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托马期从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后,开始想到他与特丽莎的结识只不过是六个极其偶然机遇的结果,总觉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难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带来的事件,才更见意义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机遇,只有机遇才给我们启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预期的事情,日日重复的事情,总是无言无语,只有机遇能劝我的说话。我们读出其中含义,就如吉普赛人从沉入杯底的吻啡渣里读出幻象。
托马斯出现在餐馆里的特丽莎面前是绝对偶然的。他坐在那儿,展卷读书,突然接头看见了她,微笑着说:“请来一杯白兰地。”
那一刻,收音机碰巧在放音乐。她去柜台后面倒白兰地,顺手将音量调大了一些。她听出是贝多芬。自从布拉格的某一个弦乐四重奏演出队到他的镇上演出以来,她便知道了贝多芬的音乐。特丽莎(如我们所知,她总是渴望“上进”)去明了音乐会。大厅里几乎是空的,除她以外,听众只有当地药技师和他老婆。但四重奏的演奏家们面对着台下一支“三重奏”的观众团,还是好心地没有取消演出。他们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后三部四重奏乐曲。
后来,药剂师邀请乐手们吃饭,也叫了观众席中这位女孩子同往。从那的起,贝多芬便成了她对世界另一个面的想象,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当她端着白兰地绕出柜台时,她努力想弄懂这个机遇的启示:她应召给一位吸引着她的陌生男人送白兰地的时刻,偏偏就是她听到贝多芬之瞬间,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含在机遇之中。如果爱情是不能忘怀的,机缘一定会立即展翅向它飞落,象鸟儿飞向方济各翅膀。
10
他把她唤转来付酒钱,合上书(友谊默契的象征)。她想问问他读的什么书。、“你能把酒钱记在我帐上吗?”他问。
“可以的。”她问,“你住几号房间?”
他把钥匙给她看,钥匙系在一个木牌子上,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六宇。“怪了,”她说,“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问。
她突然记取父母离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号,可她回答说:“你住在六号房,而我的班六点钟完。”(我们据此可以称赞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车七点开。”陌生人说。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给了一张账单请他签字,又将其交至服务台。等她干完活,陌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兴奋地离开旅馆。
旅馆对面是一个荒芜的小公园,破败得只能在这肮脏小镇上找到。但对特丽莎来说,它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小岛: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杨树,有几条长凳,有一树垂柳,还有一点儿叫连翘的灌木丛。
他坐在一张黄色的长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馆大门。天,正是她以前读书时常坐的那张凳子!于是她知道(机缘的鸟儿开始在她的肩头闪闪发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运。他叫住她,邀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灵魂的水手们已经冲上她身体的甲板了。)然后,她送他走列车站,他把名片给了她以示告别:“如果你偶然有机会来布拉格的话……”
11
他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远不止一张名片,而是
对所有机缘的召唤(那本书,贝多芬,数字六,黄色的公园长凳)。这一切给了她离开家庭去改变命运的勇气。也许正是这些机缘(相当平常简单,顺便说,
甚至无多兴味,却是人们在这毫无生气的小镇里所期望的),使她爱情萌动,并给了她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无怠倦。
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相遇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巧合”是指两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时发生了,相遇了:托马斯出现在旅馆餐厅的同时,收音机里播放贝多芬。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大量的这样的巧合。如果托马斯坐的席位被当地屠夫占了,特丽莎就不会注意到收音机在播放贝多芬(尽管贝多芬与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种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爱情加强了她对美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音乐;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它,都会被深深打动。那一刻发生在她周围的一切皆因为音乐而生辉,而显得美好起来。
在特丽莎去见托马斯时腋下夹的那本小说中,安娜与沃伦斯基是在一种奇怪的情境中相遇的:他们俩在火车站相见,其时有一个人被火车轧死。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安娜自己也躺在火车下。这是文章的对应——如音乐中开头与结尾有着同一动机也许显得太小说味了一些,我也同意这么说。但是得有个条件,就是别把那些“虚假的”、“杜撰的”、“违背生活真实”的概念,也用在“小说味”这个词语上。因为人类的生活确切地说,就是用这种方式构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为美感所导引,把一件件偶发事件(贝多芬的音乐,火车下的死亡)转换为音乐动机,然后,这个动机在各人生活的乐曲中取得一个永恒的位置。安娜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自杀,但死和火车站的动机,与爱的诞生有着不可忘怀的联系,并且在她绝望的时刻,以黑色的美诱惑着她。人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各人总是根据美的法则来编织生活。
指责小说中用神秘的巧合来迷惑人,是错误的(象安娜与沃伦斯基相遇,火车站,死,或者贝多芬,托马斯,特丽莎以及那白兰地)。指责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视而不见,倒是正确的。他们这样做,把美在生活中应占的地位给剥夺得干干净净。
12
机缘之鸟落在肩头,驱使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也没跟母亲说,便登上火车夫布拉格。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间照镜子,乞求自己的灵魂不要离弃她身体的甲板,这是她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呀。她仔细瞧着自己,突然惊慌地感到喉头有些痒,在性命攸关的日子里她会碰上什么恶运吗?
可是没有转回的余地了,于是她从车站向他挂了电话。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的肚子却开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来。她努力克制着,感到自己似乎把母亲藏在胃里带来了,是母亲的狂笑企图毁了她与托马斯的相见。
几秒钟了,她害怕对方会因为自己肚子里粗鲁的声音把她撵出去,可是,他把她揽在怀里。她感激对方不计较可恨的咕咕声,泪眼模糊,热烈地吻他。还不到一分钟,他们便做起爱来。她在做爱时发出尖叫,以后就发烧。她被流感击倒,那根往肺里送氧气的排气管给堵住了,红了。
她第二次来布拉格,带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她决意不再回那个小镇。他邀请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当夜,她便住进一间便宜的旅店,次日把箱子寄存在车站后,腋下夹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游荡了一整天。即使在她按门铃以及他打开门之后,她都不愿丢开这本书。这本书就象是进入托马斯世界的通行证。她明白,除了这可怜的通行证以外,她一无所有。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哭。为了不使自己哭出来,她大声
说了那么多话,还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拥抱了她,然后做爱。她象进入一片茫茫云雾,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外,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