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我们在向秋营地转移的时候,达西骑着马,带着杰芙琳娜,送她回去。他们骑在一匹马上。虽然伊万告诉了达西我们搬迁的方向,但鲁尼还是不放心,边走边用 斧头砍着“树号”。开始时玛利亚还无动于衷,但到了黄昏时,当山谷和河流都沐浴着金色的落日光芒时,玛利亚抑制不住地哭了。那时鲁尼正在一棵大树上砍着树 号,玛利亚冲上来,夺下鲁尼手中的斧子,大声地喊着:我不想让达西找到我们,让他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他了!!她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传来阵阵回音。回音听上 去是那么的悠扬,好像不是从玛利亚口中发出去的,想必那尖锐的声音经过了树木、云朵和微风的碰触,变得温柔了。
这年的秋天,我开始在岩石上画画了。
如果不是因为伊万打铁,如果不是因为打铁场地的泥土跟铁一样经过了冶炼,变得艳丽细腻起来,我就不会动了要把它当颜料的念头。
如果我不在岩石上画画,从小就爱跟着我的依莲娜也许就不会学画画,她青春的身影也不会那么早地随着贝尔茨河而去。
可我觉得画画是没罪的,它帮我说出了那么多心中的思念和梦想。
你们现在都知道贝尔茨河支流的阿娘尼河畔的岩石画,在河畔已经风化了的岩石上,呈现的是一片血色的岩画。我们的祖先利用那里深红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画了驯鹿、堪达罕、狩猎的人、猎犬和神鼓的形象。
我画岩画的时候,阿娘尼岩画还没被发现,虽然它早在我之前就存在了。
我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留下了许多处岩画,除了依莲娜知道几处之外,没人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又都是些什么图形。如今依莲娜不在了,知道岩画的人,也就只有我了。也许它们已经被岁月的风尘和雨水洗刷得消失了踪影,那些线条就像花瓣一样,凋零在山谷中。
我把伊万打铁后遗留下的泥土搓成条,一条条地摆在希楞柱里,待它们阴干了,用它们做画棒。我第一次画岩画,是在伊马其河畔的岩石边。那是一片青色的岩 石,所以赭红的线条一落到上面,就像暗淡的天空中出现了霞光。我没有想到,我画的第一个图形,就是一个男人的身姿。他的头像林克,胳膊和腿像尼都萨满,而 他那宽厚的胸脯,无疑就是拉吉达的了。这三个离开我的亲人,在那个瞬间组合在一起,向我呈现了一个完美的男人的风貌。接着,我又在这个男人周围画了八只驯 鹿,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各一只,其次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各一只,它们就像八颗星星一样,环绕着中间的那个男人。自从拉吉达离开我后,我的心底不 再洋溢着那股令人滋润的柔情,很奇怪,当我在岩石上画完画后,心底又泛滥起温暖的春水了,好像那颜料已经渗入了我贫血的心脏,使它又获得了生机和力量。这 样的心脏无疑就是一朵花苞,会再开出花朵来的。
那年秋天,妮浩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她给她取名为交库托坎,也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夜深时分,在营地依然能时时听到坤得鞭挞依芙琳的声音,依芙琳发出的呼喊总是那一句:坤得,我不要,我痛啊!依芙琳的背逐渐驼了下来,坤得的腰板却挺直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哈谢说,依芙琳还得给我生一个金得,她弄丢的孩子,她得给我找回来!
冬猎开始的时候,男人们又被召集到东大营受训去了。依芙琳咬牙切齿地说,日本人干脆留下他们,让他们充军得了!
然而坤得他们还是回来了。没有回来的是伊万。
达西对我们说,有一天列队走步的时候,坤得老是出错,让他向东转,他却朝西转,而且老是出列。铃木秀男气坏了,他让坤得站在训练场的中央,放出狼狗撕 咬他。那条狼狗三下两下就扑倒了坤得,将坤得的脸和胳膊抓出一道道伤痕。先前伊万跟大家一样,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发的情景,后来是在一旁观看这幕情景 的铃木秀男所发出的笑声激起了他的愤怒,伊万飞奔过去,用右手揪住狼狗的尾巴,把它当成绳索,紧紧攥在手中,然后一圈接着一圈地把狼狗悠了起来。只听狼狗 嗷嗷惨叫着,它的尾巴很快就与身体脱离了。这条失去了尾巴的狼狗疯了似地朝伊万猛扑过来,伊万眼疾手快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裤裆下,伸出脚狠狠地踏它,只三五 脚的样子,它就不能动弹了。伊万的脚与手一样,力大无穷。铃木秀男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伊万把一条活生生的狼狗在瞬息之间变成一只死老鼠,他的额头沁出了 汗珠。当伊万提着那条狗尾巴,一步步地走向铃木秀男,把它撇到他怀里时;铃木秀男这才反应过来,他咆哮着,唤来两个士兵,把伊万架走,关进营房西侧的牢 房。那个晚上,牢房里传来阵阵皮鞭声,可人们却听不到伊万的呼叫,他一定是忍受着,不发出一丝呻吟。就在那个夜晚,伊万逃跑了。牢房铁门紧锁,窗户竖着铁 条,可伊万用他那双打铁的手掰断了铁条,像一只出笼的鸟一样,轻松地逃离了东大营。两个日本士兵带着狼狗去山中追捕伊万,然而连个影子都没寻到。
达西讲述伊万的遭遇时,坤得蹲在火塘旁,一直埋着头,很愧疚的样子。依芙琳先是瞟着眼睛看着坤得,然后呸了他一口,说,你连日本人的狼狗都对付不了,也就对付女人有点本事吧,算什么男人!
坤得依旧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辩驳,只听火塘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看来是他的泪水滑坠到火上了。
从那以后,在夜晚的营地上,再也听不到依芙琳叫痛的声音了,想必那痛已转移到坤得身上了。依芙琳的背不那么驼了,她又高声大气地跟人说话了。而坤得的腰,却像被大雪压着的枝条似的,弯了下来。
伊万走了,我们就推举鲁尼为族长。那个冬天,我们猎到了三头熊。妮浩在为熊做风葬仪式的时候,总爱唱一首祭熊的歌。这首歌从那以后就流传在我们的氏族。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们把你的眼睛,
虔诚地放在树间,
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达西回到乌力楞不久,就骑着马去看望杰芙琳娜了。玛利亚终日唉声叹气的。依芙琳明明知道玛利亚忧愁的缘由,却偏偏还要刺激她,她对玛利亚说,达西娶杰 芙琳娜的事情,你不用犯愁,她的礼服我来帮助准备。生性温顺的玛利亚这时也会按捺不住愤怒,她气愤地对依芙琳说,真要娶那个歪嘴姑娘的话,也不用你做礼 服,你做的礼服谁穿上会有好命运呢!依芙琳冷笑着纠正玛利亚的话,说,你说错了,达西娶的不是歪嘴姑娘,而是歪嘴的寡妇!玛利亚完全被激怒了,她冲到依芙 琳面前,揪住她的鼻子,骂她是狼托生的。依芙琳却依旧冷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得感谢你揪我的鼻子,没准能把它正当过来呢!玛利亚就松开手,转过身,呜呜 哭着,转身离开。这对曾经最知心的人从此变得形同陌路。
又一年的春天到来了,那也是康德十年的春天。这一年我们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旁,接生了二十头驯鹿。一般来说,一只母鹿每胎只产一仔,但那一年却有四 只母鹿每胎产下两仔,鹿仔都那么的健壮,真让人喜笑颜开。那条无名的山涧流淌在黛绿的山谷间,我们把它命名为罗林斯基沟,以纪念那个对我们无比友善的俄国 安达。它的水清凉而甘甜,不仅驯鹿爱喝,人也爱喝。从那以后,每到接羔时节,我们就是不到罗林斯基沟的话,也要在言谈中提起它,就像提起一位远方的亲人一 样。
维克特是个大孩子了,他跟着鲁尼学会了射箭,能够轻松地把落在树梢的飞龙鸟打落下来,鲁尼认定我们乌力楞又出了一个好猎手。安道尔也长高了,他能和果 格力在一起玩耍了。安道尔虽然比果格力胖,又高上一头,可他却受果格力的欺负。果格力很顽皮,他跟安道尔玩着玩着,就要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发 出哭声。安道尔呢,他倒地后并不哭,他望着天,向果格力报告他看到天上有几朵白云了,果格力就会气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脚。安道尔依然不哭,他发出咯咯的笑 声,这时的果格力就会被气哭。安道尔爬起来,问他为什么哭?果格力说,你被我打倒了,为什么不哭?我用脚踩着你,你为什么不哭?安道尔说,你把我打倒了, 我能看云彩,这是好事啊,我哭什么呢。我浑身都是痒痒肉,你踩我,不就是让我笑吗。安道尔从小就被人说成是个愚痴的孩子,可我喜欢他。我的安草儿,很像他 的父亲。
安道尔和果格力很喜欢那些鹿仔,到了给驯鹿锯茸的时节,鹿仔已经能四处啃青了。我们怕掉了队的鹿仔跟着鹿群出去会遭狼害,就把走得慢的拴在营地。安道 尔和果格力喜欢为鹿仔解了绳子,牵着它们到罗林斯基沟去。他们去的时候,还会往口袋里揣上盐。他们喜欢把盐放在手心,让鹿仔去舔。有一天我去罗林斯基沟洗 衣服,发现安道尔正在伤心地哭。果格力告诉我,安道尔说鹿仔既要吃盐,又要喝水,不如把盐撒在水里,直接让鹿仔去喝盐水不是更好吗?果格力告诉他,盐进了 水里后,会随着流水而去,可安道尔却不相信。他把口袋里的盐全都撒在水里,看着那些白花花的盐融化了,把头贴着水面,去舔水,结果他尝不到盐的味道,就放 声大哭,骂水是个骗子!从那以后,他就不吃鱼了;认定从水里捞出来的食物都是魔鬼,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会把人的肚子咬得像鱼网一样,到处是窟窿。
这年的夏天山上“黄病”流行,日本人取消了东大营的集训,不让猎民下山了。疾病在这种时刻为他们换取了自由。
黄病的脚伸到了三四个乌力楞。得了这种病的人的皮肤和眼珠跟染霜的叶片一样地黄。他们吃不下东西,喝不下水,肚子跟鼓一样地肿胀着,走不动路。鲁尼听 说,染了黄病的几个乌力楞的驯鹿无人放养,损失很多,而日本医生进驻那几个乌力楞所打的针剂,毫无起色,已经有很多人死去了。我们这里无人染上黄病,所以 鲁尼不让我们下山,更不许大家到邻近氏族的乌力楞去,惟恐把黄病带来。
在黄病像蝗虫一样飞舞的时候,玛利亚显得十分亢奋,而达西则忧心忡忡的。我明白,玛利亚巴不得杰芙琳娜所在的乌力楞蔓延黄病,让上天带走那个歪嘴姑 娘,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达西另觅新娘。而达西则是真心为杰芙琳娜担忧着。他不止一次跟鲁尼说要骑马去探望杰芙琳娜,可鲁尼不允许,他说作为一个族长,他 不能让达西把黄病带到我们这里。达西说,那我就等黄病结束了再回来。鲁尼说,如果黄病把你永远留在了那里,谁来照应玛利亚和哈谢呢?达西就不做声了。他最 终还是留了下来,不过他终日愁眉不展的。
黄病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持续开放了近三个月,在深秋时节凋零了。那次疾病夺去了三十多人的性命。我没有想到,拉吉达那个庞大的家族,被黄病席卷得只剩 下了一个人,他就是拉吉米。当我得知那个乌力楞只剩下了九个人,而可怜的拉吉米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时,我就把他接到了我们乌力楞。虽然拉吉达不在了,但我觉 得拉吉米还是我的亲人。
拉吉米那年十三岁了,他矮矮瘦瘦的。他原本是个活泼的孩子,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像黎明前的星辰别他而去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去 接他时,他像一块石头一样蹲伏在河畔,手里握着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口弦琴——木库莲,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对他说,拉吉米,跟着我走吧。拉吉米对我凄凉地 说:黄病是天吗,它怎么能把人说带走就带走?说完,他把木库莲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杰芙琳娜活了下来,达西无比高兴,而玛利亚又开始唉声叹气了。
达西很喜欢拉吉米,他教他骑马,两个人常一同骑在马上,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兄弟。我又能听见拉吉米的笑声了。他再吹奏木库莲时,那音色就不是凄凉的了, 木库莲里就仿佛灌满了和煦的春风,它们吹拂着琴身中的簧片,发出悠扬的乐音。不仅维克特这些小孩子爱听,依芙琳和玛利亚这些大人也爱听。营地有了琴声,就 像拥有了一只快乐的小鸟,给我们带来明朗的心境。
每年的九月到十月,是驯鹿发情交配的季节。这种时候,公鹿为了争偶常常发生激斗,为了防止它们相互顶伤,要把公鹿的角尖锯掉,有的公鹿还要被戴上笼 头。以前这些事情都是伊万和哈谢做的,现在则由达西和拉吉米来完成了。一般来说,除了种公鹿,其他的公鹿要进行阉割。我最怕听阉割公鹿时,它们发出的凄惨 的叫声。那时阉割公鹿的方法很残忍,把公鹿扳倒在地后,用一块布包住它们的睾
丸,然后再用木棒砸碎睾丸,这时被阉割的公鹿发出的叫声能传遍山谷。有的时候,被阉割的公鹿会死亡。我猜想它们不光光是因伤而死,也可能是气绝身亡 的。一般来说,成年男人在阉割公鹿时总有些下不去手,我没有想到,只有十三岁的拉吉米做起这活来却是那么的干脆、利落。他说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会了这门手 艺,他用木棒砸公鹿的睾丸时,出手快,这样它们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而且,阉割完公鹿后,他会为它们吹奏木库莲,用琴声安抚它们,使它们很快就能恢复过 来。
达西和拉吉米白天时把种公鹿圈起来,夜晚才放它们出来,让它们一边觅食,一边和母鹿交配。那一年,我们的公鹿没有一只是因阉割而死的,它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健壮。
这年冬天,一个叫何宝林的男人骑着驯鹿来到我们营地,他是来请妮浩的。他十岁的儿子得了重病,高烧不退,不能进食,何宝林让妮浩去救救他的孩子。一般 来说,萨满是乐意去帮助人除病的,妮浩嘴上答应着去,可她的眉头却是蹙着的。鲁尼以为她担心孩子,就安慰她,说他一定能把果格力和交库托坎照应好。妮浩带 着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前,没有理睬在火塘边玩耍的交库托坎,而是把果格力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眼里泪光闪闪的。她离开营地很远了,还回头张望着果格力,很 舍不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