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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众人无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 保定帝踱来踱去,过得良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阳和合散’药性甚是厉害,常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 可知。唉声,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须怪誉儿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因自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
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无子祠,就是有子有孙,也要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祠,此心早决,通国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子息,皇位日后势必传于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庆太子之事,只可千知华司徒、范司马两人,此外不可泄露。”众人齐声答应,躬身告别。巴天石当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诏。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醒来时隐隐听得宫外鼓乐声喧,爆竹连天。内监进来服侍更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王为皇太弟,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 闹。”大理国近年来兵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皇帝及镇南王子善阐侯等当国君臣都是十分爱戴。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灯,大理城 金吾不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孤儿。”这道旨意传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欢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见众百姓拍手讴歌,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 地,礼仪与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也不以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欢乐。”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京城内外,大寺数十,小庙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即是世居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晓。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三下。过得半晌,寺门推开,走出一名小沙弥来,合什问道:“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 烦通报黄眉大师,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帝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间,只感遍体清凉, 意静神闲。
他踏实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庭中,眼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他一生极少有如此站在门外等候别人的时刻,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然忘了自己天南为帝。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题?”保定帝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焦黄长眉,眉尾下垂,正是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当 下举手还礼,在西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黄眉僧微笑道:“此子 颇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 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出门,如何结识木婉清,如何被服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庆太子办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说了。黄眉僧微笑倾听,不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边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却手,就是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 眉僧道:“天龙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不能胜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盐税,一来国用示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会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宫中一切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去和华司徒、范司马二人商议商议,瞧有什么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应了,辞出宫去。
巴天石当下去约了司待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告以废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已先行对华范二人说过。
范骅沉吟道:“针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 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庆太子,皇上万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不过要偏劳大哥 了。”华司徒忙道:“那有什么偏劳的?二弟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 的旧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在大理国位列三公,未发迹时,干部的却是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 后,必有珍异宝物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所花的一和虽巨,却由此而从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 殉葬的武功秘诀,依法修习,练成了一身卓绝的外门功夫,便舍弃了这下贱的营生,辅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名 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挖掘一条地道,通入针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实有天生嗜好,二十年来虽然再不干此营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痒,只是身居高官,富贵已极,再去盗坟掘墓,却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着实有些难处。四大恶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夫妇和修罗刀也均是极厉害的人物,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察觉?”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地道当从石屋之后通过去,避开延庆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险,咱们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 得及么?”华赫艮道:“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曲你们丙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贼。”巴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国三公,这盗墓掘坟的勾当,自是义不容 辞。”三人一齐拊掌大笑。
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劫谷中的图形,华赫艮拟订地道的入口路线,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运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无双绝技。
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心头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半时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也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 槌也是钢铁所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 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的劲道好大,这么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敲击出来一般,瑞这条线笔直到底,石匠要击这样一条 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到:“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正好相交,一 般的也是深入石面,这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 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能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 而来,心下更是骇异:“从那里钻了这样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 人。你来向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 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俩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傲 不躁,阴沉之极,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 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 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 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 岁后,两只脚步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 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 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 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厅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指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断然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 现两处低凹,便如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 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