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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头而望。胡斐所争的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胡家快 刀”,手起刀落,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 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倒地。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险。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 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叫道:“多谢文四爷掷刀相助!”蓦地背后一 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风声飒然,已至背心。胡斐一声:“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着又是一剑刺到。胡斐 反手再挡,又是挡了个空。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那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迅捷,竟是逼得他无暇转身。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转 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人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无法回身见敌之面。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 着连伤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已是处于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背 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着一个翻身,脸已向天,这才一刀横砍,荡开 敌剑。只听敌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甚是柔和浑厚,但柔和之中,却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 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原来是你!”那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原来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 人,各自向后跃开数步。胡斐凝神看时,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 水,却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我这个小老弟武功如何?”无青子笑道:“能跟无尘道人斗 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老道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胡斐的手,好生亲热。胡斐见他英气勃勃,哪里还 是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为奇。
无尘从小丘上走了下来,笑道:“小兄弟,这个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陆菲青。你叫 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绵里针陆菲青’当年威震天 下,成名已垂数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见道长。”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好兄弟,他 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位义兄别来无日不思,伸臂紧紧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赵 半山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是欢喜得 紧。”胡斐心中也是欢喜不尽。这时清宫众侍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他当下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半山等引见。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 我们总舵主。”胡斐吃了一惊,道:“陈总舵主……他……老人家也来了么?”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心薄幸,只骂得他狗血 淋头。哈哈!我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道:“那……那福康安……”
陆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无尘笑道:“想当年在杭州城外,总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
胡 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赔罪。”赵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 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两人还未上丘,陈家洛已率领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斐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陈家洛不等 他说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哪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我们便不枉 了万里迢迢的走这一遭。”当下赵半山拉着他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相助、骆冰赠送宝马,更是连连称 谢,恭恭敬敬的交还了文泰来的钢刀,从地下拾起清宫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插入了腰间刀鞘。他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刀口卷边,已然无用。跟着心砚过来向他 道谢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无尘逸兴横飞,指手划脚,谈论适才和胡斐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陆菲 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实是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计斗他不过的。”无尘又是高兴,又是不 服,忙问:“是谁,是谁?这人在哪里?”陆菲青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是别找他的好。”无尘道:“呸!咱们老哥儿俩分手多年,一见面你就来胡吹。 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
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 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陆菲青 道:“心砚老弟去捣乱大会,失手被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过眼睛一 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喷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风消云散。道长,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少年英 雄?”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陆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一个少年美妇说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掌门 人大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这美妇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陆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如何喷烟 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陆 兄,你说了半天,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却始终没说。”陆菲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姑娘便是。”拉着胡斐的手,将他轻轻一 拉,露出了程灵素的身子。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着她,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会将福康安这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 陆菲青望重武林,岂能信口胡言?这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来陆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钰、师弟张召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于 是他接掌门户,着意整顿。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 子,十年来深居简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齐名,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着武当名手火手判官张召重 昔年为朝廷出力的功劳,又不知陆菲青的来历,便敦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陆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道福康安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辞不去,徒惹 麻烦,当下孤身赴会,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俟机行事,及至心砚为汤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 京,却为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被人搅散,又和武林各门派都 结上了冤,自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杀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战,文泰来、赵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 而遁。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是极力隐瞒,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 复仇。此处虽离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陆菲青是故友重逢,和胡斐、程灵素是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 一下,又是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鱼同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 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见过,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只见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双子门倪不大、倪不小兄 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马春花的一对双生儿子。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夺来。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 之言,激动心意,乘着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福府内院。其时福康安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 高手,毫不费力地打倒了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春花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 陈家洛道:“总舵主,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 “胡兄弟但说不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胡斐只觉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颇为忸怩,红了脸道:“晚辈这个念头, 实在是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各位见笑。”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哪一件不是荒唐之极?哪一件不是异想天开?”
胡斐 道:“总舵主既不见怪,我便说了。”指着那两个孩童说道:“这两个孩竟是福康安之子,他们的母亲却是命在垂危。”于是从当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春 花相遇一段事说起,直说到马春花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依无尘之见,立时便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福康安一剑刺死。红花会 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难以全身而退。”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 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 弟,你求我做什么事?”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是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位马姑娘一言之恩,无 以为报,中心不安。眼见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侠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仍盼和 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锺……”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词。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 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声道:“正是!”群雄觉得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陈家洛眼望远处, 黯然出神,说道:”墓中这位姑娘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胡斐好生感 激,暗想陈家洛叱咤风云,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这样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话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他居然一口答 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群雄上了马,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外。胡斐双手携了孩子,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 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马春花躺在炕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 春花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道:“孩子, 孩子,妈想得你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转眼见到胡斐,对两个孩子道:“以后你们跟着胡叔叔,好好听他的话……你们……拜了他作义……义……”胡斐知她 心意,说道:“好,我收了他们作义儿,马姑娘,你放心吧!”马春花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放心……”两个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头去。 胡斐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低声道:“马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么?”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师哥的坟 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胡斐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敌、商宝震在屋外林中击死徐铮的情景来,心中又是一酸, 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他深恨福康安,听马春花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 再好不过,那知马春花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见你一面。“陈家洛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 个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她终于见 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 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 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 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 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 膀……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 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 胡斐不知道她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 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聚会。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胡斐始终没跟 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