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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霍尔茨在最近一次心痛发作好了之后,很快恢复了健康,他现在不仅可以象以前那样长时间地坐在事务所,而且可以上工厂,拄着拐杖或者在工人们的搀扶下在厂里慢慢地走了。
尽管博罗维耶茨基曾经表示要辞去他工厂里的职务,尽管他们现在一天还要吵几次嘴,他和博罗维耶茨基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他各方面都相信卡罗尔。现在,当他的女婿克诺尔还没有回来时,他需要他。他在自己生病期间曾经叫女婿回来,克诺尔回电说,如果老头死了,他就回来,否则他不愿中断自己的买卖。”
布霍尔茨在翻阅一本由奥古斯特给他托着的大书,可是他注意的却是这时候走进房来的卡罗尔;他向卡罗尔点了点头后,继续查阅书中有关预算的情况。
卡罗尔默不作声地将来往的信件作了分类,然后开始检查计划,计算他在印染车间设计的新装置要花多少钱。这项工作很迫切,因为即将来到的冬季的货物将在新的机器上印染。
在晚上干起来可以快点,通过办公室的窗子可以看见逐渐变成一片殷红的公园,光秃秃的树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曳,发出飕飕的响声,一会儿靠近了窗子,在灯光照耀下索索发抖,一会儿又离去了。
可是工作进行得并不很快,因为他总要想起米勒。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把那些画满了各种图画,写满了数字、笔记的枯燥无味的卡片叠起来,然后自己便陷入了沉思。
寂静笼罩着整个办公室。只有院子里的风越来越紧了,好象要显示它的威力。它把树林刮得往墙上乱碰,还在白铁屋顶上大声地呼啸着。
滑动在黑书柜上的电灯光也在不停地颤抖。在这些书柜里,立着一排排的大书本,在它们下面的搁板上,用白色的数字写明了它们出版的年代。
布霍尔茨没有再看那些书本,而专心地听着这时从外面传来的手风琴声,这琴声是从一个远方的家庭里通过风传送来的。
他的嘴在神经质地抖动,一双比平日更红的圆圆的鹰眼在慢慢地转动,显出了忧郁的神色。他久久地听着,最后低声地说道:
“这里闷得慌,是吗?”
“象在事务所一样。”
“我很奇怪,想听音乐,只是要大点声音,要大吵大闹,我甚至想看到很多的人。”
“厂长先生还来得及去戏院,现在才九点。”
布霍尔茨没有回答,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两只眼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渐渐现出了很不乐意和感到无聊的表情。
“今天厂长先生感觉怎么样?”过了一会,卡罗尔问道。
“啊!好,好!”他用压低了的嗓音回答道。他的紫色的嘴唇上现出了一丝痛苦的微笑。
不,他的感觉并不很好。他的心跳虽然平和、正常,脚也不痛了,现在可以自由地行动,可是他仍感到他并不很好。
他觉得他身上有一个奇怪的重负,以致不能思考,因为他时时刻刻都会想到棉纱。他对一切都表示冷淡,工作、数字、利润和损失给他带来的只有烦恼。今天,一切于他都无关紧要了。
他在这一片灰暗的、使他感到压抑和烦闷的气氛中,产生了一种愿望和要求,可是这种愿望和要求他自己也感到不很明确和难以捉摸。他的脑子里似乎是漆黑一团,他的心灵里充满了悲哀和沮丧。
“这间房里寂静得真可怕呀!”他轻声地说,一面环顾着窗子、书柜和办公室四周。然后他看了看背靠在门边壁龛里的奥古斯特,这个仆人骤然伸了伸懒腰,准备听候吩咐。
他看一切都用一种十分奇怪的审视的眼光,好象这一切他才初次见到似的。他无力地躺倒在安乐椅上,他的头低垂在胸脯上,呼吸也很困难,因为他觉得他的心 正在受着一种非常强烈的象痉挛一样的痛苦的折磨,这种痛苦是由于他的不知为何而产生的恐惧心理造成的。他的一双眼盯着那白晃晃的书页上的黑色数字和放在一 个大铜盒子上的闪闪放光的蜡烛。他觉得自己仿佛高悬在空中,下面可以听到逐渐微小的手风琴的声音,可以听到公园里的喧嚣声和街上行车低沉的轰隆声,然而他 的心已经离开了他,已经落入了充满着可怕的寂静和黑暗的深渊里。
十点以前,卡罗尔干完了他的事,他把纸交给了布霍尔茨,就每一点都对他作了详细的说明。
“好,好!”布霍尔茨不时说道,可是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越来越深感他生活在寂寞和孤独中,沮丧、无力象一个无法摆脱的圈套一样紧紧地套在他的心上,什么都与他无关。
“我管这个干吗?用多少钱,这是出纳的事。”他不高兴地说。
博罗维耶茨基准备出去。
“你要走吗?”
“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了,晚安。”
卡罗尔握了他的手,要出去。布霍尔茨没有办法让他留下,这位厂老板对自己这种孩子似的软弱无力也感到羞耻。
他听到了卡罗尔远远而去逐渐消失的脚步声,想着如果博罗维耶茨基回来的话,他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奥古斯特,我们上楼去。”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喃喃地说着,没等仆人来搀扶,就走了。仆人熄了灯后,关上了门。
守在穿堂里的另一个仆人拿着一支蜡烛走在他前头,于是他一瘸一拐地便走过了这栋大而寂静的住宅。
今天他感到这里特别空旷和寂静,这孤独的感觉总是不离开他。他瞧了瞧妻子,妻子把身子藏在被子里,在枕头上只露出了半边蜡黄色的面孔;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并没有把她惊醒,只有那只在灯光的刺激下醒来了的鹦鹉才从笼子里跳了出来,两只小爪抓在窗帘上,十分凄凉地叫着。
“昆德尔!昆德尔!”
布霍尔茨觉得自己走错了路,便又退了回来。
“奥古斯特!”他低声叫道。
仆人站在那里等他,可是布霍尔茨没有对仆人说话。他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用一根坚硬的棍子拨着将要熄灭的火,由于想到自己不得不一个人留下,感到惶恐不安。
“把窗子关上。”他说完后,还亲自检查了铁内窗是否已经关好。然后他脱衣睡下,想看书,可是他的眼皮却铅一般沉重,活动不了。
“我可以走了吗?”仆人低声地问。
“走吧!走吧!”他生气地回答道,当奥古斯特已经走到门边时,他叫了一声:“奥古斯特!”
仆人转过身来,等着他的吩咐。这时候布霍尔茨便慢慢问起他妻子和孩子的情况。他态度十分和蔼,可是奥古斯特为了防备他的棍子,仍然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他畏畏葸葸地回答着,对主人这种从未有过的好心感到十分不安。
布霍尔茨的目的在于让仆人在房间里尽量多呆一时,可是他不能明白表示要他留下。
这次奇怪的谈话很快就使他精疲力乏,最后他向仆人表示自己要睡觉了。
于是就剩下了他自己单独一人。这对孤独的害怕,这古怪的看不见的惶恐不安就象又尖又细的棉纱纤维一样,刺痛了他的心灵。
他留心听着街上的各种声音,可是大街也沉睡了,那微细的响声透不过钉上了毯布窗帘的铁窗。
他用胳膊撑着身子,使劲地呼吸,双手虽然抽搐,但仍紧握着一支手枪,久久地听着。他似乎听到有人走过几间空寂无人的房间,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了。
可是谁也没有来,只从隔壁的一间房里传来了挂钟敲打的凄凉响声。
他觉得那幅把房门遮住了的沉重的天鹅绒门帘在奇怪地飘起来了,它的后面好象藏着一个人。
他对自己的幻想觉得可笑,于是重又把灯关上,静静地躺下。
可是他睡不着。
时间过得可怕地缓慢,对他来说好象永无终止。
他没法平静下来,这所有的烦恼、恐惧都在逐渐增多,慢慢变成了一种对死的恐惧。
他以为他马上就会死,他清清楚楚看见了死神。这种可怕的感觉使他感到震惊,使他浑身战栗。于是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逃走。他全身都由于惶恐不安而索索发抖,于是他猛然摇了摇铃子,把睡在下面守夜的仆人叫了上来。
“你快去,叫大夫马上到这儿来。”他的发青的嘴在喊叫着。
过了一会,哈默斯坦来了。他对大夫说:
“我有点不舒服,你给我瞧瞧,给我想想办法。”
“我什么也看不见。”这个刚刚睡醒的大夫回答道,仔细地瞅着他。
布霍尔茨对他说了自己的健康情况。
“如果厂长先生睡够了,一切都会好的。”
“你真蠢!”布霍尔茨激动地回答他后,喝了一大剂安眠药,马上就睡着了。
博罗维耶茨基由于做了许多额外的工作,感到劳累,到城里喝茶去了。
在罗什科夫斯基的茶馆里,这时候已经是空荡荡的,只在糖果部的最后一间房里,在穿衣镜的后面还坐着三个男人:维索茨基、达维德·哈尔佩恩和迈尔男爵工厂的工程师梅什科夫斯基。
他走到他们跟前,因为其中两个他都认得,通过他们的介绍,他和维索茨基也马上认识了。
达维德·哈尔佩恩靠在一张桌子边,用那双干瘦的手在桌上一面敲着,一面叫道: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你不知道这工作在罗兹有何效益。因为你不想知道,我只要给你说一说它的成果,你马上就会信服的。”
他从一个小包里拿出了几章从《信使报》上剪下来的纸片,摆在卡罗尔面前,读道:
“你听:‘二十二日至二十八日,从罗兹运出铁制品1791普特,棉纱11614普特,棉织品22825普特,毛织品10309普特’。这是谁也没有告诉你的。我现在告诉你的是,这个星期在罗兹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把你的统计数字拿出来,这叫人厌烦。小伙计,三杯咖啡!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愿和我们一起喝吗?”
“我再给你念几个数字,先生们,你们听吧!这和《圣经》一样重要,恐怕比它还要重要:‘运来了以下各物:棉花11719普特,棉纱12333,铁 7303,机器4618,润滑油8771,面粉36117,粮食8794,燕麦18685,木头一共36850,生羊毛120682,煤1032360普 特’。这些数字是很响当当的。这是一张很漂亮的纸,一张清单。罗兹必需有很好的肠胃,才能把这一切都消化掉,有得活干了,可是你说,只有蠢人才干活。”
“这是用鞭子打着牲口干活。”梅什科夫斯基喝着咖啡,心平气和地说。
“哎呀!哎呀!你说什么呀!什么鞭子,鞭子在哪里?人都必须工作,你说说,一个野汉子该干活时不干,他会怎么样!他会在游手好闲中堕落下去,他会饿死。”
“算了吧!你去为罗兹的勤劳喝彩吧!你去夸耀你喜欢的这个美妙的城市吧!你去吻每一个想成为百万富翁的手吧!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去说,这些百万富翁其所以有一百万,是因为他们劳动最多。”
“他们正是因为这个才有了钱,要不他们的钱从哪儿来。”
他气咻咻地叫道。
“因为他们比工人蠢,所以才有钱。”
“我这就不明白了。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我是很尊重你的,可是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至今只知道,谁劳动,他就有钱;谁劳动,而又聪明,他就会有更多的钱;谁很聪明,又很勤劳,他就可以挣到一百万。”哈尔佩恩高声吆喝道。
“你要说明什么?”博罗维耶茨基没有听明白,便问道。
“我认为,所有的百万富翁,所有通过自己和别人付出全副精力进行劳动来为自己挣钱的人都是蠢人。达维德·哈尔佩恩的论证是相反的,他为了夸耀劳动,讲些十分荒唐的神话。他把用钱包着的牲口的腐肉放在祭坛上,叫我对此表示奇怪。”
“在你们的两种论点之间,一定存在某种真理!”至今没有说话的维索茨基插嘴道。
“让你和你的这个中间的真理见上帝去吧!这里说的不是牲口就是人。本性是改不了的,只有白痴才否认这个。”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我会叫你相信:一个工厂主、一个想挣一百万的人,他干的活比一个工人要多一百倍,对他是应当尊敬的。”
“你别提那些为了赚钱而劳动的蠢人了!现在还不如谈谈一切只是为了饱肚子而劳动的上帝创造物,因为它们更有智慧。”
“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如果你有千百万,你不会这么说。”
“我很尊重你,可是如果你要说些连你自己都不懂的话,我当然也可以对你说些蠢话。我有很多钱,但我把它周转出去了。”他冲哈尔佩恩的眼睛吹了一口烟, “你问问库罗夫斯基先生吧!我们一起把它周转出去的。我对钱是很关心的,就象关心昨天下的雨一样。哈尔佩恩先生,你却把我看成是蠢人。不!达维德先生!我 是为了挣得比我需要的更多的钱。可是,我即使可以挣得千百万,也不打算比我愿起床的时间早起五分钟,我不愿牺牲一个人应得的的欢乐,我不愿为了千百万而失 去沐浴于阳光之下、散步、自由的呼吸、思考比千百万更大的事业、恋爱等。我不再干了,不再干了,因为我要生活,要生活,要生活!我不是一头干活的牲口,也 不是机器,我是一个人。只有蠢人才要钱,只有蠢人为了挣得千百万才牺牲一切,牺牲生命、爱情、真理、哲学和一切人类的宝贝。当他得到满足的时候,他又鄙视 金钱,这个时候会怎么样呢?他会被他的财产窒息至死;他虽然由于获得金钱而享受到了很大的欢乐,也和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了一样。如果你以后问他,他是怎么 生活的,他就会回答:我曾经劳动过,为了什么?为了挣得几百万!这又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有这么多钱,为了使人们感到惊奇,为了有马车坐,为了让一些蠢人 对他表示敬仰,为了在自己活到半生时,在劳累过度后死去。因此他死也死在这千百万金钱之中,他就是这样的愚蠢。”
“你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就这个问题是有很多可说的。”
“你们自己去说吧!我得回家去了。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我另外在适当的时候再来说服你。我要把破坏人的机体的可怕的劳动杆菌注射在你们身上。我以为,人类如果对此不能领悟,它就会比地质学家的预见更快地灭亡。”
他们在一条没有人走的人行道上往大街一头走去。
维索茨基半晌沉默之后,开始说话了,他激昂慷慨地论证坏不在于大家工作得太多,而在于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工作。
梅什科夫斯基没有回答,过了不久便和他们辞别回家去了。
博罗维耶茨基睡眼惺松地凝视着那沉睡着的、寂静的街道。
哈尔佩恩也看了看他,开始说道:
“你对罗兹进行观察。你认为梅什科夫斯基没有道理,因为大家如果都象梅什科夫斯基先生所想的那样,在罗兹就不会有这些房子、这些公馆、这些工厂、这些仓库,就不会有罗兹,而只会长出漂亮的森林,在这里人们可以猎取野猪。”
“这对我们来说毫无妨害,达维德先生。”
“对你来说可能是这样,对维索茨基先生来说是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对我来说,罗兹是不可少的,工厂是不可少的,这个大城市、大商业是不可少的。试想我在乡下能干什么?我和农民在一起能干什么?”他吆喝道。
“你可以成为一个佃农。”博罗维耶茨基望着马车,冷冷地说道。
“在农民之间也有竞争,他们也常要饿死。”
“只有那些不善于欺骗农民和地主的人才会饿死。”
“这是废话,这不过是反犹太主义的废话,你自己也不会相信。因为你很知道,大鮈鱼是吃斜齿鳊的,鲈鱼是吃鮈鱼的,而狗鱼又吃鲈鱼,那么什么吃狗鱼呢? 人吃狗鱼!人互相之间又吃。破产、疾病、忧愁都可以吃人,最后死神来吃掉他,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美,都在运动。”
“你这是书呆子哲学,达维德先生。”
“这是观察事物的哲学,我早就在观察世界了,维索茨基先生。经理先生!你认为梅什科夫斯基怎么样?”他拉着卡罗尔的手问道,因为他发现他要和他告别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很好!”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他是个天才!他的脑子里想到了千百万,他打算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你知道他在迈尔那里搞出了一项新发明吗?一个漂布的新方法。迈尔在这上面多赚了百分 之五十的利润。你想他因此得到了什么?他本来是一无所有的!由于这个价值百万的发现,他可得到每年两千卢布的养老金。他虽然有了这笔收入,但仍然上工厂, 在实验室工作。我很佩服他;可是如果说不要发财致富,或者嘲笑那些挣钱的人,这我就不懂了,这似乎有点莫名其妙。”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晚安,先生们!”卡罗尔说道。
“我找你有事,几句话就可以说完。”维索茨基开始说,“我虽然不认识你,可是我得替一个人向你提出请求。”
“你是给人找工作?”
“是的,我认识一个穷苦人,他两年没有找到工作了。”
“专门家?”
“过去是地主,是一个冰清玉洁的正直的人。”
“你把他说得这样好,可是他只能在两年后才有工作。”
“他很穷,家庭负担很重,他的全家干脆就要饿死了。”
“这并不特殊,在罗兹这样的人不少。”
“你就帮帮忙吧!什么工作,什么样的待遇都可以,最普通的也可以,这对你来说,是一件真正的好事呀!请你原谅,因为我是在我们几乎互不相识的情况下来请求你的。”
“问题不在这里,只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你,待遇好点的职位是从来没有空的,只要有一个缺额,就会有二十个人争着要,而且大多是专门家。”
“我说的是最普通的工作,如果你能帮忙的话……”
博罗维耶茨基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
“你叫你保护的人明天午后带着这张名片来厂里找我。职务我不会给他安排,我会为他的生活想想办法,可是我不能保证定有什么结果。”
两个人分手后往不同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