声叫着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队伍齐声应和。人不多,声音倒很洪亮。
学生陆续从宿舍中出来,有的拿着面盆,在水井边洗脸,有的索性脱了上衣用冷水冲。有的拿着书本,傲然看着跑步的队伍。也有人站着两眼望天,也许是在考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也许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华该怎样用。
太阳在房舍间投下一段影子,教室门都开了。一会儿,图书馆门也开了。图书馆是校舍中唯一的砖木建筑。
不 知什么时候,孟弗之已经在图书馆里了。他穿着一件旧蓝布衫,内罩一件绸面薄棉袍,手边放着一个蓝花小包袱。用包袱包书是他入滇以后的新习惯。他每次到新校 舍来都要到图书馆看看。这图书馆和明仑的图书馆真不可同日而语。沿着露出砖缝的墙壁摆着书架,俱都未上油漆,木头上的疤痕像瞪着大眼睛。书架上整齐地放着 报纸杂志,有《中央日报》、《云南日报》、《扫荡报》、《生活导报》等等。还有《今日评论》、《哲学评论》、《新动向》、《国文月刊》、《星期评论》、 《思想与时代》、《云南大学学报》、《燕京学报》等刊物。
“孟先生,这么早。”出纳台前的职员招呼。他正在擦拭没有尘埃的桌椅。比起北平来,昆明的灰尘少多了。作为图书馆主要内容的书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纳台里面倒也密密排着十几行书柜,有些书籍堆在墙边,是从长沙运来。运了一年多才运到,还没有打开。
弗之点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报上有一篇分析空袭的文章,说前几个月空袭虽没有重大伤亡,却给人生活带来很大不便,警报期间还发生盗窃案件。新的 一年里空袭会更频繁更猛烈。这时学生渐渐多起来,出纳台前排起一个小队。学生见到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赶快躲开,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蔼然,他 坐在那里,整个室内便有一种肃穆气象。
有人在门外大声议论明晚时事讨论会的题目,显然是社团积极分子。弗之听见一个说:“汪精卫上个月出走越南,不知怎么想的。”另一个说:“怕日本人,卖 国求荣!”一个说他明白无误是汉奸,又一个说就是汉奸,他的说法也要搞清楚,好反驳。好几个人都说看庄先生讲什么。
弗之有些感慨。庄卣辰曾说起座谈时事的事。只知微观世界而不知宏观世界的卣辰,抗战以来,又在天津办过一段转运事务,对外界的事关心多了。他走出门,一个学生对他笑笑说:“孟先生有课?庄先生每两周给我们分析战局,很有意思。”
“好。”弗之说,“讲过几次了?”
“两次。”学生答,他忽然手指着远处大声说,预行警报!
大家都朝五华山方向看去,山顶的旗杆上果然升起了一个红球。若不是它预示警报,这个红球在蓝天白云之下倒是很好看。“今天这么早!”好几个人说。
“我去上课。”弗之向大家点点头。学校惯例是有预行警报照常上课,空袭警报的汽笛响了才各自疏散。预行警报和空袭警报的间隔有时只二十来分钟,有时要一两个小时,有时有预行而无空袭,对预行不采取措施可以不至于荒废时间。
弗之进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开包袱,把中国通史的讲义拿出来。这一学期弗之开了两门课继续讲通史,增加了宋史。
凄厉的汽笛声响了。空袭警报!敖裉旖拥谜饷唇簦 庇腥说蜕怠?
汽笛声从低到高,然后从高处降低下来,好像力量不够了似的,稍停一下又从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课了,慢慢地放好讲义,包起蓝布。学生们陆续 向外走。最初有警报时人们很慌乱,有人真的拔脚飞奔,成为名副其实的跑警报。后来习惯了都悠闲起来,似乎是到郊外散一次步。
一个学生走到教桌前小声嗫嚅道:“三姨父。”
弗之抬头见是碧初的外甥严颖书。他中等身材,肩背宽厚,是个敦实样儿。去年考入历史系,学业还算不错。因知道不便在广众前认亲戚,他平常上下课都不打招呼,这时的称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问题么?”弗之亲切地问。
“这个星期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说的母亲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父亲有帖子送过来,您能来么?”“玹子昨天说来着。”“有车来接全家人,怕小娃他们走不动。”“这一点路!比跑警报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们会来的。”弗之说着走出教室门。
“您往哪边走?”颖书似要随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后山吧,小心为好。”弗之自己仿佛不需要小心。颖书鞠躬,向后山走了。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尽量靠边。“弗之,你往回走?”忽听见招呼,见庄卣辰夹在人群中匆匆走来,遂立住脚说:“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报。”
“当然不是。”卣辰穿一件深色大衣,拿着手杖,眼光还是那样天真清澈,脸上却添了不少皱纹,大概皱纹里装了不少时事报告。他指一指几排房屋后面的实验室,“老地方。”
弗之知道,每有警报,卤辰都到实验室守护,怕电器着火,怕仪器失窃。他觉得对实验室的惦记比对警报的恐惧还难受,还不如在实验室守着,炸弹来了也知道 是怎么掉下来的。秦校长和朋友们几次告诫,他都如耳旁风。卣辰也知道,有警报时,弗之的习惯是回家坐在腊梅林里。有些文章便是那时构思的。
“我还有个防空洞,紧急警报来了可以钻进去。”“我有铁皮屋顶呀。”两人笑笑,各奔前程。
市民们从挂红球开始,便陆续疏散,这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好像是等人占领让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见一个少女扶持着一个老妇还夹着个大 包袱, 气喘吁吁走向东门。 少女埋怨说:“我说么,东西不消拿得!费功夫!”“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饿死咯。”老妇回答。走过弗之面前,一个小包从大包袱里掉出来。是那种云南人常用的 傣族刺绣包,总是装细软物件的。弗之见她们只顾快走,便拾起来追了几步递过去。老少二人各用混浊的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好人哟,好人哟。”老妇喃喃自 语,费力地走了。
弗之进了腊梅林,缓步而行,欣赏着阵阵幽香,走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知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墙走来。
城墙在这一段很高,如同一个小悬崖。崖下原有一小洞,为狸牲出没之所。附近两家邻居和申大爷商议,邀了弗之参加,修了这个防空洞。实际上面都是浮土, 很不结实,峨和玹子都说它能防手榴弹。不过躲在其中有一种精神安慰,也不细考究能防什么弹了。此时弗之走到近处,见杂草中城墙有好几处裂缝,心想以后还该 让妻儿到郊外去,便是邻居也最好不用这个洞。
汽笛猛然尖锐地响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声音凄厉,紧急警报!五华山的红球取下了,怕给敌机作目标。
弗之走进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儿在一起。离洞口几步处有一个木栅栏,栏内黑压压的坐着许多人。逃、躲、藏!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么!
“爹爹!爹爹来了!”清脆稚嫩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杂货店罗老板轻声不满地说,意思是怕敌机听见。碧初和三个孩子挤得紧紧的,给弗之腾出地方。这洞很窄,靠两边墙壁用砖搭了座位,人们 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挤过ィぷ裴易铝耍硪槐呤锹蘩习濉!懊舷壬!甭蘩习寤故切? 声说,“你家说,今天飞机可会来?”“已经拉了紧急警报,照说敌机已经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说。众人都不说话,注意倾听飞机声音。黑黢黢的洞里一点声息皆 无。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声在嵋耳边说:“讲个故事吧。”“莫要响,莫要响!”罗老板干涉。这时忽然一声猫叫,“喵 ——喵。”声音很好听。原来昆明老鼠 猖狂,猫很珍贵,老板娘把猫也装在篮子里带来。另一家邻居的孩子学着说:“莫要响,莫要响。”猫不愿呆在篮子里,更大声叫起来。罗老板喝道:“不听说!等 着掐死你!”就在猫叫人呼中,远处传来“轰垄轰卤的沉重的声音,大家,连那只猫忽然都静了下来。敌机来了。
刚刚倾听飞机的声音,现在得注意炸弹的声音了,下一秒钟这一群人不知还在不在人世。飞机响了一阵,声音渐远。“喵——”猫儿又大叫起来。众人都舒了一口气,想着今天不会扔炸弹了。
忽然飞机声又响起来,愈来愈近,似乎来到头顶上了。真像猫玩老鼠样呵。让老鼠松一口气,再把它捺到瓜子底下!猫儿配合飞机,又大声叫了,声音不那么好 听了,有点像紧急警报。另一家邻居说:“咋个整?你这只猫!”这时峨忽然在角落里说:“让它叫。敌人又不会土遁,能在洞口守着?飞机远着呢。”“过了一 阵,飞机声又愈来愈轻,终于消失了。
约又过顿饭时刻,解除警报响了。一声声拉得很长,没有高低。
“解除了!解除了!”大家愣了几秒钟才纷纷站起。罗老板大声说着顺口溜:“预行警报穿衣戴帽;空袭警报又哭又叫;紧急警报阎王挂号;解除警报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啰!哈哈大笑啰!”别人应和着向外走。
他们出了防空洞,见天空还是那样蓝,云彩还是那样飘逸,腊梅还是那样馥郁。
后来得知,敌机那天的目标不是昆明,只是路过。
这个星期天是严亮祖军长夫人吕素初四十五岁寿辰。因吕家三姊妹都在昆明,正好聚一聚。嵋和小娃很高兴,他们很久没有给带出去作客了。碧初则很发愁,因 为想不出怎样安排衣服。最缺衣服的是嵋,她长得太快。大半年的时间,原来的衣服都穿不得了。天天穿着峨的一件旧外衣上学,几个刻薄同学见了她就相互拉着长 声学街上的叫声:“有旧衣烂衫找来卖!”嵋不介意,回家也不说。但是碧初知道无论如何不能穿这外衣去严家作客。
没有讲 究的纱衣裙了,没有赵妈赶前赶后帮着钉扣子什么的了,没有硬木流云镜台上的椭圆形大镜子了。碧初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办法。自己和峨的衣服都不 合用,算计了几天,忽然看中一条压脚的毯子。那上面有一点浅粉浅蓝的小花,很是娇艳。暗想:这毯子做件外衣倒不俗。可谁也没有本事把它变成外衣。碧初对弗 之抱怨自己没本事。弗之笑道:“我看那旧外衣就不错。要不然把这毯子披了去,算得上最新款式。”碧初低头半晌说;“也许那天不冷了,不用穿外套——唉,这 究竟是小事情。”
到了素初寿辰这天上午,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沉。碧初已经不再想外衣的事,忽然来了一位救兵,是钱明经 太太郑惠枌。她常到孟家串门。这天来时提了一包衣 物。说她的姐姐惠杬托人带来两件外衣,其中一件太小,正好给嵋穿。“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到严家去?”碧初问。“不知道。现在去么?”“下午去,你快坐下。今 天是我大姐的生日,我正愁嵋没有合适的衣服呢。”那外衣的花样是深蓝、品蓝、浅蓝三种颜色交错的小格子,领子上一个大白扣子。马上叫了嵋来,一穿,正合 适。
“这就叫有福人不用忙。”惠枌说,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