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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尼奥哈哈大笑。“谁知道呢,”他表示不同意见,“他用可爱的‘小’字,是否仅仅玩弄押韵伎俩呢?因为这个结尾处需要用一个两音节的词,而不该用单音节的词。”
“我们不该太低估他,”克乃西特反驳说,“一个生平写过数万诗句的人,不至于会被微不足道的押韵问题逼入困境的。绝不会的,我念给你听听,多么温柔, 还带着一丝儿腼腆的韵味:一本小书,一本我们要书写的小书!他把书写成‘小书’也可能并不是出于深爱之情。也许他确实非常自谦而求人谅解呢;也许,是的, 这位诗人大概是位献身自己写作事业的人,不时会对自己嗜好写书产生内疚感。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小书’一词就不仅具有喜爱的意味,而且还具有请求谅解 的派生意义。这种言外之音就像某个赌徒邀人参加赌局,却称之为来一个‘小赌’,或者某个酒徒拉人喝酒,却呼之为来一场‘小酌’一样。当然,我的话只是揣测 而已。然而,无论如何,这位诗人笔下描述的教育孩子和写作小书,恰恰完全符合我的心情和思想。因为我也不只拥有教育的热情和愿望,我也有写一本小书的热情 呢。如今我已摆脱繁忙公务,我的思绪自然要回到自己的兴趣上来,总有一天要利用空暇和兴趣写一本书——不,写一本小书,供我的朋友和意气相投者把玩的‘小 书’。”
“你想写些什么呢?”特西格诺利好奇地问。
“啊,什么东西都行,对我来说,题材和对象全都无关紧要。我只是想利用那么多空暇,借写作的机会作些自我思索、自我品味而已。写作中,我认为至关紧要 的是整个音调问题,要做到不偏不倚,合宜适中,庄严而不失亲切,严肃而不失谐趣,——这种音调和说教恰恰背道而驰,要做到的是亲切的对话和沟通,讨论各种 各样我认为自己已学会和体验过的东西。我并不拟采用这位弗里德利希·洛克尔特所擅长的融和说教和思想以及他那种交流和闲聊的手法,然而这种手法却还是很吸 引我,它是一种个人的抒发,但并不流于独断;它具有消遣色彩,但并非没有规矩,我非常喜欢这个特点。不过,我眼前还不想体验写作小书的快乐和苦恼,我得先 把精力用在别的事情上。我想,以后总有一天,能够让我全心全意体会一番创作的快乐,能够如我脑海里浮现的那样,对种种事物进行无拘无束而又细心谨慎的探 讨,当然不只是自我娱乐,心里还得时刻装着一些好朋友和读者才是。”
第二天上午,克乃西特动身去碧尔普。特西格诺利隔天夜里便已声称,他陪朋友同去,可当即便遭到克乃西特的坚决拒绝。当这位父亲次日又力图劝说朋友时, 克乃西特几乎发火了。“这个孩子要对付一个难对付的新教师,已经够他烦的了,”克乃西特简单地说,“此时此刻再让他的父亲也插一杠子,这样只会使事情更糟 糕。”
克乃西特坐上普林尼奥为他租来的旅行汽车上路了。当汽车穿越九月清晨的清新空气时,昨天的好兴致又回来了。克乃西特不时与司机闲聊,每逢宜人景色就让 他停车或者放慢速度,还多次吹奏自己的小木笛。从首都的低洼处逐渐驶向高处,驶向山脚,最后折上高山,真是一趟紧张刺激的美丽旅行。这同时又是一次自即将 消逝的夏天越来越深入到秋日的旅行。中午时分,汽车开始爬升最后一段大拐弯路程,车子婉蜒穿过已经逐渐疏落的针叶树林,绕过在悬崖下吼响奔腾的揣急山涧, 驶过一些桥梁和一户户孤零零的农家院落,车子经过那些院墙高高、窗户小小的农舍后,便驰人了一个更加崎岖、更加粗算的怪石磷峋高山世界,在这些坚硬冷峻的 岩石间,竟有许多一片片天堂乐园般的绿地,使点缀其间的朵朵小花显得格外可爱。
他们终于抵达了那座乡间别墅。这幢小小的建筑坐落在一片高山湖泊之畔,似乎隐藏在灰色的峭壁下,与高山相衬,几乎难以分辨。这位旅人一眼就察觉到这一 建筑物其风格上的严密以及其阴沉的气息,这些恰好与险峻的高山十分相称。克乃西特再转眼一望,脸上不由立即展现出了愉快的笑容,因为他看到敞开的大门口站 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彩色外套和短裤的少年,那人只能是他的学生铁托啦。尽管克乃西特从未认真为这位逃跑者担心,却也为此而怀着感激之情松了一口气。倘若 铁托先到一步是为了在门口欢迎老师的话,那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在途中设想的种种错综复杂可能性纯属多余了。
孩子走向克乃西特,友好地微笑着,稍稍有点尴尬,他一边帮着老师下车,一边说道:“我让您独自旅行,并非有什么恶意。”然而不待克乃西特回答,他又十分信任地接着说道:“我相信,您是理解我心情的。否则您肯定会带我父亲一同来的。我已经告诉他我安全抵达了。”
克乃西特笑着和孩子握了手。铁托把他引进屋里,女仆向克乃西特问候后说,晚餐立即便准备妥当。克乃西特当下有一种不寻常的需要,不得不在晚餐前躺下略 事休息。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这场美丽旅途中已出奇地疲乏,是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筋疲力尽。到了晚上,当克乃西特和他的学生闲聊,并且观赏他收集的高山花卉和 蝴蝶标本时,这种疲乏感更厉害了。克乃西特甚至还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还有一种以往未曾有过的严重虚弱与心律不齐。然而克乃西特仍旧继续与铁托交谈,直至约 定的就寝时间,竭尽全力遮掩着自己身体不适的征状。铁托有点惊讶老师竟然一字未提开课事项、学习计划、成绩报告以及诸如此类的工作,以致铁托敢于趁此大好 时机提出一个建议,明天清晨来一次长距离散步,以便让老师熟悉陌生的新环境,这个建议立即获得了友好的接纳。
“我很乐意这次漫游,”克乃西特补充说,“我还想趁机向您求教呢。我刚才观看您收集的植物标本时察觉,您的高山植物知识远比我丰富得多。因而我们共同 生活中除了其他目的之外,还有一个互相交流知识的目的,让我们的知识互相补充。我们可以这么开始:您先校正我贫乏的采集植物知识,先在这一领域上帮我前进 一步……”
两人最后互道晚安时,铁托心里心满意足,当即下了好好学习的决心,再一次感觉自己非常喜欢克乃西特老师。这位和蔼可亲而快快活活的老师全然不像一般小 学教师那样喜欢用深奥言语谈论科学、道德、精神修养以及其他诸如此类高等学问,但是他的言谈举止和人品里总有些东西在督促你的责任心,在唤起你身上那些高 尚、善良、勇敢的努力和向上的能力。铁托觉得,愚弄蒙骗一位普通小学教师,常常很有趣,有时甚至使自己得意洋洋,而面对这位男子,你绝不可能产生这一类念 头。他是一个——是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铁托陷入了沉思之中,是什么使这个陌生人这般迷人,又令人钦佩的呢?铁托发现这就是他的高尚气质,他的高 贵品性,他的男子气概;这就是克乃西特吸引他的主要力量。这位克乃西特先生是高贵的,他是一位主人,一个贵族,尽管无人知晓他的出身,也许他的父亲是个鞋 匠呢。他比铁托认识的大多数男人更为高尚,更为高贵,也比自己的父亲更显高贵。这位少年向来特别重视自己的显贵血统和贵族传统,因而不肯原谅断绝了此种关 系的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了一位精神和知识修养上的贵族。克乃西特是个在幸运条件下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凭借这种精神修养,纵身跨过了世世代代一大批祖 先,而在个人独一无二的一生中,由一个平民子弟变成一个高等贵族。这便唤起了性情热烈而自负的少年心里一种暗暗的憧憬,有朝一日也能够归为这一类型的贵 族,并且为之服务,也许这还可能是自己的责任和荣誉呢。也许眼前的老师便是这一类贵族的化身,他的超凡脱俗的亲切文雅就表现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贵族气息, 这种气息使自己逐渐亲近他,接近他的生活,达到他的精神状态,铁托就这么定下了自己的目标。
克乃西特进入自己的卧室后,虽然极想休息,却没立即躺下。他为应付这一晚几乎耗尽了精力。克乃西特费了好大努力才没让这位显然在细细观察他的少年从他 的表情、姿态和声音中看出他已越来越疲倦、不谐调,或者有生病征状。事情看来成功了。然而克乃西特此刻却必须面对自己的昏沉感,不适感,可怕的眩晕感以及 一种不祥的死亡般的疲乏感,他起初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查出原因。原因倒也不难查清,只是又耗费了一些时间。他发现自己的病因就在这天的旅程上,在极短促的 时间内,将他从低地送上了海拔近二千米的高山上。克乃西特从少年时代的几次郊游开始,一直不很适应这种高度,尤其是如此迅速的登高,反应更是糟糕。他估计 这种不适感至少还得持续一两天时间,倘若不良反应持续不退,他就只得带着铁托和女仆下山了。如果这样,那么,普林尼奥的教育计划连同这次美丽的碧尔普逗留 也就完结了。这当然可惜得很,不过也不算是大的不幸。
经过这番思考衡量后,克乃西特才上床休息,但久久难以人眠,只得一忽儿回顾离开华尔采尔后的旅途情景,一忽儿试图平定自己不太正常的心跳和过分激动的 神经,以打发漫长的黑夜。当然他也不时怀着爱意想到自己的新学生,想得很多,却没有想订什么具体计划。克乃西特觉得,想要驯服这匹高贵而颇难驾御的小马 驹,通过温和办法,逐渐软化和改变其习性,这也许是较明智的做法。对铁托,绝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强迫压制。他考虑自己应当逐渐让孩子意识到自己的才能和 禀赋,同时又努力培养提高他原有的高尚的好奇心和那种贵族气的不满情绪,让他具有爱科学,爱精神思想,爱美的情怀。这是一项有价值的任务。他的学生并不只 是一个普通少年,他只需唤醒和训练其聪明才智即可。铁托作为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的独子,将来也会是一位统治者,一位参与塑造国家和民族政治、社会的领 袖,命里注定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物。卡斯塔里对古老的特西格诺利家族是略感歉疚的,因为未能给与托付给他们的普林尼奥以足够的彻底教育,未能让他坚强到足 够在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矛盾中闯出道路,以致不仅使才貌双全的青年普林尼奥由于失去平衡、不知所措而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人,而且层层相应,让他的独生子 铁托也受到危害,落入了与父亲同样的困境。如今可以略加补救了,可以略略偿还宿债了。克乃西特很高兴这个任务恰恰落在自己身上,落在这个貌似背离了卡斯塔 里的叛逆者身上,这也使他感到很富于意义。
第二天清晨,他一发觉屋里有人走动,便立即从床上起身了。他看到床边放着一袭睡袍,便披上了这件轻软的衣服,走出昨晚铁托曾指点他的后门,进人通向湖畔浴室的一条长廊。
灰绿色的小小湖泊一平如镜,远处是一座陡峭的岩石崖壁,山峰的利齿状峰顶此刻还在阴影里,冷峻地刺向已浅浅泛出亮绿色的清凉晨空之中。然而,太阳显然 已在峰顶的背后升起,细碎的金色光芒正闪烁在每一块岩石的尖角上,再有几分钟,太阳就会跃升出山脊,光明就会普照湖水和整座峡谷了。克乃西特全神贯注地默 默凝视着这幅景象,感觉它呈现的静谧、庄严之美是自己所不熟悉的,却又给自己一种关怀和警示的感受。此时此刻他比昨日旅途中更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高山世界 的分量,它的凝重、冷静以及惊人的威严,它不迎合人类,不邀请人类,也几乎不容忍人类。克乃西特当即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又意味深长的感觉:自己刚刚踏入世俗 世界的新自由天地,第一步恰恰走进这个高山世界,走进了又寂静又冷峻的伟大之中。
铁托出现了,只穿着浴裤,他和老师握了手,指着对面的岩壁说道:“您来得正是时候,太阳立刻就要升起了。啊,山上真是好极了!”
克乃西特亲切地点了点头。他早就听说铁托是早起的鸟儿,竞走、角力和徒步旅行的爱好者,一切只是为了反对父亲那种轻轻率率、不受约束的舒服生活态度和 方式。他拒绝饮酒也是出于同一原因。这些生活习惯和倾向,使铁托不时表现出蔑视知识的自然之子的姿态——特西格诺利家族成员似乎都喜欢过分夸张。但是,克 乃西特决定欢迎铁托的这种倾向,甚至与他建立运动情谊,作为一种手段,借以争取和驯服这个桀骛不驯的少年。这当然仅是许多种手段之一,并且决非最重要的手 段,其他方法,譬如音乐教育,就是一种更有效的手段。克乃西特当然绝不想在体能上和这位青春少年并驾齐驱,更不用说加以超越了。然而,让孩子看看老师既不 是胆小鬼,也不是书呆子,也未尝不是无伤大雅的乐事。
铁托怀着急切期待的心情朝那阴沉沉的山脊望去,山后的晨光正向天空起伏喷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一小片岩脊猛然像熔化的金属似地闪出了通红的亮光。 山脊变得模糊不清,又好似变矮了,被烧蚀熔化了,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这个燃烧的缝隙间冉冉升起。顷刻间,大地、房屋、浴场小屋以及这一边的湖岸也都是一片 通红,而站立在强烈阳光下的师生两人也都立即感到了光芒带来的温暖。男孩铁托为这一瞬间的华美壮丽所感动,浑身充盈着青春活力;他伸展四肢,双臂开始有节 奏地舞动,随即整个身躯也运动起来,铁托为了庆祝这一个白天的来临跳起了一场狂喜的舞蹈,以表达自己内心已与四周波涛起伏似的光芒协调融和,合二为一。铁 托舞动着双脚向着凯旋而来的太阳恭祝欢欣的敬意,接着又恭恭敬敬地倒退几步,把伸展的双臂转向山峰、湖泊和天空,随后又跪下身子,似乎也要向大地母亲致 礼,而后又伸出双手,似乎要掬一捧湖水行祭献之礼:献出他本人,他的青春,他的自由,他内心炽热的生命意识,就像在节日庆典大会上向群神献祭一般。阳光在 他棕色的肩部闪闪发亮。他的双眼因强光而微微眯起,那张年轻的脸好似带了一副不变的面具,凝固着一种激动到近乎虔诚的严肃表情。
铁托的老师也完全被眼前这一孤寂山崖间破晓的壮丽景象所折服了。然而更让克乃西特着迷的是一种人类的景象,是他的学生为欢迎清晨和太阳光临而跳起的祭 献之舞,这位尚未成熟、性情忧郁的少年在这虔诚的礼拜中,自己的精神也得到了大大的升华。对于旁观者克乃西特而言,则是在一刹那间看清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高 贵本质,他的倾向、才能和命运,恰如太阳一升起,就突然把冰冷、阴沉的山谷照得一片透亮一般。也就在这一瞬间,克乃西特觉得这个年轻人比自己以往设想的更 为坚强,更为有价值,因而也更加难以对付、难以接近,也更加难以从精神上进行教诲了。铁托受强烈感动而跳起的节庆祭献之舞是比小普林尼奥的任何言语和词句 都能显示其本质,这舞蹈把这孩子抬高了许多等级,却也使他显得更加与人疏远,更加难以捉摸,也更难加以教诲了。
铁托自己全然不知这种狂热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这绝不是他熟悉的舞蹈,他从不曾跳过,也不曾练习过这种舞蹈。这并不是他以前自己设想 的那种欢呼太阳和清晨来临的庆祝舞。铁托很久以后才认识到,他当时的舞蹈和着魔似的迷乱状态,并不完全由于高山空气、阳光、清晨和自由自在的感觉所引起 的,更多的则是他对自己年轻生命即将面临转变的新阶段,对他这位令人敬爱的和蔼的老师所作的反应。在这个清晨时刻,铁托内心深处百感交集,它决定了他的命 运,这一时刻顷刻间高于任何其他成千上万个时刻,升华为一种崇高、庄严而神圣的时光。铁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不想追究和怀疑,他只是服从这一迷 醉时刻向他提出的要求,他只是向太阳跳出虔诚祈求的舞蹈,只是用姿态和举动表示自己的欢乐,表示自己对生命的信仰,对神的虔诚以及对眼前这位长者的敬畏之 情;他既自豪又顺从地通过舞蹈将自己虔诚的灵魂作为祭品奉献给太阳,奉献给诸神,而更多的则是奉献给这位自己所钦佩和敬畏的长者,这位智者和音乐家,这位 来自一个神秘领域的魔术游戏大师,他未来的教师和朋友。
如同太阳升起时的光波,这一切景象只是持续了几分钟。克乃西特为目睹的惊人景象而深深感动,看见他的学生就在他眼前改变着自己,揭示着自己,表露出一 种全新而陌生却又与他自己完全相等的面貌。他们两人都站在别墅和浴场小屋之间的人行道上,同样沐浴着来自东方的光辉,都被自己漩涡般的体验所深深震撼着。 铁托还没有跳完自己的最后一个舞步,却突然从迷醉中惊醒了,他呆呆地站着,好似一只独自玩耍的动物忽然警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快便觉察到自己并非单独一 人,知道自己已体验,实践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身边还有一个观察自己的旁观者。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尽可能摆脱眼前的处境,因为他忽然觉得 自己的行为多少有点危险和可耻。铁托只想赶快突破刚才这种完全吸引和控制了自己的奇妙魔力。
铁托的脸容方才还像是一副看不出年龄的庄严面具,此刻却露出了一种幼稚的,甚至有些愚蠢的表情,好像是刚刚从熟睡中被惊醒的孩子。他的双膝仍在微微晃 动,傻乎乎地呆望着自己老师的脸,接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可耽搁的重大事情似的,猛然伸直右手指向对面的湖岸,此刻,湖泊的一半仍然静卧在峭壁的巨大 阴影里,与阳光下的另一半形成反差。在朝阳的射线下,这一半正在逐渐缩小,退向岸边。
“如果我游得快了又快,”铁托孩子气地急急嚷道,“我们也许能在太阳抵达对岸之前先到那里。”
铁托的话音未落,与太阳竞赛的挑战口令还没有喊响,他便猛力纵身一跃跳进了湖水,好似不这么做便不能很快地将自己刚才那狂热祭献时的忘乎所以的神情从 脑海中抹去一般。浪花四溅,湖水盖过了他的头顶,几秒钟后,他的脑袋、肩膀和双臂便又露出了水面,在平静如镜碧蓝色的水面上迅速向前游去。
克乃西特出来时没想沐浴,也不想游泳。他嫌气温和水温都太低,再加上昨夜有疾病征兆,游泳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现在,阳光灿烂,他又为刚刚目睹的 景象所感动,再加上他的学生又用同伴的方式邀请他、怂恿他,使他感到不应该害怕这个冒险。不过,克乃西特首先担心的是让铁托一人游泳的后果,倘若他以寒冷 或者成人的理智为由,拒绝这场体力测验,使这个孩子大为失望的话,那么刚刚获得的成果就会化为乌有了。克乃西特因急速上山而招致的失衡和虚弱感,显然在警 告他务必小心谨慎,不过,来一次强制性的无情行动,也许倒是治愈不适感的最好办法。召唤强于警告,意志强于本能。他迅速脱去轻软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气, 便从他的学生方才跃下的地方,纵身跳入了湖中。
这里的湖水全是从上游倾注而下的冰水,即使在盛夏时节,也须经过刻苦历练才能适应。克乃西特觉得湖水冰冷刺骨,像对待敌人似地迎向他。然而,他又觉得 包围着他的似乎不是可怕的严寒,而是熊熊烈火;片刻后,这种猛烈的火焰便迅速穿透了他的全身。克乃西特跳入水中后很快便浮出了水面,他看见铁托远远游在前 面,尽管觉得湖水冰冷,但火焰以及怀着敌意的湖水在无情地逼迫着他,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缩短这段距离。克乃西特在为自己的目标而进行游泳竞赛,他在为赢得 孩子的尊重和友谊而斗争,他在为孩子的灵魂而奋斗,——他现在正与已把他摔倒,并已将他紧紧扭住的死神搏斗,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将竭尽全力赶走死 神。
年轻的游泳者不时回头张望,他望见老师跟着他下了水,心里十分高兴。他再次回头时,却没有看见老师,心里不安起来,不断张望和呼唤着,后来又急急往回 游,但也没有找到人。铁托在水上游着,又潜入水下找着,四处搜寻失踪的人,直至彻骨的寒冷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摇摇晃晃、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陆 地上。他看见老师的睡袍放在岸边,便捡了起来,机械地擦拭着自己的躯体和四肢,直至冻僵的肌肤重又温暖起来。他毫无知觉地呆坐在阳光下,目光瞪着湖水,只 见碧蓝色冰冷的湖水看起来可怕地空虚、陌生和邪恶,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和迷茫向他袭来,他从自身的体力衰竭联想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啊,多么痛苦,他恐惧地想到,我得为他的死亡负责!直到现在,直到他不必再维护自己的虚荣,也不需要提出任何反抗之时,他这才吃惊地察觉,失去他自己 是多么痛苦,自己已经非常爱他;他对自己又何等重要。因此,尽管铁托有种种理由说明自己不应为大师的死亡承担责任,然而他仍然怀着圣洁的战栗预感到,这一 罪责将会彻底改变他自己和他的生活,将会向他提出许多更高的要求,比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