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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着她下楼,到了街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拖着一张椅子,爬在上 面,肩头刚和键盘一样高:那就行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 走动,把他的乐趣给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键,心就跳 了;有时他把一个键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的响 着,有些是低低的吼着。孩子一个又一个的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荡荡,随着风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的还 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们好象在那儿叫你,引你到窎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们埋进去了,沉下去了……这才消灭 了!……喔,不!它们还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的拍着翅膀呢……这一切多奇怪!好象是些精灵鬼怪。它们多么听话,让人家关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弄不 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两个手指在两个键上同时按下去。那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结果的。有时两个精灵是敌对的;它们彼此生气,扭打,怨恨,起哄,声音变得激昂 了,叫起来了,一忽儿是愤愤的,一忽儿又是很和气的。克利斯朵夫顶爱这种玩艺儿;那可以说是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 跳出来,正象童话里的鬼怪,给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玺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 们要什么,它们勾引他,使他神摇意荡,差不多脸红了。——还有一些相亲相爱的音,在那儿互相搂抱,好似两个人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 精灵:它们笑靥迎人,脸上没有一丝皱痕;它们喜欢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欢它们;他含着眼泪听着,一遍又一遍的把它们叫回来。那是他的朋友,亲爱 的,温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这样的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觑着他,呼唤曲,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粗声大片的嗓子把他吓得发抖。克利斯朵夫以为做了错事,把手抱着耳朵,预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亲出乎意外的没有骂,他很高兴,他笑着:
“嗯,你喜欢这个么,孩子?"他说着亲热的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弹?”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回答说要的。两人便一起坐在钢琴前面。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书上了,很用心的上他的第一课。他先听 说这些咿咿唔唔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国式的,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觉得很诧异,他另外造出一些美丽动人的名字,好似神话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欢 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亲狎的态度。而且他召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些精灵了;在他手指底下滚出来的都显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旧很高兴的学到了音与音的关系和 等级,那些音阶好比一个王统领着一队兵士,或是一队鱼贯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诧异的发见,每个兵士或每个黑人都可以轮流的做王做领袖,带领一个同样的队伍, 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下到上引出整个的联队。他喜欢抓住那个支配它们的线索来玩。可是这些比他早先发见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个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 很用功,因为那也并不沉闷。父亲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厌倦的教他把同样的功课来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这样费心:难道是喜欢他 么?喔!他多好!孩子一边用功一边心里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师的存心,他就不会这样满意了。
从这天气,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一个邻居家里。那边有一个室内音乐会,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希尔当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一个银行 职员,一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不时还有个药剂师挟着长笛来加入。总是下午五点开始,九点散场。一阕终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随便进进出出,靠壁站 着,一声不出的在那里听,按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的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一页复一页,一曲复一曲的奏下去,始终是那么耐性。他们不说话,聚精会神 的,拧着眉头,偶然鼻子里哼几声表示高兴,可是他们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现出来,并且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演技既不十分准确也不十分按拍,但从来不越轨,很 忠实的依照片上的标识。他们对于音乐,容易学会,容易满足;而那种不高不低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富音乐天才的民族中间是很普遍的。他们贪多务得而并 不挑剔气质;对于这等强健的胃口,一切音乐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们既不把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加以区别,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阕空洞的协奏曲和一 阕深刻动人的奏鸣曲之间,有何差异,因为它们都是同样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边,在钢琴后面;没有人会惊动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着进去。里边黑洞洞的,地位刚好容得下他这个孩子,拳着身子躺在地板上。 人家抽的烟直刺他的眼睛与喉咙;另外还有灰尘,一大球一大球的象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顾严肃的听着,象土耳其人般盘膝而坐,肮脏的小手指把琴后布上的 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乐他并不全部喜欢,但绝对没有使他厌烦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想整理出什么意见来,因为他觉得年纪太小,什么还没有懂。有些音乐使 他瞌睡,有些使他惊醒;反正没有不入耳的。虽然他自己并没知道,可是使他兴奋的总是些上品的音乐。他知道没有人看见,就扮着鬼脸,耸着鼻子,咬着牙齿,或 者吐出舌头,做出发怒的或慵懒的眼神,装着挑战的,威武的神气挥舞手足,他恨不得望前走,打,把世界碎为齑粉。他骚动得那么厉害,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一个 人头,对他喊道:
“喂,孩子,你发疯了么?不准和钢琴捣乱,把手拿出来好不好?我要来拧你的耳朵了!"——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干吗人家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 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又从而附和。人家责备他吵闹,不喜欢音乐。结果连他自己也相信这话了。——那些老实的公务员只会象机器似的奏些协 奏曲;要是告诉他们,说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静,那末干吗奏那些鼓动他的曲子呢?在那些乐章中,有飞奔的马,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人家倒要他跟他们一样摇头摆脑的 打拍子!那他们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唠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话也没说的乐章就得了。这类东西在音乐中有的是,例如戈尔德马克的①那一阕,刚才老钟表匠就很 得意的说:“这个很美。一点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那时孩子就迷迷糊糊的很安静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么,到后来甚至听不见了;但他很 快活,四肢酥软,在那里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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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尔·戈尔德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剧《萨巴女王》、《炉边的蟋蟀》等。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亲做着点心,用万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一 只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是一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极重要 的事,不能说或不必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对没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象克利斯朵 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交加的想着什么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 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明显的 事。他听到一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一道砂堤。这片海洋是什么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一点观念都没有。他只意识到这海洋要从堤岸上 翻过来,那时……啊,那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要听着它,给它宏大的声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感觉还使他伤心, 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乐往往使他有这种醉意。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 为标新立异起见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来。但便是一个伧夫俗物所配制的音乐,也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甚至由俗物唤 引起来的幻想,比那些使劲拖曳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为无意义的动作与废话并不妨害心灵自身的观照……
孩子这样的躲在钢琴后边物我两忘,——直到他忽然觉得蚂蚁爬上他大腿的时候,才记起自己是个小孩子,指甲乌黑,把鼻子望墙上轻轻挨着,双手攀着脚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 气吗!"没有问题,他一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一样。"可是试一下又不破费什么。喝,这倒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 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一点高尚的成分,而发掘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有了这点信心以后,他一吃过晚饭,最后一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眼睛累得要阖拢来的时候。然后明天 又是三次。后天又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终于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课真无聊,不过要他的 手在键盘上飞奔,越快越好,一边要把大拇指很快的偷渡过去,或是把跟中指与小指牵连①在一块儿的无名指练得婉转如意。这些都教他头痛;而且听起来一点不 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 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几样饭菜的话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听父亲所教的东西了。给骂了一顿,他老大不愿意的继续下去。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 劣的心情来反抗。有一晚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子说出他的计划,克利斯朵夫的气更大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人前去卖弄,才这样的磨 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他连去看看亲爱的河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他决意不是 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的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对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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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钢琴指法,中指弹过第三个音时当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弯过去弹第四个音。
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他一心一意的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一团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象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 孩子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做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 便把脑袋缩下去。但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久也发觉了。曼希沃和他一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天两晚的拚下去,他也决不放过一个音,直到他弹准为止。克利斯朵夫 拚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弹错,曼希沃看见他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的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闹鬼。戒尺的记数加了倍,克利斯朵夫 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的,可怜巴巴的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他懂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试最后一个办法。他停下来,一想到他将 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爸爸,我不愿意再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呼吸了。
“怎么!……怎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儿把它扭断。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哆嗦,一边举着肘子防备拳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愿意再弹。第一,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他话没有说完,一个巴掌把他打断了呼吸。曼希沃嚷道:
“嘿!你不愿意挨打?你不愿意挨打?……"接着拳头就象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的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的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键盘上捣了一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岂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在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的弹他的练习,一个音都不错,就整天整月的没有东西吃。他把他起股上踢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心在胸中乱跳。他轻轻的咒骂父亲:
“畜生!哼,对啦,你是畜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的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望下跳 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堕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的叫起来: “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的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 在地下,把脑装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 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 做了犯人,好似一头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忽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 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一会,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 自己哭,尽管无意识的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 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荡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一眼的,但从来没见到今天这样的景 色。悲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划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 的生物,但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望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它上哪儿去呢?它想怎么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 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 能象它一样的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的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的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 驰,水流似的阳光在顷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 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象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点儿莱茵 美酒……河流又往叙前去……景色变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的叶子象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映在河里。微波轻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 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巉岩,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是平原,庄稼,禽鸟,阳光……
浩荡的绿波继续奔流,好象一整齐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痕,只闪出绿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简直看不见那片水了;他闭上眼睛想听个清楚。连续不断的 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吸引。波涛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的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 来,象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起柔和的,暮霭 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那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爱的脸!……——一个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带着慵懒与嘲弄的神 气……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碧蓝的眼睛不胜怅惘的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乱人心意的眼睛,简直把你瞧得脸红,——有的是亲 切而痛苦的眼睛,象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还有那张惨白的妇人的脸,乌黑的头发,紧锁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据了半个脸 庞,恶狠狠的瞪着他……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淡灰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小小的牙齿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温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他觉得多舒畅,多爱它!啊,再来一次罢!再对我笑一下罢!你别走呀!——哎哟!它隐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经留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感觉。凡是可怕可悲的事 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场轻飘的梦,一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好似室女座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铄……——可是刚才那些是怎么回事呢?使 孩子神摇飘荡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明明认识它们。它们从哪儿来的?从生命的哪一个神秘的深渊中来的?是过去的呢还是将来的呢?……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象一个人在高空,隔着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的流着,简直 象是静止的。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 入海,不见了……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涡中去了……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 飞燕,失声呼叫着翱翔天际……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雨点滴在河面上,化成无数的圆涡跟着水波打转。有时,一根树枝,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的浮过,顺流而去。 凶残的蜘蛛饱餐之后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