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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天,我终于逃跑了。有一天早晨,我上铺子里去买早茶用的面包。铺子里的老板当我的面,跟老婆吵架,拿一个秤砣打她的额角,她逃到街上,摔倒了。马上围满了人,把女的抬上四轮马车,送往医院里。我跟在车子后面跑,不知不觉地跑到了伏尔加河边,手里还拿着一个二十戈比的银币。
春天的太阳和煦地照着,伏尔加河水涨得满满的,大地显得热闹而宽阔。这使我感到自己所过的生活,真好象躲在地窖里的小耗子。于是,我决心不回主人家去,也决心不到库纳维诺区外祖母那里去。我没有遵守对她的诺言,没有脸去见她,而且外祖父,一定又会对我幸灾乐祸的。我在河边游荡了两三天,那些好心的码头工人,给我吃的,晚上我跟他们一起睡在码头上。后来,其中有一个对我说:
"小伙子,我瞧你光在这里闲荡着也不成呀,你到那条'善良号'轮船上去碰碰看,那里正要雇用一个洗碗的小伙计……"
我去了,高个儿的满脸胡子的食堂管事,戴着一顶没有遮檐的黑绸帽子,他用浑浊的眼睛,从眼镜里边打量着我,小声说:
"一个月两卢布。身份证呢?"
我没有身份证。食堂管事想了想说:
"把你妈找来。"
我就跑到外祖母那里去。她赞成我的行动,便说服外祖父,到职业局替我领了居民证,亲自同我一起到轮船上。
"好,"食堂管事望了我们一眼,说。"跟我来。"
他带我到后舱。那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厨师,白衣白帽,坐在小桌子前喝茶,抽着粗大的纸烟。食堂管事把我推给他:
"洗碗的。"
说完,立刻跑开了。厨师鼻子里哼了一声,掀一掀黑胡子,望着管事的背影说:
"光贪便宜,不管什么样的家伙都要……"
他生气地抬起剪得很短的黑头发的脑袋,瞪着暗色的眼睛,梗着脖子绷着脸,大声说:
"你是什么人?"
我很不喜欢这个家伙,虽然他穿着一身白衣服,看去依然很肮脏,指头上长着毛,大耳朵里也突出几根长毛。
"我饿了,"我对他说。
他眨巴了一下眼皮,狰狞的脸立刻变成笑呵呵的了。厚厚的、晒红了的两腮,直拉到耳根,露出粗大的马牙,胡子软软地向下垂着。样子变得象一个和善的胖妇人。
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底儿泼到船外边,重新倒了一杯,又拿一整个长圆形白面包和一大截香肠推到我面前:
"吃吧!有没有爹妈?会不会偷东西?唔,别担心,这里的人全是贼,他们会把你教会的!"
他说话简直跟狗叫一样。他那张剃得发青的大肥脸上,鼻子四周跟网纹一样布满红筋,肿胖的红鼻头挂到胡子上边,下唇沉重地不高兴地撇着,口角上叼着一支烟卷,冒着青烟。他显然是刚洗过了澡——身上发出桦树条和胡椒酒的气味,太阳穴和脖子上大汗直流,泛出油光。
我把茶喝完了,他把一卢布纸币塞在我的手里:
"拿去买两条长围裙,不不,等一等,还是我去买!"他把白帽子拉一拉正,便摇晃着笨重的身体,象熊一样一步一蹭地踏着甲板走了。
……夜,皎洁的月亮渐渐移向轮船左边的草场上空。一条古老的棕红色的轮船,烟囱上带着一道白条,轮叶拨动着银色的水面,悠悠地不平稳地行驶着。黑魆魆的河岸,迎着船身悄悄地掠过去,沉沉的影子落在水里。岸上,房屋的窗里,透出红艳艳的灯光,村子里飘来唱歌的声音,望见姑娘们在跳圆舞。她们那"阿依,柳里"的和唱声,听起来和赞美诗中的"阿利路亚"一个样……
轮船的后面,一条长缆索拖着一只驳船,船身也涂着棕红色。驳船甲板上装着铁笼子,里边是判处流刑和苦役的囚徒。舱头上,哨兵的枪刺象烛火一样闪光。暗蓝色的天空照耀着星辰的光辉。驳船上人声静寂,洒满月光。漆黑的铁栅栏里,模糊地露出滚圆的灰点。这是囚徒们在眺望伏尔加。水波荡漾有声,象低泣,也象窃笑。四周一切都跟教堂一样,也象教堂一样发出浓烈的油脂香。
我看见这条驳船,就记起小时候从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旅行,记起母亲严肃的脸,和把我带进这个有趣的、但也艰苦的人生中、带进人间来的外祖母。一想到外祖母,便觉得一切讨厌的和苦恼的事都离我而去,变成了有趣的和快乐的了,人们都变得好起来,变得更可爱了……
这美丽的夜色,这驳船,都使我深深地感动,差点儿掉下泪来。驳船象一口棺材,在浩森的河面上,在暖夜那引人深思的静寂中,简直是一种多余的东西。河岸的不匀称的线条,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令人看了心里非常舒服——我想做一个善的人,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我们轮船上的人,都很特别,我觉得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我们的轮船行得很慢,有要事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只有那些并没有要紧事务的人,才聚集在我们的船上,他们一天到晚,尽吃、尽唱,把很多的餐具、刀、叉、勺子弄脏。我的职务就是洗盘子,洗碟子,擦刀叉,从早晨六点钟起,几乎直到半夜,都忙着干这活儿。下午二点到六点,晚上十点到半夜,我的工作比较少些。——这时候,旅客们已经吃过东西,在休息,光喝茶,喝啤酒和伏特加。于是,餐室里的一切待役——我的上司,都有了空闲。近舱口的桌子上,厨师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内奇、洗碗工马克西姆、头等舱茶房谢尔盖那些人,都在喝茶。谢尔盖是个高颧骨、麻子脸的驼子,长着水汪汪的眼睛。雅科夫·伊凡内奇露出发青的腐朽的牙齿,跟哭一样地笑着,谈着猥亵的话。谢尔盖活象一只青蛙,把大嘴巴扯到耳根,马克西姆睁着一对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严峻的眼睛,望着他们,沉着脸不吭气儿。
"亚细亚人!莫尔德瓦人!"厨师有时也大声说。
我不喜欢这些人,肥胖的秃头雅科夫·伊凡内奇老是讲女人,而且讲得不堪入耳。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长满暗青色的瘢块,一边脸上,有一颗长着红毛的黑痣。他用手捻捻这些毛,弄成一枚针似的。当船上来了轻佻放肆的女客,他就如同一个叫化子一样,唯唯诺诺在一旁侍候,说话时又柔和又可怜,口角上冒出胰子泡那样的口沫,他伸出不干净的舌尖迅速舔去。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刽子手就是这么肥头肥脑的人。
"要善于使女人动情,"他教谢尔盖跟马克西姆说。谢尔盖和马克西姆两个,鼓起两腮,红热着脸,出神地听着他讲。
"亚细亚人!"斯穆雷厌恶地大声说。他吃力地站起身来,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来!"
他跑到自己的舱室里,塞给我一本皮面精装的小书,然后躺在靠冷气房墙边的帆布吊床上。
"念吧!"
我坐在通心面箱子上,认认真真地念了起来:
"'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意味着上天的交通畅通无阻,会员们有了这条坦途,能使自己从普罗芳和恶德中解脱……',"斯穆雷点起烟卷,吐出一口青烟,生气地说:
"这帮骆驼!他们写些……"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纯洁……'"
"什么人露出左胸?"
"没说。"
"那就是说女人的胸部……呸,这帮淫荡的家伙。"
他合上眼,两手垫在脑后躺着,烟卷叼在嘴角上,稍稍冒着烟,他用舌尖一拨,大吸一阵,弄得胸口呼呼作声,一张大胖脸沉进烟雾中去了。有时我以为他睡着了,停下不念,把这本讨厌的书翻着瞧瞧。真是一本讨厌的书,使人瞅着作呕。
可是他沙着嗓子嚷了:
"念呀!""大师父回答道:你瞧,我的亲爱的兄弟苏韦里扬……'"
"是塞韦里扬吧……"
"写着是苏韦里扬呀。"
"是吗,真见鬼!底下有诗,你跳下去念吧。"
我就跳下去念:
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
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声,你们也不会听清。
"等一等!"斯穆雷说。"这不是诗呀,你把书给我……"他怒气冲冲地把厚厚的蓝书翻弄了一阵,便把书塞进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来……"
使我难受的,是他那口钉着铁皮的黑箱子,里边装着很多书,有《奥马尔喻世故事集》,《炮兵札记》,《塞丹加利爵爷书简》,《论臭虫类此害虫之防治方法》;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书。
有时候,厨师逼我把书拿出来,一本一本把书名报给他听。他听着我念,便叱骂着说:
"胡编乱杂,这些混帐东西……他们象在打人的耳光,为什么要打,却不明白。格尔瓦西他怎么落到我手里来的,这个格尔瓦西,'还有什么恩勃拉库伦'……"
尽是一些怪词儿,陌生名字,叫人讨厌地记着很多,刺激着舌头,每分钟都想重复地念。我想:也许可以从声音中体会出意思来。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这时候,跑到后舱去一定很有趣。那边,在满堆的货物箱中间,围聚着水手们和司炉们,有的同乘客打牌,赢他们的钱,有的唱歌,有的在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心里很舒畅。一边听他们简单明白的讲话,一边望着卡马河岸上那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水退以后草场上留下的小池沼一样的水洼。这些水洼象破碎的镜片,映出了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离开了陆地在向远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里,听见从岸上传来了一座看不见钟楼的钟声,就令人想到那儿有村庄,有人。在波浪上,有一只渔船在漂荡,象一大块面包。啊,那边的岸上出现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们在河里戏水。象黄绸带子一样的沙地上,走着一个穿红衬衫的农人。远远地,从河中心望去,一切都显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样,又小巧,又斑斓。我想向岸上喊几句和善亲切的话,不仅向岸上,同时也向驳船上。
这条红沉沉的驳船,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能整个钟头不眨眼地望着这条船伸出它的粗笨的船头,冲破浊流的情景。轮船拖着这条驳船象拖着一口猪,松弛时拖索打在水面上,随后又绷起来落下许多水点,拉紧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跟野兽一样坐在铁棚里面的人们的脸。当他们在彼尔姆上岸的时候,我走到驳船的跳板去看。几十个没有人样的可怜人儿,从我的身边走过,杂乱沉重的脚步,夹着镣铐的声音,弯腰屈背地驮着沉甸甸的包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有,可是看来完全跟普通人一样,只有身上的服装和剃成怪模样的头发不同。当然,这些人都是强盗,可是外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强盗的侠义行为。
斯穆雷的模样比谁都要更象一个强盗,他阴沉沉地望着驳船,嘟哝着说:
"上帝啊,解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人家都在杀人、打劫,你干吗老这么做着饭?"
"我不是做饭,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饭的是娘儿们呀,"他说着笑了。想了一下,又补充说:"人跟人的差别,都在脑筋上边,有的人聪明一点儿,有的人不大聪明,还有些人完全是傻瓜。一个人想聪明,得多念书,正经的书固然好,坏的魔道书也好,念得越多越好,要把所有的书都念过,才能找到好书……"
他老是提醒我说:
"你念吧!念不懂就念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的人,不管是谁,就是对那个不大吭气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说起话来总那么喋喋不休的,厌恶地撇着嘴,髭须向上翘着,重声重气地好象拿石头砸人一样。可是他对我却是和善而关怀的,不过在关怀中含有一种多少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我似乎觉得,这厨师也跟外祖母的妹子一样是个半疯子。
有时,他这样对我说:
"等会儿再念吧……"
他就闭上眼睛,打起鼾声,久久地躺着。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瘪,两只满是火烫疤的手,象死人一样交叠在胸口上,手指头微微动着,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见的编针,编织瞧不见的袜子。
突然,他又嘀咕着说:
"是呀,老天给了你这么个智慧,你就得靠着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给人智慧很小气,而且不均匀。如果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呀,可是不这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有的人压根儿就不想懂,你瞧!"
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在军队里的生活讲给我听。我不能领会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没有一点味儿。而且他讲得没头没脑,东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团长把兵士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那兵士一五一十报告了。当兵的可不能撒谎。可是那中尉跟盯住墙壁一样盯着他,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把脑袋低下去了。嗯……"
厨师冒火了,他吐着烟,唠叨说: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这样,那中尉就在要塞里禁闭起来。那中尉的母亲却说……'啊,天哪!'……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学过嘛……"
炎热的天,四周的一切轻轻地摇晃着、轰隆着。船舱的铁板外边,响着水声和轮船外轮转动的声音。圆圆的窗外,河水象一条宽阔的带子,滔滔地流过去。远远地望见岸上一片草场,零落地立着一些树木。耳朵习惯了一切声响——觉得四周很静,虽然水手们在船头上象哭似的叫唤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去参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什么隐僻的地方,闻不到厨房的油腻和热香,悠悠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舱室的茶房都怕他,还有那个柔顺的、不大吭气的、跟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象有点害怕斯穆雷。
"嗨,猪猡!"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这儿来,贼骨头!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