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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众人急忙救醒,齐问:“怎么?甚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是襄儿,是襄儿。”众人 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黄蓉道:“我虽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计,真是…… 真是无耻卑鄙已极。”黄药师和朱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之色。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会到这高台上去?鞑子使甚么奸计了?”
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的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烧台,叫咱们夫妇俩心痛断肠,神智昏乱,不能专心守城。”
郭靖又惊又怒,问道:“襄儿怎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被金轮法王掳去之事说了 郭靖一听杨过在谷底失去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待听黄蓉说完,皱眉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死未明,你怎能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 未在旁人之前对他有丝毫失礼,这两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不由得黄蓉满脸通红。
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大伙儿都主张追赶,须怪郭夫人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 靖自不敢再说甚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儿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甚么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她给蒙古兵烧死了干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众人正商议如何营救郭襄,忽见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马上乘者正是黄蓉。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上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人强弓射不到的处勒马站定。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却不是郭襄是谁?
郭靖虽恼她时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急,爹爹妈妈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话声清清楚楚的送上高台。郭襄早已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听得父亲声音,喜叫:“爹爹,妈妈!”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不难,只瞧你有没有这个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是宁定,听法王这般 说竟不动怒,说道:“法王有何难题,便请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马上来束手受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便放了令爱。”他素知郭靖深明 大义,决不肯为了女儿而断送襄阳满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这个当,说道:“鞑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 子既然惧我,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他这激将之计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许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泗水渔隐,两人一挥铁锤,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
蒙古数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们便似刺猬一般。一灯大师见情势不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弟的马前,大袖一 甩,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如何不知这一去有死无生,眼见师父阻拦,便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高龄 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采。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欢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钵。但大汗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于高台之上。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还请三思。”
郭靖哼了一哼,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台焚,又怎能救得出女儿下来?
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来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抬起头来,遥望女儿容色憔悴,不 禁心中大是痛惜,当下叫道:“襄儿听着,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万恶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 含泪点头,大声叫道:“爹爹妈妈,女儿不怕!”
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台上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郭靖射术 学自蒙古神箭将军哲别,再加数十年功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军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 与黄蓉等回到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
一灯道:“鞑子治军严整,要救襄儿,须得先设法冲乱高台周围的四个万人队。”
黄药师道:“正是。”凝思片刻,说道:“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
黄蓉垂头道:“便是斗胜了,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怎生摆法?”
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参以古人阵法,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与全真教的道士们较个高下。”
一灯道:“黄老邪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这二十八宿大阵想来必是很妙的。”黄药师道:“我这阵法的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并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似乎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来,目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由五位高手主持。
咱们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顽童身受重伤,少了西方一人。倘若杨过在此,此人武功不在当年欧阳锋之下,此刻却到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大费踌躇。”
郭靖眼光掠过高台,向北方云天相接处遥遥望去,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绝情谷中,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当日杨过心伤肠断,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骨,从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坠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下了一个水潭 之中。他从数百丈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坠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 时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中。
当时的奇事一件接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微颤动。
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说着便将金针放入他手中。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我求这件事么?”
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
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转,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会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 是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摺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兀 自不放心,问道:“你已答允了我,不再自尽了?”杨过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说道:“咱两个一起练。”
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说了。杨过怒道:“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坠下一头大雕,在潭中载沉载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
跟着雌雕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杨过待雕不至,当即观看潭边情景一瞥之间,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
这些蜂巢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堡中驯养出来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莫非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一遍,但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但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 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住过,只是悠悠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 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当会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记得先前沉入潭时曾见到大片光亮,甚非寻常,其中当有蹊跷,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寒,但深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
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而下,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然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 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顺势而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是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 草,便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然花影不动,幽谷无人。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几间茅屋。
他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屋中仍是探问不到,那便怎么处?”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指望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声,屋中无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一几,此外便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 桌椅一模一样。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 大都石制,此处的却由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 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 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
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饱经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炼,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 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 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是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 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
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忡忡,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过得数年之后, 重行修炼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然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然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筋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过,那料到今日人到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 是他轻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娇夭腾挪,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甚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他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甚么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
杨过接过手帕,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捱了一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