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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尔特有点烦恼,莫雷茨,你说是吗?”菲什宾问道。
“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莫雷茨马上说,他不愿意呆在这里,想到梅拉那儿去。
“你要退嫁妆吗!拿去吧!你要离婚,同意。你要我手中的钱,也可以拿去!我在这个龌龊的地狱里已经感到很烦了。我和你,雷吉娜,任何时候也不会和睦相处。在我们没有孩子的时候,你成天对我唠唠叨叨,说什么上街都觉得丢脸,现在有了四个孩子,还是不满意。”
“阿尔贝尔特,你不要说了!”
“好!好!这是你们的事。”格林斯潘叫喊着,把杯子立刻放在桌上。
“她任何时候,对什么都不会满意。她总是要和我吵嘴。”
“我不要吵嘴,就是他叫我骑这匹快要死的驽马,让大家笑话,我也不用去吵嘴。”
“好的有啊!比你阔的人还在步行啦!”
“可是我要骑马,给我一匹正经的马。”
“你自己去买吧!我没有别的马。”
“安静,犹太人!”费卢希叫道,他又在沙发上摇晃起来了。
“他真是蠢到极点了。这难道是拿钱去买东西?难道是要买必不可少的东西?武尔夫开了工厂,他一定有钱。贝尔斯坦为了布置住房,花了整整十万卢布购置家具,他有很多钱。”
雷吉娜高声说着,以感到惊异的眼光望着全家人。
阿尔贝尔特转过身把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子。
争吵又重新开始了,并且达到了最激烈的程度。大家一齐吼叫起来,还靠到桌边,用拳头砸桌子。他们把手里的纸扔到一边,在一块油布上写着越来越多的新的 数字,指出将会发生的各种各样最坏的结果和如何就会导致破产;他们互相责骂,时而离开桌子坐下,不停地叫喊。他们由于对这些可以赚得的数目很感兴趣,由于 对这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不愿听他们说关于破产的事的蠢人十分恼怒,他们的胡髭、面孔和嘴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了。
就是老格林斯潘也高声地作了解释,才走出了房间。因为激动而感到疲劳的雷吉娜坐在沙发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兰道把油布丢到一旁,用一节粉笔在桌上 写着各种数字,不时还说上一两句十分严肃的话。齐格蒙特·格林斯潘满脸通红,额上渗出了汗,他喊的声音最大,希望大家和解,又在检查雷吉娜给他的一本关于 工厂的大部头书中的一系列数字。
只有莫雷茨没有参加争吵,他坐在那从沙发里伸出头来的菲什宾旁边的一颗棕榈树下面,精神抖擞地抽着烟,不时吆喝道:
“安静,犹太人!”
“这根本不是什么使人高兴的歌剧。”莫雷茨感到厌烦地说。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和格林斯潘一起做生意的打算,到房子里找梅拉去了。
他在一个受到全家最为尊敬和关怀的老妇人那儿遇见了她。
老妇人坐在那摆在窗旁的一张围成一圈的沙发上。她是个已近百岁的老人,全身瘫痪,糊糊涂涂象个孩子似的。她的脸很枯瘦,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张满是 褶皱的浅黄色的皮还挂在上面。她的一双黑眼睛倒亮晶晶的,就象一对玻璃念珠一样。她的头上戴着黑色的假发,发上还戴着一顶各色天鹅绒的带花边的压发帽,就 象一些小城市里的犹太女人所戴的那样。
梅拉用一只儿童用的小勺不断将菜汤往她陷塌下去的嘴里喂,老妇人象鱼一样将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合上。
她见到莫雷茨对她鞠了一躬,便歇了一会,痴呆呆地望着他,以好似从地下发出来的低沉的嗓音问道:
“这是谁?梅拉。”
老妇人除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外,别的都不认识。
“莫雷茨·韦尔特,我父亲的外甥,韦尔特。”她特地又说了一遍。
“韦尔特!韦尔特!”她用舌头舔了舔她那没有牙齿的牙床,又张开大嘴喝着梅拉给她送来的菜汤。
“他们还在吵嘴吗?”
“他们把今天变成了一个审判的日子。”
“这个阿尔贝尔特真可怜。”
“你怜惜他吗?”
“怎么说呢?连自己的妻子和家庭都不把他当人看。雷吉娜的唯利是图简直使我吃惊。”她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他应该成为一个好的厂主。他犯了点理想主义的毛病,头一遭失败了,只要能够好好吸取教训,他的毛病会改的。”
“我既不理解父亲,也不理解舅舅们;既不理解你,也不理解罗兹。我看到这儿发生的一切,只感到生气。”
“发生了什么?情况很好嘛!大家都赚钱就不错了。”
“可钱是怎么赚的?采取什么手段?”
“这都一样。获得卢布的手段并不降低卢布的价值。”
“你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她低声地责备他。
“我只不过是一个不怕将事物按其本来各称来称呼的人。”
“算了吧,我已经烦得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给老妇人喂完汤后,挪动了一下沙发上的枕头,然后吻了她的手。
老妇人轻轻把梅拉拉了过来,用她那象骷髅一样干瘦的指头摸着梅拉的脸,看着莫雷茨,再一次问道:
“这是谁?梅拉。”
“韦尔特,韦尔特。莫雷茨!走吧!如果你有空,到我这儿来一下。”
“梅拉,只要你愿意,我对你总是有时间的。”
“韦尔特,韦尔特!”老妇人张开了嘴,低声重复着。她用她那双无神的眼睛望着窗子,窗外可以看见工厂的围墙。
“莫雷茨,我已经求过你了,你不要在这儿献媚!”
“请你相信我,梅拉!我诚恳地说,这是一个正直人的话。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只要我听到你的声音、只要我看见你,我不仅在说话上必然和对别的女人不一 样,而且我的感情和思想也会起变化,你是这样格外的温存,你真正是一个女人。梅拉!象你这样的女人在罗兹是很少的。”他说得很严肃,跟在她后面走进了房 里。
“你可以带我去见鲁莎吗?”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问道。
“假若你不愿意,我还是要请求你同我去。”
梅拉把头靠在窗玻璃上,看着窗外一群群由于遇到这三月春天的第一个日子而欣喜若狂的麻雀,它们在花园里不停地互相追赶和打架。
“你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低声问道。
“我在想阿尔贝尔特,他会照他自己的决定去做,还是象大家要求他的那样去做?”
“他会宣布自己已经破产,然后和债主进行谈判。”
“不,我了解他,我可以肯定他会出钱。”
“我可以和你打赌,他能谈判成功。”
“如果他挣不到钱,我不知道我要给他什么才好。”
“梅拉,格罗斯曼有他一套古怪的哲学,可他是个聪明人。我可以拿我的全部财产打赌,他不会出多于百分之二十五的钱。”
“我很,很希望情况是另一个样。”
“我以为,你本来应当嫁给他,梅拉,这样你们会互相了解。你们虽然缺吃少穿,但你们是正直的人,人们会把你们放在个性博物馆①里展览的。”
“我喜欢他,可是我不会嫁给他,他不是我这样的类型。”
“谁是你这样的类型?”
“你去找吧,你猜猜!”在她苍白和十分敏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博罗维耶茨基,肯定是他,所有的罗兹女人都爱他。”
“不,不是,我以为他是一个枯燥无味和自命不凡的暴发户,和你们所有的人太相象了。”
“奥斯卡尔·迈尔,他是男爵、百万富翁,他也很漂亮。他的确是一个梅克伦堡②种的男爵,但他却是个最正派的百万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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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拉丁文。
②德国的一个洲。
“我见过他。我觉得他象一个乔装打扮的奴仆。这一定是个残酷无情的人,关于他我听到过很多。”
“他很野蛮、粗暴,是一个真正普鲁士种的畜生。”他愤愤地说。
“至于这样吗?他已经使人感兴趣了。”
“别说这个下流坯子了。你大概喜欢贝尔纳尔德·恩德尔曼吧?”
“小犹太!”她轻蔑地说道。
“哎哟!我真傻!你是在华沙受过教育的,你生活在波兰环境中,你熟悉华沙所有的社交界,到过华沙所有的沙龙,怎么会喜欢犹太人或者罗兹人呢!”他带讽 刺地叫了起来,“你习惯于亲近蓬头散发的大学生,亲近那些嘴里唱高调,但却要求得到遗产和薪高而清闲的职位的激进分子以及那些成天说大话,自以为高贵,可 是却耻笑真正高尚道德行为的人们。哈!哈!哈!这我都看到过。每当我想到我过去那些时刻,想到那些人时,我就要笑破肚皮。”
“算了吧!莫雷茨。你说话带有苦衷,可见你不是没有偏见的。我不爱听。”梅拉叫道,她觉得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为她和父亲在罗兹虽然已经住了两年,但她的心的确还在华沙。
梅拉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当她再回来时,已经穿好衣服要出去了。
他们不一会儿就出了大门。
一辆非常漂亮的四轮马车的门打开了,在大门口等着他们。
“只去新市场,如果那里没有泥泞,我就步行。”
马跑得很快。
“不管怎样你使我感到奇怪,梅拉!”
“为什么?”
“正因为你不是犹太女人。我很了解我们的女人,我知道对她们应如何评价,我尊重她们,了解她们。她们对待各种书本上说的事,不象你那样认真。你认识阿 达·瓦塞伦吗?她在华沙也住过,处在和你一样的环境中,她就象你一样对什么都有一股热情,对什么都很积极,她和我就平等、自由、德行和理想也进行过争 论。”
“所有这些东西,我并没有和你争论过。”她迅速打断了他的话。
“对,可是请让我把话说完。有一个最理想的理想主义者,当她嫁给罗森布拉特后,她就把所有号称理想的蠢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理想主义,这不是她的专长。”
“你喜欢这样吗?”
“我正是爱这个。她如果有时间,可以以写诗当娱乐。为什么不能娱乐呢?这在波兰人的家庭里是经常可以看到的,再加上某种摩登的情调,当然不会象上戏院和参加舞会那么乏味。”
“那么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游戏吗?”
“对波兰女人,对你都不能这么说,你们是另一个族类。可是对犹太人来说,我知道,肯定是这样。你只要想想,这一切于她们有什么关系?梅拉,我是一个犹 太人,我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对于做生意从来不感到耻辱,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为什么要拒绝呢!我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除了自己的生意外,一切都不相干,因 为除生意外,其他一切在我的血脉中干脆就不存在。你看,这个博罗维耶茨基是个怪人,他是我在华沙中学时的同学,在里加的同学,我的朋友。我们这么多年住在 一起了,我以为我是了解他的,他是我们的人。他有一双无情的铁腕,他是一个道地的罗兹人,是一个比我要有能耐的投机家。他做的事有时连我也不懂,我们中任 何人也不会去做。他是一个‘罗兹人①’,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有各种各样古怪的思想,乌托邦式的空想,为此他可以供献出他身上仅有的两个卢布,而我如果不能 摆脱他的影响,我甚至为此也可以供献十个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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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你把我们领到哪儿去?”梅拉打断了他的话,她用伞在驭者身上敲了一下,叫他停下马车。
“你身上所具有的,正是他们、波兰人所具有的东西。”
“这是不是有时叫着灵魂的东西?”她指着人行道,高兴地说道。
“你说的范围太大。”
“我们走中街吧!我想散散步。”
“这儿到维泽夫斯卡街最近,然后从那里可以去砖瓦厂街。”
“你挑一条近道吧!快点结束遭这个罪吧!”
“梅拉,你该知道,我和你作伴是感到很高兴的。”
“是不是因为我这样耐烦地听你说话。”
“是的,但也因为你嘴上带着这讥讽的表情时显得很漂亮,很漂亮。”
“你的恭维话却不很漂亮,因为它是批发货①。”
“你爱华沙的零售货②,要短期可靠的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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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法文。
②原文是法文。
“只要受到良好的教育和为人正直就可以了。”
“虽说如此,却并不妨碍婚前关于嫁妆的谈判。”他讥讽地说着,往上托了托夹鼻眼镜。
“哎呀!你把我领到这里来了。”她不高兴地喃喃说。
“是你要来这儿的!”
“我首先是要你把我领到鲁莎那儿去。”她着重地说明了这一点。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带到所有的地方去。”他叫喊着,同时以尖厉的笑声来掩盖这时候笼攫着他的古怪的激动。
“谢谢你,莫雷茨,到其他地方就是别人领我去了。”她作了很不客气的回答后,不说话了,只是闷闷不乐地望着那满是泥泞的可怕的街道,望着那些肮脏的房屋和无数行人的面孔。
莫雷茨也沉默了。因为他对自己很生气,对她则更为生气。他怒气冲冲地推开了行人,然后按了按夹鼻眼镜,把那表示不乐意的视线投向她的苍白的脸上,鄙夷 地注视着她对一群群在大门前和人行道上玩耍的衣裳褴褛的穷孩子表示同情的眼光。他对她多少有所了解,因此他觉得她很天真幼稚,很……
当他要认定她是什么性格时,他一方面痛恨她的愚蠢的、波兰的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她的冷酷无情的心灵,以及在她的苍白的脸上,在她的陷入沉思的眼光中,在她整个苗条和长得非常匀称的身躯上所表露出来的一点富于诗意的、高贵和善良的感情却又吸引着他。
“你不说话,是对我感到厌烦吗?”她过了一会喃喃地说。
“我不想把沉默打断,因为你可能在想着很大的事。”
“你可以相信,这是比你所要讽刺的大得多的事情。”
“你还做了两件事,梅拉!这就是对我进行了讽刺,把自己则炫耀了一番。”
“我本来只想做一件。”她笑着说。
“攻击我,对吗?”
“对,这个我很乐意干。”
“你很不喜欢我吗?梅拉。”他受了点刺激,问道。
“不喜欢,莫雷茨。”她摇了摇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你不爱我吗?”
“不爱,莫雷茨!”
“我们进行了一场美妙的调情。”他对她的回答十分恼怒。
“在表亲之间这不要紧,因为谁也不承担什么责任。”
她停住了脚步,掏出了几文钱,给了一个站在一堵篱笆墙下面,身上裹着一件破衣,手里抱着孩子高声叫乞的女人。
莫雷茨对这鄙夷地瞥了一眼,可他自己也马上拿出一块钱给了这女人。
“你也施舍穷人吗?”她感到惊奇了。
“我也愿意发发慈悲呀!因为我身上正好有一块假币。”他对她的愤怒表示亲热地笑了。
“你的厚颜无耻已经不可救药了!”她低声说着,加快了走路的步子。
“我还有时间,还会遇到治疗的机会和象你这样的大夫。
……”
“再见,莫雷茨。”
“很遗憾,已经是……”
“我并不觉得遗憾,你今天来侨民之家吗?”
“不知道,因为我晚上就要离开罗兹。”
“来吧!替我向太太们问候,告诉斯泰凡尼亚,明日中午我会到她的铺子里去。”
“好!你也替我向鲁莎小姐问候,告诉米勒,我说他是个小丑。”
他们握了手后,就辞别了。
莫雷茨看着她走出门德尔松家庭院的大门后,便到城里去了。
太阳开始熄灭,慢慢地落到城市的下面去了。西方出现的万道霞光在成千上万的窗子上映上了一片血红的颜色。罗兹四处寂静,它将身子平整地躺睡在这静夜的 黑暗之中。成千上万的房屋和屋顶逐渐汇聚成许许多多灰色的、显得杂乱、同时被一条条街道分隔开了的大整体。在这些街道里,那没有尽头的一长排一长排煤气灯 开始燃烧起来了。只有一些工厂的烟囱象一群红色的大树杆一样,屹立在城市之上,它们在明亮的天空衬托下,好象在颤抖,好象在摇晃,在西方晚霞的映照之下, 又好象在燃烧。
“一个疯子!可是我要和她结婚!格林斯潘、兰德贝尔格和韦尔特可以很好地合作。应当考虑到这一点。”莫雷茨喃喃地说着,他对这笔生意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