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橱架边有一扇大窗子,正中一条支柱把窗棂分隔开来。深沉无底的蔚蓝的天空,向窗里张望。我觉得房子、厨房、我——一切都好象挂在天空上,如果发生一阵 剧烈的震动,一切东西都会落向这个冰凉的、蔚蓝色的大窟窿中;擦过星辰的旁边,无声地落进死的静寂,好象一块石头沉进水里。我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翻一个身 也不敢,等待着可怕的末日。
我已经记不得这恐怖是怎样治好的,但我很快把它治好了,当然是得到了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的保佑。我想,我那时候已经体会到一种简单的真理: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我没有犯过罪,我就不应该受罚,而对于别人的罪孽,我是没有责任的。
白天去做礼拜的时候,我也溜出去闲逛,尤其是春天,一种遏制不住的力量坚决不放我上教堂去。如果他们给我两个戈比做蜡钱,那就算害了我。我买了一副羊 趾骨,做礼拜的时间尽在外边玩,老是把回家的时间弄晚了。有一次,我把追念亡灵和买圣饼的十个戈比全输光了。我没有办法,趁管教堂的端着盘子从祭坛下来的 时候,我偷了别人的圣饼。
我一心只想玩,玩得简直发了狂。我玩得很巧妙,很快就成了这一带街上玩羊拐、玩球、玩打棒子游戏的名手。
大斋节的时候,他们逼迫我去斋戒。于是,我到邻居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那里去受忏悔礼。我认为他是一个很严厉的人,而且我对他犯过好些罪,我 扔石头打毁他园里的亭子,我又常常跟他家的那些孩子打架。总之,他可能向我提起我干的许多使他不痛快的事来。因此我心里很不安,我走到那座简陋的教堂里, 等候轮到我忏悔,我心头怦怦地发跳。
可是多里梅东特神父发出和蔼的、责备似的叹声迎接我。"啊,邻居,好,跪在这儿!你犯过什么罪?"
他把一块厚丝绒布覆盖在我的头上,蜜蜡和乳香的气味扼住我的呼吸,说话很吃力,而且我也不想说话。
"你听大人的话吗?"
"不听。"
"你说:我有罪!"
我不觉冲口说出来:
"我偷过圣饼。"
"为什么,在哪里偷的?"神父想了一望,缓缓地说。
"三圣教堂、圣母教堂、尼古拉教堂都偷过……"
"啊-啊,所有的教堂都偷过,孩子,这可不好,这是犯罪呀,你懂吗?"
"懂。"
"你说:我有罪!不象话。你是偷来吃的吗?"
"有时候吃,有时候赌羊拐把钱输光了,没有圣饼带回家去,因此我就偷……"
多里梅东特神父嘴里开始呜哩呜噜念起来。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忽然很严厉地问:
"你看过禁书没有?"
当然,我不懂这个问题,我便反问:
"什么?"
"你看过不准看的书吗?"
"不,什么也没有看过……"
"饶恕你的罪……起来吧!"
我惊异地瞧着他的脸,那张脸似乎是深思而和善的。我不好意思,我觉得害臊:当我来做忏悔的时候,主人对我说,无论什么事都得老老实实一丝不漏地说出来,使我对忏悔感到害怕和恐惧。
"我向你家的亭子扔过石头,"我坦白了。
神父抬起头来说:
"这也是不好的,走吧!"
"我还向狗扔过……"
"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父连看都不看我,径直叫我后面的人。
我走出来,觉得受骗了,心里很委屈:我以为忏悔有多么可怕,我心里是那么紧张,哪里知道一点可怕的地方也没有,而且很无聊!有一件使我感到兴味的,便 是问了我所不知道的书。我想起了,在那家地下室里把书读给两位姑娘听的中学生,我也想起了那位"好事情"——他也有许多黑皮的、厚厚的、带着莫名其妙的插 图的书。
第二天,主人家给了我十五个戈比,让我去领圣餐。今年的复活节很晚,雪早已融化,街面也已经干燥,路上弥漫着尘埃,是一个晴朗、愉快的日子。
教堂栅栏边,有一群工人正在狂热地玩羊拐子,我想:领圣餐还有些时候,便对那些赌徒说:
"让我加入吧!"
"加入费一戈比。"一个有麻子的红脸汉子傲然地说。
我也同样傲然地说:
"好,左边第二对上,押三戈比。"
"把钱押出来!"
于是,赌博开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换开,拿三戈比押在一对羊趾骨下边,谁打掉这对羊趾骨,谁就把钱拿去。如果打不着,他就得赔我三戈比。我走了运:两个人瞄准了我的注打,都没有打中,我从两个中年人手里赢了六戈比,我的兴头来了……
可是有一个赌徒说:
"当心这小鬼,别让他赢了钱溜走……"
我生气了,象打鼓一样激烈地说:
"在左首边上那对,押九戈比!"
可是这没有引起那些赌徒的注意,只有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警告着说:
"小心呀!这家伙正走着运呢。他是星街绘图师家里的徒弟,我认识他!"
一个瘦小的工匠,按他身上的气味是毛皮匠,他挖苦地说:
"小鬼吗?好……"
他用灌上铅的羊趾骨瞄准着,准确地打掉了我的注,俯下身来向我问道:
"你哭吗?"
我回答道:
"在右首边上押三戈比!"
"我也会打掉的,"毛皮匠吹着牛,可是他输了。
做庄以三次为限,现在挨到我来打人家的注了。我又赢了四戈比和一堆羊趾骨。可是,再轮到我做庄时,三次都输了,把钱全部输光。正在这时候,白天的礼拜完了,钟声响着,人们从教堂里走出来。
"家里有老婆吗?"毛皮匠这么问着,伸手来抓我的头发,可是,我把身子一缩就溜跑了。我赶上一个服装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客气地问:
"你领了圣餐吗?"
"领了又怎样?"他怀疑地望一望我,反问了。
我求他告诉我,圣餐是怎样领的,神父在那时讲了什么,领圣餐的人该做什么。
那家伙严厉地板起面孔,用吓唬的声音向我吆喝:
"不去领圣餐,偷着玩儿,是不是邪教徒?唔,我不告诉你,叫你老子剥你的皮!"
我跑回家去,准备他们盘问我,识破我没有去领圣餐的事儿。
可是老婆子却替我祝了福,然后,只问了一句:
"你给了管教堂的多少蜡烛钱?"
"五戈比,"我胡乱说。
"给他三戈比就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剩两戈比给自己呀,傻瓜!"
春天,每天都换着新装,一天比一天绚丽动人,嫩草给白桦的新绿,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我很想跑到旷野去,仰面躺在和暖的土地上,听云雀的叫声。可是我忙着刷拭冬衣,装进衣箱里去;切烟叶;拿拂尘拂拭家具;一天到晚,尽跟那些对自己完全没有必要的、不痛快的东西周旋。
闲下来,完全没有什么可做。我们这条街又窄又湿,也没有一个行人。要跑远一些是不许可的。院子里只有一些脾气很坏的、疲劳的土工和头发蓬乱的厨娘和洗衣妇,每晚上,他们举行狗一样的结婚。这真是叫人讨厌、受辱,简直想使自己变成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才舒服。
我拿了剪子和花纸,跑到顶楼剪了各式各样的纸花,装饰在屋椽子上,这到底也只是无聊中的消遣。我心里惶惑着,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那里,人们不这么 贪睡,不这么爱吵闹,不这么爱向上帝诉苦,不这么爱责备别人、侮辱别人。……复活节的星期六,弗拉基米尔圣母显圣的圣像,从奥兰斯基修道院迎接到城里来。 这圣像要在城里停留到六月中旬,在各教区举行挨户的访问。
圣像到我主人家里来,是在一个不是星期天的早晨。我在厨房里擦铜器,年轻的主妇在屋子里慌张地叫嚷起来:"快去开外边的大门,奥兰斯基圣母抬到我们家 里来了!"我就这么肮肮脏脏的,两手满是擦铜油和砖头粉,跑出去开了大门。年轻的修道士,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拿着香炉,瞧见我就低声地嘟哝着:
"你在睡觉吗?来,帮着扶一把……"
两个普通人扛了沉重的神龛,走上狭窄的楼梯。我在神龛的一边,用脏手和肩头,帮他们扶着。后边一群身子沉重的修道士,踏着脚跟了上来,一面用低沉的声音懒洋洋地唱着:
"至高无上的圣母呀,请替我们祈祷上帝……"
我带着感伤的信心想:
"我这么脏,去扛圣像,圣母一定会罚我,我的两只手一定会干瘪掉的……"
圣像放在屋子上首角落的两张用干净被单铺着的椅子上。神龛两边站着两个修道士,用手扶着神龛。这两个人都年轻貌美,象一对天使,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笑嘻嘻的,披着蓬松的头发。
祷告举行了。
"啊,至高无上的圣母呀!"大个子神父大声唱着,他用红红的指头不断地去摸被蓬松的头发遮掩着的胖耳朵。
"至高无上的圣母大慈大悲,"修道士懒洋洋地唱着。
我非常喜欢圣母。据外祖母说,圣母在地上种了一切花,一切欢乐、一切善良美丽的东西,安慰那些可怜的人们。于是,当轮到我去吻她的手时,我没有看见大人们是怎样吻的,只是战战兢兢地在圣像的脸上和嘴上吻了吻。
不知是谁,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屋角门槛边。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修道士已扛着圣像回去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坐在地板上,主人们围着我,怀着极大的恐惧和忧虑,互相谈论着: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得去跟神父谈一谈,他是什么都懂的,"主人说着,然后不怀恶意地骂我:
"真不懂事,不可以亲嘴的,难道这点都不知道?……还进过学校呢……"
整整几天,我毫无办法地等待着,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用脏手扶了神龛,不知分寸地亲了她,这可是饶不了我,饶不了我!
可是圣母好象已经宽恕了我的出于真诚的无心的罪过,也许是她的责罚很轻,使我在那些好人给我的大量责罚中,完全觉不出来。
有时我故意向老婆子挑衅,打击她说:
"圣母大概忘记责罚我了……"
"你等着,"老婆子阴险地说。"等着瞧吧……"
……当我拿桃红色茶叶包纸剪成的图样、锡纸、树叶等等装饰顶楼椽子的时候,就用教堂赞美诗的调子编起歌来,想到什么就唱什么,象加尔梅克人在路上边走边唱的一样:
手拿一把剪,
坐在顶楼边。
把纸儿剪剪……
我心里烦厌,蠢汉!
如果我是一条狗——
随便哪里都可走,
可怜枉为一个人,
一天到晚听骂声:
规矩些,别作声,你这小畜生,
若是不老成,要了你的命!
老婆子望望我的手工,不住地摇头,不住地笑:
"你要是把厨房装饰成这样多好呀……"
有一天,主人跑上顶楼来,见了我的手艺,感叹道:"彼什科夫,你这小伙子真有趣,活见鬼……你想当变戏法的吗?我可猜不透你……"
他给了我一个尼古拉一世时代的五戈比大银币。
我用细铁丝做了络子,把这个银币挂在五颜六色的装饰品中最显眼的地方,象一枚奖章。
可是过了一天,那银币跟铁丝络子都不见了。我相信一定是老婆子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