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从民众觉醒不可”这意思,极以为然,而且也相信将来总要做到。现在国家这个东西,虽然依旧存在;但人的真性,却一天比一天的流露:欧战未完时候,在外国报纸上,时时可以看到两军在停战中往来的美谭,战后相爱的至情。他们虽然还蒙在国的鼓子里,然而已经像竞走一般,走时是竞争者,走了是朋友了。
中国开一个运动会,却每每因为决赛而至于打架;日子早过去了,两面还仇恨着。在社会上,也大抵无端的互相仇视,什么南北,什么省道府县,弄得无可开交,个个满脸苦相。我因此对于中国人爱和平这句话,很有些怀疑,很觉得恐怖。我想如果中国有战前的德意志一半强,不知国民性是怎么一种颜色。现在是世界上出名的弱国,南北却还没有议和,〔3〕打仗比欧战更长久。
现在还没有多人大叫,半夜里上了高楼撞一通警钟。日本却早有人叫了。他们总之幸福。
但中国也仿佛很有许多人觉悟了。我却依然恐怖,生怕是旧式的觉悟,将来仍然免不了落后。
昨天下午,孙伏园〔4〕对我说,“可以做点东西。”我说,“文章是做不出了。《一个青年的梦》却很可以翻译。但当这时候,不很相宜,两面正在交恶〔5〕,怕未必有人高兴看。”晚上点了灯,看见书脊上的金字,想起日间的话,忽然对于自己的根性有点怀疑,觉得恐怖,觉得羞耻。人不该这样做,——我便动手翻译了。
武者小路氏《新村杂感》〔6〕说,“家里有火的人呵,不要将火在隐僻处搁着,放在我们能见的地方,并且通知说,这里也有你们的兄弟。”他们在大风雨中,擎出了火把,我却想用黑幔去遮盖他,在睡着的人的面前讨好么?
但书里的话,我自然也有意见不同的地方,现在都不细说了,让各人各用自己的意思去想罢。
一九一九年八月二日,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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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及下篇《译者序二》连同剧本第一幕的译文,最初同时发表于一九二○年一月《新青年》月刊第七卷第二号,未收入单行本。
〔2〕周起明 即周作人(1885—1967),又作启明、起孟,鲁迅的二弟。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他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一九一八年五月)曾发表《读武者小路君作〈一个青年的梦〉》一文,下面的“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几句,即引自该文。
〔3〕南北却还没有议和 南北,指南方军政府与北洋政府。一九一七年皖系军阀段祺瑞解散国会,驱走总统黎元洪。孙中山在广州召开国会非常会议,组织护法军军政府,由此出现南北两个对立的政权。
一九一九年一月双方各派代表在上海议和,因段祺瑞的阻挠,和谈破裂。
〔4〕孙伏园(1894—1966) 原名福源,浙江绍兴人,鲁迅任绍兴师范学校校长时的学生。后在北京大学毕业,曾参加新潮社和语丝社,先后任《晨报副刊》和《京报副刊》编辑。著有《伏园游记》、《鲁迅先生二三事》等。
〔5〕两面正在交恶 两面,指中日双方。一九一九年一月在巴黎和会上,中国要求取消日本强加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及各种特权,遭到否决,致引起中国人民的愤怒。
〔6〕《新村杂感》 一九一八年冬,武者小路实笃在日本宫崎县日向地区创建新村,实行“耕读主义”时所写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