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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克乃西特的出身情况已无从查考。他的身世与精英学校的许多学生相似,若非早年丧亲,便不会被教育组织从不良环境中救出而培养教育的。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没有受到精英学校与家庭问的矛盾冲突之苦,有些同龄年轻人却深受其害,不仅难以进人宗教团体,还使一些原本天赋颇高的青年思想混乱,甚至成为有问题的人。
克乃西特却属于幸运儿之列,他似乎是专为卡斯塔里、为宗教团体而生的,是注定要替教育组织当局服务的。尽管他的精神生活也并非毫无疑问,可他所经历的每一个精神奉献者天生必得的精神悲剧,却丝毫没有人身的苦难。如此吸引我们深入关注克乃西特个人品性的原因,也许并非完全由于这类精神悲剧;与其说是由于他的从容、开朗的性格,不如说是由于他光彩照人的个性,克乃西特凭借它们得以圆满完成自己的命运,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与世界上任何重要人物一样,他也有自己的“恶煞”和“吉星”,我们看到他的吉星使他免受阴郁和狂热的困扰。纵然如此,肯定也有隐蔽不明的东西是我们全不知晓的,所以我们不要忘记,凡是历史著作,不管写得多么客观平实,也不管撰写者多么力求符合真实,仍然摆脱不了杜撰范畴,它们的三维本质都是属于虚构的。
因此,我们就连对那些最伟大的人物,不论是巴赫还是莫扎特,他们的实际生活究竞如何呢?是较为愉快呢还是很沉重,我们都不得而知。莫扎特以一位过早完成使命者的独特感人和可爱的天赋感动我们,巴赫则以上帝的父亲般的愿望开导我们,慰藉我们,要我们忠诚于痛苦,忠诚于死亡。而这一切我们都无法从他们的传记作品里读到,也无法从种种流传的私人生活轶事中得知,我们唯有通过聆听他们的作品,从音乐里获知这一切。更进一步说,尽管我们早已熟读巴赫的传记,早已由他的音乐推想出他的整个形象,但我们仍会情不自禁地要想到他死后遗稿的命运:我们想象他在世时似乎曾认为自己的全部作品将在死后立即遭人遗忘,手稿将被作为垃圾处理,因而内心黯然,他还认为他的一个儿子而不是他本人会成为“伟人巴赫”,成果累累,他还认为自己的著作不是被人再发现,就会受到诸如副刊文字年代的误解和糟踏,等等。同样,我们也倾向于想象莫扎特生前就已知道自己的安全已掌握在死神手中,恰恰在他写出大量健康、完美作品的创作繁荣时期,他便已预知死神即将拥抱他了。凡是有一件作品还留存世间的地方,那里的历史学家便只能做一件事,他必须把这件作品与创作者的生平联系起来作为富于生气统一体的两个不可分割部分进行综合概括。我们对莫扎特或者巴赫要这么做,对克乃西特也要这样做,尽管他隶属于我们这个缺乏创造性的时代,而且也并无一件像两位大师那样的“作品”留存于世。
我们试着追寻克乃西特的生平踪迹时,当然也要试着对此稍加阐述,我们作为历史学家不得不深感遗憾,因为关于他后期生活的确凿材料几乎一点也没有留存下来。这便赋予了我们承担重任的勇气,因为克乃西特生平的最后部分已化为一则圣人传说。我们通盘接受了这一传说,而且并不理会它是否属于出自虔诚之心的杜撰。如同我们对克乃西特的诞生和身世一无所知,对他的死亡情况亦然。但是我们绝无半点理由假定他的死亡可能是一场纯粹的意外。就我们的认识来看,他的生平由若于明显的发展阶段所组成,只要我们对他的结局联系传说进行一番思索,便会乐意接受和写下这一传说。我们这么做,是因为传说所描叙的最后阶段生活似乎完全符合他先前各个阶段的生活。我们甚至承认,他的生命最后竟消失在传说之中也似乎是合理的、有机的,就像我们相信一颗星座消失在肉眼望不见的“地下”、而却依然存在一样,毫无可资疑虑之处。约瑟夫·克乃西特活在我们——这里指的是本书作者与读者——生活的世界里,达到了我们能够想象的最高峰,获得了最高成就。他作为游戏大师成了一切为精神修养而努力的人们的领袖和导师。他出色地管理了自己继承的精神遗产并加以补充扩展。他曾担任我们所有人都敬仰的一座寺院的主持。但是他不止是达到了并且承担起一个游戏大师和我们宗教组织最高层一个位置的职务,而是越出了界限,进入了我们仅能仰望揣摩的境地。因此,为了与他的生活完全符合,我们必须让他的传记也越出通常的范畴,以便最终过渡到传说的境地。我们不仅接受这一奇迹事实,而且庆幸出现了奇迹,我们不想作任何多余的解释。凡是克乃西特的生活还属于历史事实的时候,我们就如实撰写,直到某一个确定的日子,至于以后的传闻则是照我们研究所得尽量精确报道。
对于他的童年生活,也即克乃西特进入精英学校以前的情况,我们仅知道一件事实,而这件事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因为它意味着精神思想向他发出的最早的伟大召唤,意味着他的第一次使命,而这首次召唤的源头并非来自科学或学术,而是来自音乐。对于这一段传记材料,也如同几乎全部有关克乃西特私人生活的回忆材料一样,都得感谢一位玻璃球游戏学生写下的详尽记载,这位学生衷心仰慕玻璃球游戏,记录了自己伟大导师的许多言论和轶事。
当时克乃西特约摸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已在位于查贝华特市郊小城贝罗奋根的拉丁语学校里就读了一段时间。贝罗奋根也许正是他的出生地。克乃西特多年领取奖学金,该校的老师们,尤其是音乐老师,都积极向学校最高当局推荐他入精英学校深造,至少已推荐了两次或者三次。不过他本人对此尚一无所知,也从未接触过精英学校或者最高教育委员会当局的导师们。那位音乐老师(当时克乃西特正学习小提琴和诗琴)告诉他,也许一位音乐导师不久即来贝罗奋根视察该校的音乐教学,约瑟夫必须乖乖练琴,以免届时让自己和老师出丑。
这消息使克乃西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因为男孩当然清楚这位音乐导师是何等人物,他绝非通常那种两年一度来学校视察的教育委员会的普通督学,他乃是最受尊敬的教育委员会最高当局的十二位最高成员之一,是十二位半人半神中的一位呢!这位神明主持着全国一切音乐事务的最高领导工作。这位音乐导师也是玻璃球游戏团体的音乐大师,他竟然要亲临贝罗奋根了!在小约瑟夫眼中,比音乐导师更具传奇性和神秘魔力的人物也许只有玻璃球游戏大师本人了。
克乃西特对这位即将驾临的导师充满了敬重与恐惧之情,把他想象成种种不同形象,时而是一位君王,时而是一个魔术师,时而又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或者是古典时期的一位富于传奇色彩的伟大艺术家,相当于米夏艾尔·普莱托里乌斯,克劳迪乌·蒙特维尔梯,约翰·约可布·弗罗贝格尔或者甚至是巴赫。——他满怀欣喜期待着这颗巨星显现的瞬间,同时却又满怀恐惧。因为一位天使般的半人半神,一位统辖着精神世界的神秘摄政王即将活生生地来到这座几间小城,来到这座拉丁语学校,他们很快就会见面,这位大师也许会询问他、测验他、训斥他,或者会赞誉他,——这将是一件大事,简直是一种奇迹,是罕见的天象。恰如他的教师所述,一位音乐大师亲自驾临这座小城以及小小的拉丁语学校,几十年来这是第一回。克乃西特在心里描绘着即将来临时刻的种种场景,首先想到的是一次盛大的公众庆祝会,还有一场类似他曾亲眼目睹的欢迎新市长上任的迎接活动,满街彩旗招展,管弦乐队不断演奏音乐,甚至还大放焰火。克乃西特的同学们也和他一样充满了幻想和期望。克乃西特的兴奋激动之情唯独在他想到自己也许不该和这位伟人过分接近时才有,最主要的也许是在与这位行家对话时可能过分出丑丢脸时,这种激情才会稍稍得到抑制。不过,这种恐惧是苦中带甜的,尽管他不会承认,而内心深处却认为,这种种人们期待已久的热闹场面,连同彩旗、焰火,会多么美丽,多么迷人,多么重要,难道他,小小的约瑟夫·克乃西特应当站到这位伟人身边去么。事实上,这位大师造访贝罗奋根,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他,为了约瑟夫啊,因为他专为考察拉丁语学校音乐教学而来,而音乐教师当然会尽力设法让他也考考克乃西特。
不过,也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唉,也许简直不可能,大师肯定有其他更加重要事情,而不是让他听一个小男孩演奏小提琴。他也许只想见见高年级学生,听听他们的演奏水平而已。
这个男孩就是这样忧虑重重地等待着客人光临的日子。这一天从一开头就让他大失所望:街上并没有乐队演奏,家家门前既无彩旗也无鲜花,克乃西特必须和以往一样带着书籍和本子去上每日通常的课程,甚至连教室里也没有丝毫节日的装饰和气氛。一切都平淡如常。开始上课了,老师还穿着那套日常服装,他没有发表演说,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即将光临的贵宾。
然而事情毕竞发生了。在第二节课或者第三节课的时候,有人敲教室的门,校工走进来向老师致意后,通知说,学生约瑟夫·克乃西特得在十五分钟后去见音乐教师,务必把自己打扮整齐,把双手和指甲都涮洗于净后再去。
克乃西特吓得脸都发白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奔向寝室,放下课本,洗涮手脸,梳齐头发,两手颤抖着拿起提琴匣和他的乐谱,一边走一边觉得咽喉在硬塞;他走进坐落在正楼边的音乐教室楼。一位同学神情紧张地在楼梯口迎接他,指指一间练琴室说,“让你在这里等候,直到有人来叫你。”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在他却好似等了一生的时间。没有人来唤他,却进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乍一看个子并不高,满头白发,面容极为光洁,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透出锐利的目光,这目光也许令人惧怕;不过他觉得这眼神不仅锐利,而且充满了愉悦,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而是一种闪烁出淡淡光彩的安详的愉悦。那人向这男孩伸出手来,互相打了招呼,随后从容不迫地在那架破旧的琴凳上坐下。“你就是约瑟夫·克乃西特吧?”他说,“你的老师似乎很满意你的成绩;我相信,他很喜欢你。来吧,让我们一起来演奏一点音乐。”
克乃西特早已取出提琴,听见老人弹了A调,便调准了自己的琴音,随即以询问的眼神怯生生地望着音乐大师。
“你喜欢演奏什么呢?”大师问他。
男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对老人的敬畏之情已充溢全身,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呢。他犹犹豫豫地拿起自己的乐谱递给老人。
“不,”大师说道,“我想要你演奏背得出的乐曲,不要练习曲,任何简单易背的东西都行,来一首你平日喜欢的歌曲吧。”
克乃西特心里非常紧张,似乎被这老人的脸容和神情迷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越是羞愧于自己的慌张,就越发说不出话来。大师没有迫他说话,而用一只手指弹出了一段旋律的头几个音调,以询问的眼光对着他;克乃西特点点头,立即高兴地演奏起来,那是一首人人熟悉的老歌,学校里经常演唱的。
“再来一次!”大师说。
克乃西特又重复演奏起来,这回老人以第二声部和他配合演奏了。就这样,小小的琴室里响彻了这首老歌两个声部的合奏乐声。
“再来一次!”
克乃西特听从了,大师则同时配合演奏着第二和第三声部。这首美丽老歌的三种声部的乐音便溢满了小屋。
“再来一遍!”大师说,同时奏响了三个声部。
“一首多美的歌!”大师轻轻地说。“这回用最高音演奏。”
大师给他起音后,克乃西特便顺从地接着演奏,另外三个声部紧紧配合着。老人一再重复说:“再来一遍!”乐声越来越欢快。克乃西特演奏男高音声部,总有两种到三种对声相伴奏。他们把这首歌演奏了许多遍,不再需要配合,每一回重复都会自然而然地替乐曲增添一些装饰和变化。这间空空的小琴室就在欢乐的午前阳光下一再回响着节日般的欢快的乐声。
过了一会儿老人停下手来。“够了么?”他问孩子道。克乃西特摇摇头,又开始演奏;另外三个声部也欢快地插了进来,四种声音交织成晶莹剔透的音乐之网,愉快的弦音和琴声相互交谈,相互支持,互相交错又互相环绕,男孩和老人这时已忘了世上的一切,完全沉潜于他们团演奏而形成的情投意合的美妙的弦音和琴声中,沉醉于由乐音编织而成的网络之中了;他们完全顺从于一位无形的指挥的摆布,微微摇摆着身体。当旋律再度结束时,大师向孩子转过头来问道:“约瑟夫,喜欢这样演奏吗?”
克乃西特容光焕发,感激而又兴奋地望着他,却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大概多少知道什么是赋格曲吧?”大师问他。
克乃西特露出迷惑的神情。他听说过赋格曲,但是课堂里还没有讲授过。
“好吧,”大师接着说,“我现在就来教你。倘若我们亲手编一支赋格曲,你马上就会弄懂的。那么开始吧,一支赋格曲首先要有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不必费心去找,只消从我们刚才演奏的曲子里取一个就行了。”
他在琴上弹奏出一个旋律,是整个歌曲中的一小段,这段乐曲没头没尾被截了出来,听着有些古怪。他再重复演奏这个主题时,开始发展变化,先加入了第一个过门,第二个过门时就使一个第五度音程变化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个过门时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一个过门,第四个过门时也同样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二个过门。这个构思在属音音调的一个休止音符中告一段落。第二次构思更自由地转变着各种音调,而第三次构思则倾向于超越休止符,随后便以基音上的一个附属音结束了这一段落。
男孩凝视着演奏者那些白皙手指的灵巧动作,也看到乐曲的发展进程隐约反映在老人神情专注的脸上,尽管那双静静的眼睛半开半闭着。男孩的心在沸腾,他充满了对老人的敬爱之情,耳朵里的赋格曲乐音让他觉得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音乐。他隐约觉得在他眼前诞生的这支乐曲是一个精神世界,是一切约束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的愉快和谐,他立誓忠于这一精神世界和这位大师,就在这几分钟时间里,他看出他本人、他的生活以及整个世界都受到这种音乐精神的指引,调整和预示。当这场演奏结束时,他看见自己衷心景仰的魔术师和君王稍稍停顿了一下,微闭着眼睛向那些琴键默默地鞠了一躬,与此同时脸上焕发出淡淡的光辉。克乃西特面对这一极乐瞬间,不知道自己想欢呼还是要哭泣,而这一瞬间转瞬就消逝了。
老人慢慢地从琴凳上站起来,用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锐利而又极友好地注视着他,说道:“没有什么事比共同演奏音乐更能够使两个人成为朋友的了。这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希望我们以后永远是朋友,你和我。你也能学会创作赋格曲的。”
他与克乃西特握手告别,向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客气地微微颔首,用目光表示了惜别之情。
许多年以后,克乃西特曾向他的学生描述过这场会见:当他走出学校时,他觉得小城和世界都大大变了样,好似被施了魔法,远远胜过彩旗、花束、彩带和焰火。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感召的力量,人们完全可以把它形容为一场宗教性的圣礼,在此以前,他只是在道听途说或者在迷乱的梦境中略略知道的理想世界,如今一下子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且向他敞开了大门。这个世界不只是存在于过去,存在于遥远的某处,存在于未来,不,它还生动地存在于此时和此地,它富有朝气,它充满光彩,它向外界派遣使者、使徒、大使,派遣像这位音乐大师一样的伟大人物,附带说一句,在当年的约瑟夫·克乃西特眼中,大师其实并不太老。这一理想世界通过可敬的使者向他——拉丁语学校的小男孩——发出了圣谕和召唤的信息。这就是他所体验到的精神意义,他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真正明白过来,并且确信,在那些神圣时刻所发生的神奇事件其实完全符合在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任何真实事件。因为这种感召不仅是让他的个人灵魂与良心得到幸福和慰藉,而且也是尘世间的力量所赠予他的一种礼物与恩惠。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真相已无法掩饰,音乐大师的莅临既非纯属偶然,也非真的来视察工作,而是他早已熟知克乃西特的名字,他的教师早已打报告介绍他的情况,他的名字也早已登在可以进入精英学校深造的推荐名单,或者也可以说早已推荐给了最高教育委员会当局了。推荐中说,这个男孩不仅拉丁文成绩优秀,品行端正,而且他的音乐教师还专门赞誉了他出众的音乐天分,于是音乐大师决定在这次公务出差途中到贝罗奋根逗留几个钟点,考察一下这个学生。他对克乃西特的拉丁语以及指法训练不太注意,他信得过老师们的评语,对此他已经花费了整整一个钟点。他关心的只是这个男孩整体本质上是否具有成为真正音乐家的禀性,有没有热情、自制、敬重他人以及真诚服务之心。一般说来,公立学校的教师们向精英学校推荐“英才”时尽管出于好意,却往往过分慷慨,总是或多或少带有种种不良动机,尤为常见的情况是:一位教师由于缺乏眼光,固执地推荐某一个自己宠爱的学生,却见不到这个孩子除去死读书,有虚荣心,在老师面前听话乖巧之外,别无其他长处。而音乐大师恰恰最厌恶这类学生,他会在学生自己觉察正在被考验以前就一眼看清,这个孩子可能的发展轨迹。凡是在他面前表现得过分乖巧、过分懂事、过分机灵的学生往往要倒霉,至于那些试图奉承他的人结果就更惨。有些孩子甚至在正式考试之前就被他除名了。
音乐大师对这个叫克乃西特的学生却十分中意,大师非常喜欢他,在继续公务旅行途中总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这个孩子。他从未在笔记本里记录任何有关克乃西特的文字,却把这个纯真朴实的男孩牢牢地留在了记忆里,一待他返回学校,会立即亲笔在业已由最高教育当局成员之一审查合格的学生名单上填写这个克乃西特的名字的。
克乃西特在学校里也偶尔会听同学们说起这个名单,不过各人的腔调全然不同,同学们大都把它称之谓“金榜名册”,也有人轻蔑地称它为“野心家名册”。倘若哪一位教师提到这份名单,那么总因为他想提醒某位学生,一个不肯用功的小伙于休想有金榜题名之时,——他说这话的语调里总带有一点尊敬与重视的庄重的口气。而那些把名单称为“野心家名册”的学生大都采取挪榆的口吻,并且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一次,克乃西特亲耳听见一个学生说了这么一番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不在乎这愚蠢的‘野心家名册’!你们得相信,凡是好小伙子,名单上一个也没有。老师们只把那种最下流的马屁精填到上面去。”
克乃西特经历了这场体验之后又过了一段他感觉有些奇怪的日子。最初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入选者”,成为“青年之花”——这是大家对精英学生的称呼。他开始时也丝毫不曾料想到这场经历会对他的命运和生活产生什么实际后果与显著影响。当老师们都把克乃西特视为优胜者和即将远行者时,他本人才意识到这场感召,清楚得几乎就像是自己内心的一场历程似的。这件事也给他的生活划下了一道显明的分界线。尽管他和音乐魔术大师共处的几个钟点已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或者几乎充满了预感,然而这件事也恰恰把他的昨天与今天、现在与未来截然分割了开来,那情形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环境正是他梦中所见,而他仍然怀疑自己在梦中。感召的方式和种类确乎很多,但是其核心与意义总只有一个:唤醒一个人的灵魂,转换或者升华这个灵魂,因为梦境和预感出自内心,而感召却是突然从外面降临,那里不仅存在一些现实,而且已经深深影响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