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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鲁扎克没有马上回答。他们这样做,要冒极大的风险,因为三个人的家眷都在城里。特别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人口多,有九个人靠他养活。但是三个人都很清楚,这趟车不能再往前开了。
“那好吧,我同意。”勃鲁扎克说。“不过谁去……”他话说到半当腰,阿尔焦姆已经明白了。
阿尔焦姆转身朝在调节器旁边忙碌着的老头点了点头,表示勃鲁扎克也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是,他马上又想起了这个使他很伤脑筋的难题,便凑到波利托夫斯基跟前,说:“那咱们怎么下手呢?”
老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来动手,你力气最大。用铁棍敲他一下,不就完了!”老头非常激动。
阿尔焦姆皱了皱眉头,说:“这我可不行。我下不了手。细想起来,这个当兵的并没罪,他也是给刺刀逼来的。”
波利托夫斯基瞪了他一眼,说:“你说他没罪?那么咱们也没罪,咱们也是给逼来的。可是咱们运送的是讨伐队。就是这些没罪的家伙要去杀害游击队员。难道游击队员们有罪吗?唉,你呀,你这个糊涂虫!身体壮得像只熊,就是脑袋不怎么开窍……”
“好吧。”阿尔焦姆声音嘶哑地说,一面伸手去拿铁棍。但是波利托夫斯基把他拦住了,低声说:“还是我来吧,我比你有把握。你拿铁铲到煤水车上去扒煤。必要的时候,就用铁铲给他一下子。我现在装作去砸煤块。”
勃鲁扎克点了点头,说:“对,老人家,这么办好。”说着,就站到了调节器旁边。
德国兵戴着镶红边的无檐呢帽,两腿夹着枪,坐在煤水车边上抽烟,偶尔朝机车上忙碌着的三个工人看一眼。
阿尔焦姆到煤水车上去扒煤的时候,那个德国兵并没有怎么注意他。然后,波利托夫斯基装作要从煤水车边上把大煤块扒过来,打着手势让他挪动一下,他也顺从地溜了下来,向司机室的门走去。
突然,响起了铁棍击物的短促而沉闷的声音,阿尔焦姆和勃鲁扎克像被火烧着一样,吓了一跳。德国兵的头盖骨被敲碎了,他的身子像一口袋东西一样,沉重地倒在机车和煤水车中间的过道上。
灰色的无檐呢帽马上被血染红了。步枪也当啷一声撞在车帮的铁板上。
“完了。”波利托夫斯基扔掉铁棍,小声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又补充说:“现在咱们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突然止住了话音,但是立即又大声喊叫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快,把调节器拧下来!”
十分钟之后,一切都弄妥当了。没有人驾驶的机车在慢慢地减速。
铁路两旁,黑糊糊的树木阴森森地闪进机车的灯光里,随即又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车灯竭力想穿透黑暗,但是却被厚密的夜幕挡住了,只能照亮十米以内的地方。机车好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呼吸越来越弱了。
“跳下去,孩子!”阿尔焦姆听到波利托夫斯基在背后喊,就松开了握着的扶手。他那粗壮的身子由于惯性而向前飞去,两只脚触到了急速向后退去的地面。他跑了两步,沉重地摔倒在地上,翻了一个筋斗。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影从机车两侧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勃鲁扎克一家都愁容满面。谢廖沙的母亲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近四天来更是坐立不安。丈夫没有一点消息。她只知道德国人把他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一起抓去开火车了。昨天,伪警备队的三个家伙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粗暴地把她审问了一阵。
从他们的话里,她隐约地猜到出了什么事。警备队一走,这个心事重重的妇女便扎起头巾,准备到保尔的母亲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那里去,希望能打听到一点丈夫的消息。
大女儿瓦莉亚正在收拾厨房,一见母亲要出门,便问:“妈,你上哪儿去?远吗?”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噙着眼泪看了看女儿,说:“我到柯察金家去,也许能从他们那儿打听到你爸爸的消息。要是谢廖沙回来,就叫他到车站上波利托夫斯基家去问问。”
瓦莉亚亲热地搂着母亲的肩膀,把她送到门口,安慰她说:“妈,你别太着急。”
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两位妇女都想从对方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但是刚一交谈,就都失望了。
昨天夜里,警备队也到柯察金家进行了搜查。他们在搜捕阿尔焦姆。临走的时候,还命令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等她儿子一回家,马上到警备队去报告。
夜里的搜查,把保尔的母亲吓坏了。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夜间保尔一向是在发电厂干活的。
一清早,保尔回到了家里。听母亲说警备队夜里来搜捕阿尔焦姆,他整个心都缩紧了,很为哥哥的安全担心。尽管他和哥哥性格不同,阿尔焦姆似乎很严厉,兄 弟俩却十分友爱。这是一种严肃的爱,谁也没有表白过,可是保尔心里十分清楚,只要哥哥需要他,他会毫不犹豫地作出任何牺牲。
保尔没有顾得上休息,就跑到车站机车库去找朱赫来,但是没有找到;从熟识的工人那里,也没有打听到哥哥和另外两个人的任何消息。司机波利托夫斯基家的 人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保尔在院子里遇到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那里听说,夜里警备队也到波利托夫斯基家搜查过,要抓他父亲。
保尔只好回家了,没能给母亲带回任何消息。他疲倦地往床上一倒,立即沉入了不安的梦乡。
瓦莉亚听到有人敲门,转过身来。
“谁呀?”她一边问,一边打开门钩。
门一开,她看到的是克利姆卡那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显然,他是跑着来的。他满脸通红,呼哧呼哧直喘。
“你妈在家吗?”他问瓦莉亚。
“不在,出去了。”
“上哪儿去了?”
“好像是上柯察金家去了。你找我妈干吗?”克利姆卡一听,转身就要跑,瓦莉亚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迟疑不决地看了姑娘一眼,说:“你不知道,我有要紧事找她。”
“什么事?”瓦莉亚缠住小伙子不放。“跟我说吧,快点,你这个红毛熊,你倒是说呀,把人都急死了。”姑娘用命令的口气说。
克利姆卡立刻把朱赫来的嘱咐全都扔到了脑后,朱赫来反复交代过,纸条只能交给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人。现在他却把一张又脏又皱的纸片从衣袋里掏出 来,交给了瓦莉亚。他无法拒绝谢廖沙的姐姐的要求。红头发的克利姆卡同这个浅黄头发的好姑娘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感到局促不安。自然,这个老实的小厨工连对 自己也绝不会承认,他喜欢瓦莉亚。他把纸条递给瓦莉亚,瓦莉亚急忙读了起来:亲爱的安东尼娜!你放心。一切都好。我们全都平平安安的。详细情形,你很快就 会知道。告诉那两家,一切顺利,用不着挂念。把这纸条烧掉。
扎哈尔瓦莉亚一念完纸条,差点要扑到克利姆卡身上去:“红毛熊,亲爱的,你从哪儿拿到的?快说,从哪儿拿来的?你这个小笨熊!”瓦莉亚使劲抓住克利姆卡,紧紧追问,弄得他手足无措,不知不觉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这是朱赫来在车站上交给我的。”他说完之后,才想起这是不应该说的,就赶忙添上一句:“他可是说过,绝对不能交给别人。”
“好啦,好啦!”瓦莉亚笑着说:“我谁都不告诉。你这个小红毛,快去吧,到保尔家去。我妈也在那儿呢。”她在小厨工的背上轻轻推了两下。
转眼间,克利姆卡那长满红头发的脑袋在栅栏外消失了。
三个失踪的工人一个也没有回家。晚上,朱赫来来到柯察金家,把机车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他尽力安慰这个吓慌了的女人,说他们三 个人都到了远处偏僻的乡下,住在勃鲁扎克的叔叔那里,万无一失,只是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家。不过,德国人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时局很快就会有变化。
这件事发生以后,三家的关系更亲密了。他们总是怀着极其喜悦的心情去读那些偶尔捎回来的珍贵家信。不过男人们不在,三家都显得有些寂寞冷清。
一天,朱赫来装作是路过波利托夫斯基家,交给老太婆一些钱。
“大婶,这是大叔捎来的。您可要当心,对谁都不能说。”
老太婆非常感激地握着他的手。
“谢谢,要不然真够受的,孩子们都没吃的了。”
这些钱是从布尔加科夫留下的经费里拨出来的。
“哼,走着瞧吧。罢工虽然失败了,工人们在死刑的威胁下不得不复工,可是烈火已经烧起来,就再也扑不灭了。这三个人都是好样的,称得起无产阶级。”水兵朱赫来在离开波利托夫斯基家回机车库的路上,兴奋地这样想着。
一家墙壁被煤烟熏得乌黑的老铁匠铺,坐落在省沟村外的大路旁。波利托夫斯基正在炉子跟前,对着熊熊的煤火,微微眯起双眼,用长把钳子翻动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
阿尔焦姆握着吊在横梁上的杠杆,鼓动皮风箱,在给炉子鼓风。
老司机透过他那大胡子,温厚地露出一丝笑意,对阿尔焦姆说:“眼下手艺人在乡下错不了,活有的是。只要干上一两个礼拜,说不定咱们就能给家里捎点腌肉 和面粉去。孩子,庄稼人向来看重铁匠。咱们在这儿过得不会比大老板们差,嘿嘿。可扎哈尔就是另一码事了。他跟农民倒挺合得来,这回跟着他叔叔闷头种地去 了。当然喽,这也难怪。阿尔焦姆,咱们爷俩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靠两只肩膀一双手,就像常言说的那样,是地道的无产阶级,嘿嘿。可扎哈尔呢,脚踩两只 脚,一只脚在火车头上,一只脚在庄稼地里。”他把钳着的铁块翻动了一下,又认真地边思索边说:“孩子,咱们的事不大妙。要是不能很快把德国人撵走,咱们就 得逃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或者罗斯托夫去。要不他们准会把咱们吊到半空中去,像晒鱼干一样。”
“是这么回事。”阿尔焦姆含糊地说。
“家里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帮土匪不会放过他们的吧?”
“大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家里的事只好不去想它了。”
老司机从炉子里钳出那块红里透青的铁块,迅速放到铁砧上。
“来呀,孩子,使劲锤吧!”
阿尔焦姆抓起铁砧旁边的大锤,举过头顶,使劲锤下去。
明亮的火星带着轻微的嘶嘶声,向小屋的四面飞溅,刹那间照亮了各个黑暗的角落。
随着大锤的起落,波利托夫斯基不断翻动着铁块,铁块像化软的蜡一样服帖,渐渐给打平了。
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阵阵温暖的夜风。
下面是一个深色的大湖;湖四周的松树不断摆动它们那强劲的头。
“这些树就像活人一样。”冬妮亚心里想。她躺在花岗石岸边一块深深凹下去的草地上。上面,在草地的背后,是一片松林;下面,就在悬崖的脚下,是湖水。环湖的峭壁,把阴影投在水上,使湖边的水格外发暗。
冬妮亚最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离车站有一俄里[一俄里等于1.06公里。——译者],过去是采石场,现在废弃了,泉水从深坑里涌出来,形成三个活水湖。 冬妮亚突然听到下面湖边有击水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人有力地划着水,身子一屈一伸地朝湖心游去。冬妮亚可以看到他 那黑里透红的后背和一头黑发。他像海象一样打着响鼻,挥臂分水前进,在水中上下左右翻滚,再不就潜入水底。后来,他终于疲倦了,就平舒两臂,身子微屈,眯 缝起眼睛,遮住强烈的阳光,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水面上。
冬妮亚放开树枝,心里觉得好笑,想:“这可不太有礼貌。”
于是又看起她的书来。
冬妮亚聚精会神地读着维克托借给她的那本书,没有注意到有人爬过草地和松林之间的岩石。只是当那人无意踩落的石子掉到她书上的时候,她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保尔·柯察金站在她的眼前。这意想不到的相遇使保尔感到惊奇,也有些难为情,他想走开。
“刚才游泳的原来是他。”冬妮亚见保尔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这么猜想着。
“怎么,我吓您一跳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不是有意到这儿来的。”保尔说着,伸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
“您并没打搅我。如果您愿意,咱们还可以随便谈谈。”
保尔惊疑地望着冬妮亚。
“咱们有什么可谈的呢?”
冬妮亚莞尔一笑。
“您怎么老是站着?可以坐到这儿来。”冬妮亚指着一块石头说。“请您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
“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妮亚。您看,咱们这不就认识了吗?”
保尔不好意思地揉着手里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吗?”冬妮亚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不好听,还是叫保尔好。我以后就叫您保尔。您常到这儿……”她本来想说“来游泳吗”,但是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方才看见他游泳了,就改口说:“……来散步吗?”
“不,不常来,有空的时候才来。”保尔回答。
“那么您在什么地方工作呢?”冬妮亚追问。
“在发电厂烧锅炉。”
“请您告诉我,您打架打得这么好,是在什么地方学的?”
冬妮亚忽然提出了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我打架关您什么事?”保尔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您别见怪,柯察金。”她觉出自己提的问题引起了保尔的不满。“我对这事很感兴趣。那一拳打得可真漂亮!不过打人可不能那么毫不留情。”冬妮亚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您可怜他吗?”保尔问。
“哪里,我才不可怜他呢,相反,苏哈里科是罪有应得。那个场面真叫我开心。听说您常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觉起来。
“维克托说的,他说您是个打架大王。”
保尔一下子变了脸色。
“啊,维克托,这个坏蛋,寄生虫。那天让他滑过去了,他得谢天谢地。我听见他说我的坏话了,不过我怕弄脏了手,才没揍他。”
“您为什么要这样骂人呢,保尔?这可不好。”冬妮亚打断了他的话。
保尔十分不痛快,心里想:“真见鬼,我干吗要跟这么个怪物闲扯呢?瞧那副神气,指手画脚的,一会儿是‘保夫卡’不好听,一会儿又是‘不要骂人’。”
“您怎么对维克托那么大的火气?”冬妮亚问。
“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公子哥儿,没有灵魂的家伙,我看到这种人,手就发痒。仗着他有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干,就横行霸道。他钱多又怎么样?呸!我才不买这个帐呢。只要他碰我一下,我就要他的好看。这种人就得用拳头教训。”保尔愤愤地说。
冬妮亚后悔不该提起维克托的名字。看来,这个小伙子同那个娇生惯养的中学生是有旧仇的。于是,她就把话头转到可以平心静气地谈论的题目上,问起保尔的家庭和工作情况来。
保尔不知不觉地开始详细回答姑娘的询问,把要走的念头打消了。
“您怎么不多念几年书呢?”冬妮亚问。
“学校把我撵出来了。”
“因为什么?”
保尔脸红了。
“我在神甫家的发面上撒了点烟末。就为这个,他们把我赶了出来。那个神甫凶极了,专门给人苦头吃。”接着,保尔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冬妮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