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吉米不知道我们那时在哪里,但他判断出我们一定是在贝尔茨河流域活动,就沿着这条河寻找我们。那个时候,由于炮火的袭击,驯鹿开始失散,我们每天有 多半的时间是在寻找驯鹿。炮声是大地制造的雷声,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人和动物都惊惶失措。树间是惊飞的鸟,林地上也常见惊跑的动物,但我们的猎枪在这时 候就是一堆废铁,因为子弹已经用光了。我们的面粉空了,肉干也所剩不多,为了食物,我们不得不宰杀心爱的驯鹿。
就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在贝尔茨河畔遇见了瓦罗加。
如果说我的第一个媒人是饥饿的话,那么我的第二个媒人就是战火。
苏军进攻的炮声一响起,驻扎在这一带的日本兵就纷纷逃离。所有的道路和渡口已经被苏军占领,他们只能钻进山林。他们不熟悉山中地形,往往一进来就迷失 了方向。瓦罗加是一个民族的酋长,当时他们那个氏族只有二十几人了。瓦罗加受苏联红军之命,率领部族的人追踪这些迷路的逃兵。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刚抓获了 两名逃兵。
当时日本逃兵正用斧子砍伐树木,想做一个木排,打算乘着木排顺贝尔茨河而下。瓦罗加带着部族的人包围他们的时候,日本兵自知寡不敌众,就扔下斧子和枪,向他们投降了。
那是正午时分,贝尔茨河水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发出炫目的白光。河面上飞舞着一群蓝色的蜻蜓。清瘦的瓦罗加站在岸边,他的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质。他 下穿一条光板的狍皮裤子,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着胳膊,脖颈上缠绕着一条紫色的坠着鱼骨的皮绳,脑后束着长发。我从他的头发上已经判断出他是酋长,因为只 有酋长才会留起长发的。他的脸非常瘦削,面颊有几道月牙形的沟痕,他的目光又温和又忧郁,就像初春的小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有一股风钻进了心底,身 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那个夜晚,我们两个部落的人在河畔搭起希楞柱,燃起篝火,聚集在一起吃东西。男人们用缴获的枪支和子弹,打了一头足有二百多斤重的野猪。野
猪本喜欢成群活动的,但炮火同样让它们也走散了。我们猎获的,正是一头孤独的失群的野猪,当时它正用尖利牙齿啃杨树皮吃。我们烤野猪肉的时候,那对日 本兵一直用贪馋的眼神看着橘黄的火焰。他们大约以为瓦罗加不会给他们食物,所以当他们被邀请吃最先烤熟的野猪肉的时候,他们脸上滚下了泪水。他们用生硬的 汉语问瓦罗加,你们抓了我们,要杀了我们吗?瓦罗加告诉他们,他们将会被带出山外,作为战俘交给苏联红军。其中一个日本俘虏就央求瓦罗加,说他们到了苏联 红军的手中,定死无疑,他说想跟着我们在山里生活,为我们放养驯鹿。没等瓦罗加回答他们,依芙琳说,我们留下你们,不等于留下两条狼吗?你们从哪里来的, 就回哪里去吧!说着,她起身走到日本战俘身后,把几根从野猪身上拔下的跟钢针一样坚硬的毛发,分别投进他们的领口,把他们扎得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大家被依 芙琳的举动逗笑了。
第二天,我们与瓦罗加率领的部落在河畔分手。他押着俘虏去乌启罗夫,而我们继续寻找失散的驯鹿。我知道他去的方向是额尔古纳河,就请求他帮我寻找拉吉 米。我还记得他对我说,我会和拉吉米一起回到你身边的。他那含义深厚的话我当时并没有领会。所以当十几天后他带着拉吉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向我求婚的时 候,我晕厥过去。
我想告诉你们,一个女人如果能为一个男人幸福地晕厥过去,她这一生就没有虚度。
瓦罗加的女人因为难产,已经离别他二十年了。他深深爱着那个女人,再也没被其他女人打动过。他孤身一人,带着部族的人游猎在山中,以为自己的生活中不 会再出现幸福了。然而就在贝尔茨河畔,他说他第一眼看见站在岸边的我时,他的心震颤了。我得感谢正午的阳光,它们把我脸上的忧伤、疲惫、温柔、坚忍的神色 清楚地照映出来,正是这种复杂的神情打动了瓦罗加。他说一个女人有那么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和他共风雨的人。他说我的脸色虽然很苍 白,但是阳光却使那种苍白变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虽然看上去忧郁,但非常清澈,瓦罗加说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当他从鲁尼 嘴中得知拉吉达已经别我而去后,就在心底做出了娶我的决定。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瓦罗加的怀里了。每个男人的怀抱都不一样,我在拉吉达怀中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缕穿行在山谷间的风;而在瓦罗加怀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畅游在春水中的鱼。如果说拉吉达是一棵挺拔的大树的话,瓦罗加就是大树上温暖的鸟巢。他们都是我的爱。
拉吉米虽然平安归来了,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完整的拉吉米了。他在寻找我们的时候,有一天经过一片松树林,盘旋的苏军飞机投下了两颗炸弹,剧烈的爆炸声使 马受了惊,它带着拉吉米狂奔,把他颠得天昏地暗的。当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拉吉米只觉得马鞍一片湿热,一看,是一摊紫红的鲜血。他的阴囊被撕裂,睾丸已经 被颠簸碎了。那架飞机就像一只凶恶的老鹰,而他的睾丸就像一对闷死在蛋壳中的鸟,还没有来得及歌唱,就被它给叼走了。拉吉米说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一个真正的 男人了,他不想活了,就编了一根草绳,把木库莲捆扎好,拴在马的脖颈上,让马自己去寻找我们。他想当达西看到马和木库莲的时候,就明白他不在人间了。拉吉 米想用步枪自杀,可他试了两枪都不可能,而枪声把押解着战俘正路过这里的瓦罗加吸引过来了,他救下了拉吉米,一直把他带到乌启罗夫。那时的东大营已是一片 废墟,除了吉田在额尔古纳河畔剖腹自杀外,其他日本兵都被苏军俘虏了。
拉吉米带回了那匹马。它见到达西后,满眼是泪。它拒绝吃草,拒绝喝水,达西明白它的心思,把它牵到一条水沟旁,杀了它,把它埋在水沟旁。达西和拉吉米在葬马的地方哭泣着,我们知道,他们不仅仅是为了马而哭泣。
从那以后,我们乌力楞的人不再养马。而阉割驯鹿的活儿,都被拉吉米一人主动承担了。
那年秋天,满洲国灭亡了,它的皇帝被押送到苏联去了。妮浩在这年秋末的时候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耶尔尼斯涅,也就是黑桦树的意思,希望他能像这种树一 样结实、健壮、经得起风雨。妮浩生下孩子后神情开朗了许多,她接连主持了两场婚礼,一个是达西的,一个是我的。达西没有违背誓言,他娶回了歪嘴的杰芙琳 娜。在达西的婚礼上,玛利亚喝醉了,她借着酒劲,将一把面粉撒在依芙琳头上,依芙琳的头发和脸上扑满了面粉,看上去就像一个发了霉的人。而我和瓦罗加的婚 礼是那么的隆重和热闹,他们的人和我们的人欢聚在一起,人们纵情地饮酒歌唱。我再次穿上了依芙琳为我缝制的那件礼服,做了新娘。瓦罗加也很喜欢那件蓝礼服 的领口、袖子和腰身上所镶嵌着的粉色的布,他说它们就像出现在雨后天空中的几条彩虹一样。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我的婚礼上,当快乐像春水一样奔流的时刻,一个骑着马的蒙面人突然出现在我们营地。他骑的那匹枣红马非常剽悍,它让达西和拉吉米同 时发出羡慕的叹息。蒙面人跳下马后,走到篝火旁,自己倒上一碗酒,一饮而尽。他握着碗的那双大手令我们无比的熟悉和震惊,所以还没等他摘下面罩,已经有人 喊出了他的名字:伊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