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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千仞道:“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那山形势险恶,你爷爷的手脚又厉害无 比,两个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爷爷赔个不是,也就别来啦。”黄蓉听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为定,七日之内,我们必来拜 山。”裘千仞点点头,忽然愁眉苦脸,连叫:“啊哟,啊哟!”提着裤腰向西疾趋。
郭靖道:“蓉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你说给我听。”黄蓉道:“甚么事?”郭靖道:“这位老前辈的武功本来厉害之极,我们决非他敌手,怎么老是爱 玩弄骗人伎俩?有时又假装武功低微?那日归云庄上他在我胸口击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哪里还有命在?他装疯乔癫,到底是甚么用意?”黄蓉轻轻咬着 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个不懂。刚才我用打狗棒法接连绊了他几交,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只好撒赖使泼。莫非昨晚他拗曲钢杖,又是甚么诈术!”郭靖摇 头道:“他捏碎鲁有脚双手,用掌力接我内劲,那都是真实本领,决计假装不来。”黄蓉俯下身来,拿着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又过半晌,叹口气道:“我可想 不出这老儿在闹甚么玄虚啦。咱们到了铁掌山,终究会有个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铁掌山干么?此间大事已了,咱们快找师父去。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岂能拿 他作真?”黄蓉道:“靖哥哥,我问你。爹爹给你那幅画给雨淋湿了,透了些甚么字出来?”郭靖搔了搔头道:“那些字残缺不全,早瞧不出甚么意思啦。”黄蓉笑 道:“那你不会想么?”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么,也决不如黄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儿,你一定想出了,快说给我听。”黄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 在地下,说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个‘武’字,凑起来就是‘武穆遗书’四字。第二行我本来猜想不出,给那老儿一说,那就容易不过,不是‘山’字,就是个 ‘峰’字。”黄蓉念了一遍:“武穆遗书,在铁掌山。”郭靖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好啊,咱们快去!铁掌帮与金人勾结,定会将这部宝书献给完颜洪烈。下面两 句是甚么呢?”黄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爱催人家。那老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对对,蓉儿你真 聪明。第四句,第四句!”黄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第二……节,第二……节。”头一侧,秀发微扬,道:“想不出,我们去了再说。”
两人纵马引雕,径自西行,过常德,经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沪溪,询问铁掌山的所在,却是人人摇头不知。两人好生失望,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间 黄蓉问起当地名胜古迹,店小二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却始终不提“铁掌山”三字。黄蓉小嘴一撇,道:“这些去处也平常得紧。沪溪毕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 水?”那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沪溪虽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风景,别处哪里及得上?”黄蓉心中一动,忙问:“猴爪山在哪里?”那店小二不再答话, 说道:“恕罪则个。”出房去了。
黄蓉追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个清清楚楚,这银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动,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涎脸 道:“这么大的一锭?”黄蓉微笑点头。店小二低声道:“小人说就说了,两位可千万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着一群凶神恶煞,任谁走近离山五里,休想保得性 命。”郭、黄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黄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个山峰,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是么?”店小二喜道:“是啊!原来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 人说的。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问:“怎样?”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样,中间的最高,两旁顺次矮下来。这还不奇,最 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黄蓉跳了起来,叫道:“第二指节,第二指节。”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却是不知所云,呆 呆的望着两人。黄蓉详细问了入山途径,把银子给了他,店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
黄蓉站起身来,道:“靖哥哥,走罢。”郭靖道:“此去不过六十余里,小红马片刻即至,咱们白日上去拜山为是。”黄蓉笑道:“拜甚么山?去盗书。”郭靖 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这节。”两人不欲惊动店中诸人,越窗而出,悄悄牵了红马,依着店小二指点的途径,向东南方驰去。山路崎岖,道旁长草过腰,极 是难行,行得四十余里,已远远望见五座山峰耸天入云。小红马神骏无俦,不多时便已驰到山脚。此时近看,但见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 中。居中一峰尤见挺拔。郭靖喜道:“这座山峰和那画中的当真一般无异,你瞧,峰顶不都是松树?”黄蓉笑道:“就只少个舞剑的将军。靖哥哥,你上去舞一会剑 罢。”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将军。”黄蓉道:“要做将军还不容易?将来成吉思汗……”说到这里,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来要说甚么话,转过了头,不敢 望她的脸。
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之下,绕到主峰背后,眼见四下无人,施展轻功,扑上山去,行了数里,山路转了个大弯,斜向西行。两人顺路奔去,那道路东弯西 曲,盘旋往复,好不怪异,走了一顿饭时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两人停步商议是径行上峰,还是入林看个究竟,刚说得几句,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 两人打个招呼,放轻脚步,向灯火处悄悄走近。行不数步,突然呼的一声,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黑衣汉子,各执兵刃,一声不响的拦在当路。黄蓉心想:“若是交手 惊动了人,盗书就不易了。”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铁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发。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脸上各现惊异之色,躬身行 礼,闪在道旁。黄蓉出手如电,竹棒突伸,轻轻两颤,已点中二人穴道,抬腿将二人踢入长草丛中,直奔灯火之处。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五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 两厢透出,两人掩到西厢,只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镬东西,镬旁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用铁铲翻炒镬中之物,听这沙 沙之声,所炒的似是铁沙。一个老头闭目盘膝坐在锅前,对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缓吐深吸。这老头身披黄葛短衫,正是裘千仞。只见他呼吸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 气,随即高举双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热气袅袅而上,忽地站起身来,双手猛插入镬。那拉风箱的小童本已满头大汗,此时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热让双掌在铁沙 中熬炼,隔了好一刻,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声,击向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可是那布袋竟然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
郭靖暗暗吃惊,心想:“看这布袋,所盛铁沙不过一升之量,又用细索凭空悬着,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摇动。此人武功深厚,委实非同小可。”黄蓉却认定 他装模作样,又是在捣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盗书,早已出言讥嘲了。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在镬中熬一会,熬一会又拍一会,再无别般花样,黄蓉想看出裘 千仞铁镬中、手指上的热气到底是怎生弄将出来,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窍门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师父到来,定能一出手便戳穿这老骗子的把戏,我可是甘拜下 风。”于是掩到东厢窗下,向里窥探,这一看又是一惊。原来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却是杨康与穆念慈。郭靖与黄蓉都大为诧异:“怎地穆姊姊竟会也在这里?”但听 杨康正花言巧语,要骗她早日成亲。穆念慈却坚说要他先杀完颜洪烈,报了父母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穆念慈奇道: “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洪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 成。”穆念慈见他说得有理,低首沉吟,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抚摸,左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纤腰。黄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 言揭破他的阴谋,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山来?”郭黄一齐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谁?以往见到裘千仞,见他虽然自高自 大,装模作样,眼神中的油腔滑调却总是掩饰不住,此刻却见他神色俨然,威严殊不可犯。黄蓉不由得一怔,心想:“这老儿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摆得十足。是 了,他定是早就发觉我们到了山上,他在铁镬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吗?”于是笑道:“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日之约没误期么?”裘千仞怒道: “甚么七日之约?胡说八道!”黄蓉笑道:“咦,怎么转眼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根儿好了罢?要是还没好,不如去请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动手,免得……嘻嘻!”裘 千仞更不答话,一声长啸,双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去。黄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个窟窿,只听得郭靖惊叫: “蓉儿闪开。”耳旁一股劲风过去,知道郭靖出手侧击敌人,只觉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欲待趋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后摔去,人未着地,气息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血,心下惊怒交集,眼见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交,砰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只不过裘 千仞稳稳站住,郭靖却身子连晃了两下,这一掌既交,双方可说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着丐帮弟子的身子较劲,两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于郭靖出手中带 着天罡北斗阵的巧劲,此刻硬碰硬的比拚,毕竟还是输了一筹。郭靖关切黄蓉,哪肯恋战,忙俯身抱她起来,却听背后风声飒然,敌人又攻了过来。郭靖左手抱住黄 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将出来,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 微一晃,又见掌心刺破处着实疼痛,只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药,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见血色鲜红,略觉放心。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黄蓉,拔步向峰顶 飞跑,只奔出数十步,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回头下望,但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火把大呼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援而上,忙乱中一探黄蓉鼻息,却无呼 吸,急叫:“蓉儿,蓉儿!”始终未闻回答。只这么稍有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远。郭靖心想:“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只是 蓉儿身受重伤,却难犯此险。”
当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径自笔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功,抄的又是近路,过不多时已将追兵抛远。他足下不停,将脸挨过去和 黄蓉脸颊相触,觉到尚甚温暖,稍感放心,叫了几声,黄蓉却仍不答应,抬头见离峰顶已近,心想这山峰周围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歇足所 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一望,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一个洞穴,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然是个山洞,洞口砌似玉石,修建得极是齐整。郭靖 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黄蓉轻轻放在地下,将右手放在她后心“灵台穴”上,助她顺气呼吸。只听得山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多,喊声大振,郭 靖却充耳不闻,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黄蓉,再作理会。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横掌当胸,决心拚死抗敌护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惊奇万分。只见山腰里火把结成了整整齐齐的 一道火墙,离山洞约有里许之遥,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众人双脚宛如钉牢在地下一般,尽管咆哮怒骂,却不再上前一步。望了一 阵,猜不透众人闹的是甚么玄虚,回进洞来,俯身去看黄蓉,忽声身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先回掌护住后心,再挺腰转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见 底,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静了半晌,忽听传出几下咳嗽,一声大笑,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 便似裘千仞的声音。郭靖晃亮火折,只见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执蒲扇,白须皓发,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明见到他在山腰里 率众叫骂,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已到了山洞之内?霎时之间,只觉背上凉飕飕地,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听裘千仞哈哈笑道:“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好 得很!胆子不小,挺有骨气,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这是铁掌帮的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心中 正琢磨他这话的用意,却听黄蓉轻声道:“既是禁地,你怎么又入来啦?”裘千仞登时现出尴尬神色,随即收住,说道:“爷爷有要事在身,可没闲功夫跟你娃娃们 扯淡。”说着抢步出洞。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黄蓉,心想:“此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往他肩头击去,料他必要回 掌挡架,那就立时以肘锤撞击他的前胸。这一招武功是妙手书生朱聪所授,先着击肩乃虚,后着肘锤方实,妙在后着含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着击出,裘千仞 果然回掌挡架,郭靖两臂一挺,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不似适才交锋时那般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变招远比心中想事为速,心中尚 未决定该当如何,双手顺势抓出,已将他两手手腕牢牢拿住。裘千仞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挣也还罢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 疑,两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这一拉之势牵动,跌跌撞撞的冲将过来,顺手便点了他胸口的“阴都穴”。裘千仞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小爷,这当口 性命交关,你何苦和我闹着玩儿?”只听得山腰中帮众的喊声更加响亮,想来其余四峰中的帮众也已纷纷赶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摇头 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孙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解开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脸,说道:“我的小爷,你老 磨着我干么?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