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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开始下雪的时候,外祖父又把我带到外祖母妹子的家里去。
"这对你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夏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年纪也大了好些,人也变得聪明多了。可是在这中间,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为吃得太多,闹胃病,依然彼此唠唠叨叨讲着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恶毒可怕地祷告上帝。年轻的主妇,产后瘦了许多,身子虽然缩小了不少,可是动作还依然跟孕妇一般,摇摇摆摆、慢慢腾腾的。她每次给孩子缝内衣时,总是低声唱着一首同样的歌:斯皮里亚,斯皮里亚,斯皮里东斯皮里亚,我的亲兄弟,我坐在雪橇上,斯皮里亚放在后座上……若是走进她屋子里,她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来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会唱。
晚上,主人们把我叫进屋子里,命令说:"喂,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厕所门的椅子上讲起来。违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这家里来的我,回想另一种生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讲出了神,完全忘记了听众,但这样的时候不很久。那些女人并没有坐过轮船,她们向我问道:"可是,总有点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轮船忽然开到水深的地方,会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来;我虽明明知道轮船不会在水深的地方沉没,但总不能说得使她们完全明白。老婆子以为轮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着,而是跟火车一样在地上转动,靠轮子支在河底行走的。
"既然是用铁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来呢?斧头总不能浮在上面吧……""铁勺子在水里不是也不会沉吗?"
"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间是空的……"我讲到斯穆雷和他的书籍的时候,他们就疑惑地注视着我。老婆子说写书的人都是些混帐,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诗集呢?那么大卫王呢?"
"圣诗集——那是圣书呀。而且大卫王也为圣诗集向上帝请过罪。"
"这话写在什么书上?"
"这话就写在我手心里,我给你后脑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写在哪儿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无论说到什么,她都显得很有把握,说得斩钉截铁。
"佩切尔街上死了一个鞑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灵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灵魂是一种精气呀,"我说。可是她轻蔑地嚷:"难道鞑靼人的灵魂也是精气?傻瓜。"
年轻的主妇也害怕书籍:
"念书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轻时候,"她说。"我老家格列别什卡那儿,有一个良家姑娘,一天到晚迷在书本子里,后来爱上了一个副牧师。副牧师的老婆可让她出了丑。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有时我引用了斯穆雷书中的一句话。他的书籍中,有一本前后都缺了页子的,其中有这样的话:"老实说,火药并不是谁发明的;象历来的情况一样,它也是经过一系列细微的观察与发现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缘故,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尤其是"老实说"这几个字,使我非常中意,我感到了这几个字的力量。但是这个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说来都可笑。生活中确有这样的事。
有一天,主人们要我再讲点轮船上的事给他们听,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们听了这个字眼吓坏了,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四个人开始一齐笑,学着说:
"老实说——哎唷啵"
连主人都对我说: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从此以后,有好久,他们都叫我:
"喂。老实说。去把孩子弄上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实说……"这种毫无意义的揶揄,并不使我生气,只是使我觉得奇怪。
我生活在这昏昏沉沉的闷人的气氛中,为摆脱这种情绪,我尽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这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调换,我就不得不照料婴孩。每天洗婴儿的尿布,每周还要到"宪兵泉"①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说:"怎么,你干起女人家的活来啦?"
有时候她们捉弄得太过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冲她们打,她们也用同样办法狠狠地回敬我,可是跟她们在一块儿,很快活,很有趣。
"宪兵泉"顺着一条深沟流入奥卡河。这条深沟把用古代神灵雅里洛为名的原野和这边的城市隔开。每逢春祭节,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来游玩。据外祖母对我说,她年轻的时候,人们还信奉雅里洛神,拿东西来祭他,祭他的时候,用轮子卷上浸过树脂的麻絮点上火,从山上滚下来。大家嚷着唱着,瞧这着火的轮子是不是一直滚到奥卡河。如果是一直滚到了的话,那就是说,雅里洛神已经接受了祭礼,这年的夏天,一定能够风调雨顺。
洗衣女大都是从雅里洛来的,统统都是性情活泼、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们对街市上的事全知道,听她们互相讲到她们的主人——商人、官吏、军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简直是一种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冻裂了皮。她们在蔽不住风雪的满是缝隙的旧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进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冻得红红的,湿手指僵硬得不会弯曲,眼睛里掉下眼泪,可是她们互相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于一切和任何事务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勇敢。
最健谈的一个,叫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三十多岁,是一个很有朝气的结实的妇人,眼睛里含着一种嘲笑,说话特别的尖刻。她的女伴们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又因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洁,还有一个女儿在中学里念书,所以特别受人尊敬。每当她背着两篮湿衣服,弯着腰从溜滑的小路上走下来的时候,别人碰见她,总是笑嘻嘻地,关心地问她:"你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你,托上帝的福,在念书。"
"瞧着吧,将来会当太太的。"
"叫她念书,就是想她能够当太太。什么富贵老爷,什么夫人太太,你说是从哪儿来的?统统都是咱们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学问学得强,手臂长得长;手臂长得长,东西捞得多,东西捞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们来时大家还都是傻孩子,我们回上帝那里要做聪明老头儿,就得学习。"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头头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谈吐。大家当面背后都称赞她,对于她的勤苦耐劳和头脑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学她的样。她把长统靴的棕色皮统子剪下一段,缝在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弯上,也不会弄湿了。大家都称赞她想得聪明,可是没有一个照她样去做。我学样缝了一个,大家却来笑我:"啊哟,你从女人手里偷小聪明。"
大家又说到她的女儿:
"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学问还没有学好,就死了……""一个人有了学问,也不一定过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了多少书,念书念书,结果念到自己也当了女教员,女教员,就是老处女的别名碍…""这话也不错,没有学问,只消有一点什么可取,也一样可以嫁汉子……""总之,女人的智慧,不在乎头脑……"听她们自己这样不害臊地谈着自己,我觉得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手、兵士、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到过男人家总是互相吹牛,说自己骗女人的手段怎样高明,跟她们的关系怎样才能长久。我觉得他们好似把"娘儿们"当做冤家对头。但从男人们得意洋洋的脸上,总可以约略看出那些吹说自己胜利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对于自己私情的事虽然不谈,但当她们一谈到男子的时候,却可以听出里边含蓄嘲笑的恶意。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许是对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闹,任他怎样同别人要好,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来的,"有一次,纳塔利娅这么说。一个老婆子用着害伤风似的声音,对她喊叫:"不这样,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呀?连修道士、隐修士,也离开上帝,到咱们这儿来……"她们在山沟底部,在那连洁白的冬雪都不能盖住的肮脏的山沟里,在如怨如诉的潺潺水声中,在湿淋淋的破衣烂衫的捣击声中谈论着关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
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对谈,使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厌恶,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远远地离开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的"罗曼史"。从此说到"罗曼史",我就马上想到那种肮脏猥亵的事情来。
可是在沟沟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厨房里和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一些刻板单调的谈话、概念和事情,只觉得气闷、无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饭和准备睡觉这个圈子。他们谈罪恶,谈死,而且他们怕死怕得要命。他们象石磨上的谷粒,争先恐后地挤着拥着,时刻等待着马上会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闲空的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可是这很少能办到,勤务兵们跑来了,谈这院子里的新闻。
到柴棚来找我次数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两个。
叶尔莫欣是一个瘦长驼背的卡卢加人,全身长满粗大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色浑浊。他是个懒鬼,傻得要命,动作迟慢不灵活,可是瞅见女人,就发出牛一样的叫声,俯身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脚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厨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叹不及。他有熊一样的气力,谁都怕他。西多罗夫出生在图拉,瘦个子,老是显出伤心的样子,说话低声细气,咳嗽起来小心谨慎,眼睛畏怯地闪着。他最喜欢向暗角落里呆瞧,无论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是在默默坐着,总是呆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说不定从里面跑出老鼠来……我顶喜欢老鼠;那小东西总是悄没声息地跑来跑去……"我常常给那些勤务兵代写家信,代写情书,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这些人中,我最高兴代西多罗夫写信。每星期六,他一定给在图拉的妹子写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厨房里,在桌子边和我并排坐下,两手使劲揉着剃了头发的头,然后靠在我耳边低声说:"好,你写吧。开头是老一套:我的最亲爱的妹妹,祝你长寿。现在再写:一个卢布收到了,不过你不必寄钱来了;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过得很糟糕,跟狗一样。不过,这话不能写。你写:很好。她还小,只有十四岁,不必告诉她。现在你自己写吧,照着人家教你的那样写……"他把身子压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热又臭的口气吹着我的耳朵,反复低声叮咛:"叫她不要让年轻的小伙子拥抱,千万不许让他们摸她的奶子。你再写:如果有人对你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他,这是他想欺骗你,糟蹋你……"他竭力憋住咳嗽,脸涨得通红,他鼓着两腮,眼睛里流着泪。他在椅子上坐不安定,推了我一下。
"你不要打搅我呀。"
"不要紧,你写。……尤其是那班老爷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年轻姑娘的老手。他们说得好听,什么话都会说,你要是听信了这种人的话,就会被他们卖到窑子里去。还有,你要是能攒下钱,就交给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会给你好好保存起来的。不过,最好,还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让瞧见,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记祝"听着这被厨房气窗洋铁皮翼子的吱喳声压倒的低语是很难受的。我回过头去,瞧瞧煤燻黑的炉口,望望满是苍蝇屎的食器橱。厨房脏得厉害,到处都是臭虫;到处发着焦油、火油、煤烟的强烈的臭味。炉上的碎木柴中间,油蟑螂蠕蠕地爬走,烦闷袭人心灵。这个兵士和他的妹子,可怜得几乎令人掉泪。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这样的生活算是好的吗?
我再不去听西多罗夫的唠叨,而自己写着,写的是生活上的痛苦和心里的牢骚。他叹一口气对我说:"写得不少了,谢谢你。现在她会懂得要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也害怕好多东西。
兵士咳嗽了几声,笑笑说:
"你真是怪人。怎么不怕呀?老爷们呢?上帝呢?……还少埃"他一接到妹子来信,就很不安地请求:"请念给我听听,快些……"于是他要我把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简短空洞得使人遗憾的信给他连念三遍。
他人很和善,但对女人却跟所有的人一样,象狗一般的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过这种关系,亲眼看见过这种关系从开始发展到最后往往快得令人惊讶,令人作呕。我看见过西多罗夫开头如何对女人谈军队生活的痛苦,引起她的同情;其次用甜言蜜语把女人迷倒;在这以后,就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欣听,好似喝了苦药似的皱着脸,吐着口水。这也使我心里很难过。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欺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玩弄,再把她让给别人,还常常打她们呢?
他只是嗤着鼻子轻轻一笑,这么说:
"你不必管这种事。这些都不是好事,是罪过呀。你年纪小,你还早呢……"不过有一次,我却得到了更明确的使我难忘的回答:"你当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这么说着,眨巴着眼,咳嗽了一声。"她知——道的。她自己愿意受骗。这种事,谁都说谎骗人。这就是这样的事呀,全都害臊埃哪里真有什么爱,只不过玩玩罢了。这是一件真正的不要脸的事情。往后你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可是必须在晚上。如果是白天,就必须在黑暗地方,在柴棚里,是呀。正因为这个,才给上帝捧出了天堂。正因为干了这种事,所以咱们大家都是不幸的……"他说得那么好,那么忧伤,而且带着忏悔的样子。因此我对于他的罗曼史,也就稍微妥协了一点,我对他比对叶尔莫欣更加友爱。我憎恶叶尔莫欣,存心用一切手段嘲弄他,激怒他,他常常满院子追我,想报复,可是,他是个笨蛋,很少得逞。
"这种事是禁止的呀,"西多罗夫说。
禁止,我是知道的。但我可不大相信,人是为了干这种事儿才不幸的。不错,我确曾见过人们的不幸,但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我常常在谈爱情的男女们眼中,看见一种奇异的表情,感觉到一种恋爱着的人们所特有的温柔,瞧着这种心的凯旋,常常觉得非常舒服。
但我记得,生活到底是变得更加枯燥而残酷了。我觉得它好象是照着我一天天所见的那种形式和关系,凝结住了。而且,我没有想到在目前的现实以外,每天在眼前出现的东西以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东西。
可是有一天,兵士们给我谈了一件事,这使我非常不安。
这院子里住着一个在城里一家高等服装店做工的裁缝。
他很沉默,很和气,不是俄罗斯人。他的妻子长得很娇小,没有孩子,一天到晚光在那儿读书。住在这样吵闹的、满是酒徒的院子里,这两人毫不引人注目,没声没响过着日子。他们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不到别人家去串门,只是节日的时候到戏院去看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