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
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生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硕。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
杨 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 “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十分憎恶,觉得本门这个规矩妙之极矣,当下大 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还待再吐,小龙女道:
“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
“我 也恨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 “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 喝道:
“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
小龙女心想: “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么事? 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么我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龙女又是一呆,问道:“那为甚么?”杨 过道:
“我拜过全真教那个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若是侑坏人欺侮姑姑的话,杨过一定将他杀了。”
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是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么好高兴的?我本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
“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 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甚么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甚么名字。后来李师 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字不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谪本门的名字,小龙女也不以 为意,说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
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
“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甚么?”小龙女不再答话,迳自去了。
她 这一出去,墓中更无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 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 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见大厅中的灯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
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之中。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
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 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是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总是能找 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当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 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
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甚么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被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小 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 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自是喜不自胜, 只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是担心。”小龙女道:“担心甚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对孙婆婆的诺言就不用守了,又有甚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
杨过道:“你为甚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
“原来她去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无法反抗,当真是大大的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 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一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杨过不见道士, 暗暗纳罕,问道:“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甚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 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
杨过大是奇怪,心道:“原来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
“好啊!”扑过去就抓。可是麻雀灵便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当下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挥抓拿捏的法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当下牢牢记住。只是诀窍虽然领会了,一时之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旦杨过并未捉到一只,晚饭过后,就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甚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是一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户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声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己无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是手按剑柄,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