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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来,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矮的却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看来完颜洪烈恃有欧阳锋、裘千仞两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居然亲自再下江南。黄蓉指着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这老儿一掌,险些送了性命。”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裘千仞出丑,却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儿打伤,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洪烈等人会在一起,低声计议。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只得答道:“甚么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派与江南七怪寻你晦气,你是一代宗主,跟这些人动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如何?”黄药师眼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必尽遭欧阳锋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灭;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的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是一味与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郭靖这小子乳臭未干,全真一派的存亡祸福却系于他一念之间,王重阳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欧阳锋见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问话,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老顽童周伯通到来,倒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手啊,还等甚么?”洪七公怒道:“你是说人话还是放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时早过,现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乌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全真六子见大敌当前,彭连虎又在旁虎视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西毒有意要在众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厉杀手,尤其蛇杖上两条毒蛇或伸或缩,忽吞忽叶,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丘处机、王处一等数次出剑攒刺,却哪里刺得着?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是碍着洪七公,迟迟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价嚷甚么报仇雪恨,哼,当真是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拔出匕首,向完颜洪烈直奔过去。沙通天与彭连虎同时抢上,挡在完颜洪烈面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封架,铮的一响,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却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移形换位”之术没将他挡住,忙飞步追去。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拦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双手连剑带掌,使一招“羝羊触藩”,和身冲将过去。梁子翁见来势凌厉,急忙卧地滚避。灵智上人身驱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开,敌人便已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却听得当当两声大响,双钹被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的掌风却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诣深厚,兼之手上有毒,当即挥掌拍出,斗觉胸口气窒,臂膀酸麻,手掌软软垂下,腕上关节已被震脱,毒掌功夫竟是半点也没能使上。他头脑中一团混乱,呆立不动。郭靖此时若乘势补上一掌,立时便要了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击杀完颜洪烈,更不向灵智上人多瞧一眼。两面大铜钹从空中黄光闪闪的先后落将下来。当的一声,第一面铜钹正中灵智上人头顶,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则钹边锋利如刀,势须将这藏僧的光头一分为二,跟着又是当的一声,这一次更是响亮,却是第二面铜钹落下,双钹互击,响声嗡嗡不绝,从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完颜洪烈见郭靖足不停步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间抢到面前,不禁大骇,叫声:“啊也!”拔步飞奔。郭靖挺剑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闪动,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短剑刺出,身子却被来掌带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顾不得再追杀仇人,当下右剑左掌,凝神接战。彭连虎见郭靖被裘千仞缠住,梁子翁与沙通天双双守在完颜洪烈身前,险境已过,当下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道:“柯大侠,怎么江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仗已被黄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向后跃开。月色朦胧下铁菱来势劲急,彭连虎吃过这剧毒暗器的大苦头,当真是惊弓之鸟,实不敢挥判官笔去挡击,忙挺双笔在地下急撑,凭空跃起,只听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过。他见柯镇恶手中并无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仗撑持,耳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一软,险些摔倒。彭连虎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救命绝招,右笔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镇恶听声辨形,打滚避开。彭连虎的镔铁判官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笔跟着递出。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灵智上人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语叽哩咕噜地骂人,陡见柯镇恶滚到身旁,便提脚直踹下去。柯镇恶听得风声,左手在地下一撑,斜斜窜出。可是他避开了藏僧这一踹,再躲不开了双笔齐至,只觉后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一声娇叱:“去罢!”接着一声:“啊唷!”又是蓬的一声。原来黄蓉使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旁甩,摔了彭连虎一交。这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镇恶铁仗那一招,只是彭连虎紧紧抓住判官笔,说甚么也不肯脱手,便连人带笔一齐摔出。彭连虎又惊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开竹棒护着柯镇恶,让他站起身来。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要你救我?”黄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措。
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没听到女儿的言语,当下悄悄掩到柯镇恶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铁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撞在他判官笔上,炸得纷碎,却是小小一粒石子。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笔摔在地下。彭连虎大吃一惊,不知此石从何而至,怎地劲力大得这般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黄药师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炽,向他身后猛扑过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黄药师仍不回头,待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挥出。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后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气血翻涌,一时再也站不起来。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阵浓雾,涌上土洲,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郭靖得黄蓉相助,已与裘千仞战成平手。那边全真派却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给蛇仗扫中,孙不二的道袍给撕去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过不多时己方必有人非死即伤,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个流星点起,只听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划过长空。原来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门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数众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张志仙、赵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次嘉兴烟雨楼比武,七子深恐彭连虎、沙通天等携带大批门徒喽罗企图倚多为胜,是以将门下弟子也都携来嘉兴,要他们候在南湖之畔,若见流星升起,便赶来应援。这时王处一见局面不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雾瀰漫,相隔数尺便即人形难辨,只怕众弟子未必能冲雾而至。再斗一阵,白雾愈重,各人裹在湿气之中都感窒闷。天上黑云也是越积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于全然消失。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是互相渐离渐远,出招之际护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黄蓉双斗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到,夹在三人之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隐,当即抽身去寻完颜洪烈。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洪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你老人家好啊?”就在此时,乌云中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不约而同的惊叫后跃。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之间,高声说道:“人这么多啊,热闹得紧,妙极,妙极!”右手在左臂弯里推了几下,搓下一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天嘴里塞去。沙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了得,仍是没能闪开,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将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势须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的含在口里,料知此丸无毒,倒也并不害怕。
王处一见周伯通突然到来,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来你当真没给黄岛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谁说我死了?黄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试试看。”说着挥拳向黄药师肩头打去。
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神剑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跟我缠夹不清,说是要为你报仇。”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别吹牛!我几时给你杀死过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还是鬼?”胡言乱语,越打越快。黄药师见他不可理喻,真正缠夹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却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战。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药师就可联手对付欧阳锋,哪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霎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解难分。马钰连叫:“师叔,别跟黄岛主动手!”欧阳锋接口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黄老邪敌手,快逃命要紧。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黄蓉叫道:“老顽童,你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与我爹爹过招,你师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说?”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你瞧我使的是经上功夫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经文忘记了。嘿嘿,学学容易,忘记可真麻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顽童自己想出来的,跟《九阴真经》有屁相干?”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之时,觉得他拳脚劲力大得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然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纳闷,不知他使了甚么希奇古怪法儿,方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从自身驱除出去。欧阳锋从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斗得紧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联手对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北斗阵顷刻间险象环生。王处一与刘处玄大叫:“周师叔,先杀欧阳锋!”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互易。黄药师万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是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去,这一招也是快速无伦,无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哎唷!报应得好快。”浓雾瀰漫,越来越难见物。郭靖怕两位师父遭逢不测,伸手扶起柯镇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道:“两位师父且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说。”
只听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的话?”周伯通道:“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心。”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许杀了他。”周伯通道:“为甚么?”他口中不停,拳脚上丝毫不缓。黄蓉叫道:“你不听我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来啦。”周伯通道:“甚么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了声音道:“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这两句话只把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你在哪里?”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占北极星位围他。”黄蓉又道:“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来。”重雾之中,却不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寻找完颜洪烈,岂知适才只到烟雨楼边这一转身,不但完颜洪烈影踪不见,连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时湿雾浓极,实是罕见的异象,各人近在身畔,却不见旁人面目,只影影绰绰的见到些模糊的人形,说话声音听来也是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间隔了甚么东西。众人虽屡经大敌,但这时斗然间都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黄蓉靠在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号施令,缩小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人的动静。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丘处机忽然叫道:“听!这是甚么?”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异声自远而近。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脸!”洪七公在楼头也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周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了蛇,发一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惊胆战。过不多时,蛇声愈来愈响。黄蓉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楼。全真诸子手牵着手,摸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了一个瘤,忙爬起来重新抢上。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叫了几声,不听答应,更是担心,说道:“爹,我去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叫我。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么?”横臂就是一掌。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却听嗖嗖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的钉在窗格之上。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羽箭纷纷射来,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得楼外人声喧哗,高叫:“莫走了反贼!”王处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对付咱们!”丘处机叫道:“冲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才知原来完颜洪烈与欧阳锋暗中安排下了毒计,只是这场大雾却不在众人意料之中,是祸是福,倒也难说。洪七公叫道:“挡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只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打来箭。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会的首领,随口两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势。混乱之中,众人都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哪里还辨东西南北?当下只得拣箭少处而行,各人手拉着手,只怕迷路落单。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剑,当先开路,双剑合璧,舞成一团剑花,抵挡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软油腻,握到的却是黄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