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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样,”克乃西特回答,“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们即使离开了,从本质上理解仍然没有脱离艾希霍兹。唯有永远离去的人才真正脱离艾希霍 兹,例如那个会写拉丁语打油诗的奥托,或者那个能在水底潜伏很久的查理曼内,以及另外几个人。他们都是真正走了,脱离关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他们,现 在又一下子都进了我心里。你尽管笑我吧,但是我确实认为这些叛徒错归错,却也有使我感动之处,就像那个叛教的天使鲁切弗,多少总有点慑人的伟大力量。他们 也许做错了事,更确切地说,他们毫无疑问是错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至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了一些工作,他们敢于冒险向前跳跃,那是需要勇气的。而我 们这些人,我们又勤勉学习,又老实听话,又十分理智,可是我们没有什么行动,我们从不曾向前跳跃!”
“我不这么想,一克乃西特的同伴表示,“他们中的一些人既无行动也没有冒险,他们只知道吊儿郎当,直到被校方开除。也许我没有完全听懂你的意思。你所说的跳跃意谓什么?”
“我 的意思是能够忘我,能认真投入,嗯,就是这样——这就是跳跃!我不希望自己跳回童年的家,不想恢复过去的生活,它们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我也几乎 把它们完全忘记了。我只希望某个时刻突然来临,只要符合人们的需要,我也能够忘却自我,向前跳跃,当然不要向着渺小低劣,而要向前向着更高的远处。”
“是啊,我们不是正走着么。艾希霍兹是一个阶段,下一步要走得更高些,最后等待着我们去的是最高宗教团体。”
“是的,但我的意思还不止是这些。我们继续向前走吧,朋友,步行漫游真好,它让我心情愉快。我们的日子确实过得太沉闷暗淡了。”
我们从克乃西特的同学转述到他当时的情绪和言词判断,克乃西特显然早自青年时期便已开始他的狂热追求。
两 位徒步旅行者在路上走了整整两天才到达音乐大师当时的住处,位于高高的蒙特坡山间的一座旧日修道院里,大师正在开授指挥课程。克乃西特的同伴被安排 住在客房,而克乃西特则住在大师自己居室的一个小房间里。他刚收拾好行囊,梳洗完毕,主人便走了进来。这位可敬的长者和年轻人握过手,微微叹了一口气后便 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身子,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了一忽儿,这是他极度疲倦时的习惯动作,随即又抬头望着客人,亲切地说道:“请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善于招待的主 人。你步行跋涉而来,一定很累了,老实说我也很累,一天的工作日程排得太紧了。——倘若你不打算立即上床休息,我想现在就领你去我的书房聊一个钟点。你将 在这儿逗留两个整天,明天请你和你的同学与我一起用餐,可惜我无法给你很多时间,因此不得不设法替你找出几个钟点来。我们立刻开始吧,怎么样?”
他把克乃西特领进一间有巨大圆形拱顶的小房间,屋内只摆着一架古老的钢琴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物件了。他们各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你 不久就要进入另一个阶段,”音乐大师说道,“你将在那里学习各种新东西,有许多是极美好的,你也肯定很快就会开始接触玻璃球游戏。所有一切都很美 好,而且很重要,但是有一件事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为重要:你将学习如何静坐默思。这似乎是人人必学的,却不可能进行考核。我希望你能够正确把握,真正学 好,就像学习音乐那样,学好了这一课,自有能力破解世上万事万物。因而我想亲自替你上两堂或三堂入门基础课,这就是我邀请你来的目的。今天、明天和后天, 我们都得试着静修一个钟点,默想音乐。你现在先喝一杯牛奶,免得饥渴扰乱你的身心,晚饭还得过一会再送来。”
他敲敲门,有人端来一杯牛奶。
“慢慢喝,慢点儿”他说,“别着急,不要说话了。”
克 乃西特极慢地喝着那杯凉爽的牛奶。面对着这位可敬的老人。老人再度闭上了眼睛,那张脸看上去确实苍老了,表情十分慈祥,显得十分宁静,他的笑容是向 着自己内心的,好似他已走进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把脚浸人脚盆时那样。老人全身流泻出平和静谧的气息,克乃西特感受到了这种气息,心里 也越来越平静。
现在,音乐大师从椅子上转过身子把双手搁到钢琴上。他奏出一个主题曲,随即又加以变奏发展,那主题曲似乎出自某位意大利经 典作曲家的作品。他指点自己 的客人,教导他如何对这部音乐作品在整个演奏过程中进行联想,想象出一场舞蹈,一系列连续不断的平衡体操动作,一连串以一个均匀轴心为中心的大大小小舞 步,教导他如何全神贯注,只注意这些舞步所构成的图形上。他把这段节奏又弹了一遍,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又弹奏了一遍,然后静坐着,双目半闭,双手平置膝 上,一动不动地在自己内心复奏着考察着这段音乐。现在连这位学生也开始自内心深处聆听了,他看见了五线谱的一个个片段,看见有些东西在自己眼前活动。在踏 步,在跳跃,在飞舞,他试着去读懂和辨认出那些好似鸟儿飞翔划出的曲线般的动作。而这些东西互相纠缠不清,一切又消失不见了;他不得不重新开始,就在他专 心集中的瞬间,只觉得心里突然一片空白。他茫然回顾,看见音乐大师沉静深途的脸庞在黄昏的激光中飘浮,于是赶紧回头,循着老路回到了刚才滑落离开的心灵空 间。于是他又听见音乐之声在心里响起,看见音乐在那里踏步行走,划出舞动的线条,他在心里追踪着那些看不见的舞者们跳跃的舞步……
当他又 一次从自己的心灵空间滑落出来,当他再度切实感到自己坐着的椅子,脚下铺着草席的石板地,还有窗外开始变暗的暮色时,觉得自己好像度过了一段很 长的生活时期。这时他觉察有什么人在凝视他,便抬起头来,恰和正在审视他的音乐大师的目光相对。大师以一种几乎很难察觉的动作向他点了点头,接着用一根手 指以极弱音弹出了那部意大利乐曲的最后变奏,随即站起身来。
“你留在这里,”他说,“我就回来。你试着把乐曲再回想一遍,注意那些图形的变化!不过不必太勉强,这只是游戏而已。倘若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 说完就离开了。他紧张忙碌了一天后还有一件事等着他去处理,那可不是什么他希望做的轻松愉快的工作。有个在指挥班学习的学生,一个有才能,却颇爱虚 荣,又很傲慢的青年,使大师不得不和他谈谈其所表现的错误与恶习,而且得采用恩威兼施的办法。大师叹了一口气。为什么问题总不能彻底解决,已承认的错误总 是一再重犯!人们不得不反复和同样的错误作斗争,同样的萎草永远拔不尽!有才无德,华而不实,它们曾在副刊文字年代的音乐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后来在音乐 复兴时期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如今又破土而出,萌生幼芽了。
当他办完这件事回来,要约瑟夫与他共进晚餐时,他发现这孩子还静静坐着,模样愉快,已没有丝毫疲倦的神态。“真是奇妙,”男孩作梦似地说道,“音乐在我心里曾一度消失,又出现时完全改变了模样。”
“就 让音乐在你心里任意回荡吧,”大师说着把他领进一间小小的居室,居室里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面包和水果。他们开始用餐,大师邀请他明晨去听一忽儿指 挥课。在送这位客人回小房间休息之前,大师又叮嘱道:“你在静坐冥想时看到的东西,音乐以图形花样展现在你眼前。它们倘若中你的意,试试用笔记录下来。”
克 乃西特发现自己小房间桌上放着纸和笔,便不忙上床,而试着把那首乐曲在他心里转化成的图形用笔描绘下来。他先画出一条线,又在这条线上画了许多条斜 着伸展开去的短短的支线,其间的空隙都合乎韵律的节奏,看起来像是树枝上排列规则的叶片。这幅图像并未令他满意,但是他兴致勃勃,仍一而再,再而三地试着 重画,最后他把线条弯曲成了圆圈,那些支线犹如花环上的花朵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然后他上床就寝,立即便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又来到了昨日曾与同学略事休 憩的峰顶上的森林,俯览着山脚下可爱的艾希霍兹。他正在定睛凝望,学校楼群所在的四方院子逐渐变成了椭圆形,随即又转化为一个圆形,变成了一只花环,花环 开始缓缓旋转,越转越快,直到令人眼花缘乱,最后霍然裂开,爆散为无数闪烁的星星。
克乃西特醒来时已经忘了这场梦,可是后来与音乐大师一起作清晨散步,当大师问及晚间是否做梦时,他依稀感觉到有过不愉快或者令人不安的梦。他又想了想,想起来了,便叙述了梦里的情景;同时他觉得十分惊讶:梦居然对自己毫无伤害。大师仔细谛听着他的叙述。
“应该重视梦吗?”约瑟夫问,“梦能够解释吗?”
音乐大师直视着他的眼睛简洁地答道:“我们对一切事情都应该重视,因为一切事情都能够解释。”
他们走了一会儿后,大师慈爱地问他:“你最愿意进哪所学校?”约瑟夫脸红了。他极快地轻声说:“我想,是华尔采尔。”大师点点头。一我也这么想。你总知道一句华尔采尔的格言:Gignitautemsrtififfign…”
克乃西特仍然红着脸,却把学生们熟知的谚语背全了华尔采尔更是培养出高明玻璃球游戏者的圣地。
老 人亲切地望着他。“这大概就是你的道路了,约瑟夫。你也知道,并非人人都赞同玻璃球游戏。他们说,它不过是艺术的后补力量,从事游戏的人都是些为艺 术而艺术的人,他们已不再献身灵魂事业,不过是些业余艺术家,只会弄些幻想曲、即兴曲玩玩而已。你将来会看到这番话有多少是真正符合事实的。或许你已经对 玻璃球游戏有自己的看法,寄予了过多的期望,或许恰恰相反。毫无疑问,玻璃球游戏也有其危险性。但是我们正因其有危险而爱它,唯有弱者才被打发走毫无风险 的道路。但是你得永远记住我经常对你说的话:我们的目标是正确认识矛盾对立,首先当然是看作矛盾,然而接着要视为一个统一体的相对极。这也就是玻璃球游戏 的特点。具有艺术禀赋的人之所以喜爱玻璃球游戏,是因为他们能够从中获得即兴想象的机会。——某些严谨的科学家,甚至一些音乐家却轻视这种游戏,是因为他 们认为它缺乏每一种科学专业都能够达到的严谨程度。好啦,你将会遇上这类矛盾对立,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将会发现它们都是主观的对立物,而不是客观的事 实。例如一位爱幻想的艺术家,他避开纯数学或者逻辑学,并非因为他对它们已多少了解和有什么发言权,而是因为他天生喜爱某些别的东西。你可以认为这种天生 而强烈的爱憎本能乃是小人物的特征,现实生活中的大人物和卓越人物都没有这类强烈的感情。我辈芸芸众生,都只是一个平常人,在人世间都只是一次尝试,一段 中途旅程而已。而每个人即使仅仅处于中途,那里也依然存在和谐完美,他应该努力达到中心,而不是只在边缘打转。请你不要忘记:一个人能够既是严谨的逻辑学 家或者语法学家,同时又是充满幻想和音乐感的人。一个人也能够既是音乐家或者玻璃球游戏者,同时又完全精通一切规则与秩序。我们的目标是要培养这样的人, 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不论在哪一天,不论和哪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交流他研习过的科学或艺术问题。他能够把最清澈透明的逻辑理论灌注人玻璃球游戏之中,也 能够让语法学富于创造性的幻想气息。我们应当努力成为这样的人,我们应当具备这样的能力,随时随地都能够承担另一种岗位的任务,而不会让自己因不堪承受压 力而困惑慌乱。”
“我想我已经听懂了,”克乃西特说。“具有如此强烈爱憎感情的人,是否只是那些天性热情的人,而其他人则比较冷静比较温和?”
“这 话听起来正确,其实不然,”音乐大师笑着说。“对事事都热心,又想把一切都做好,这就需要大量的精神力量、勇气和热情,少一点儿就不成。你所说的 热情其实不是精神力量,而是灵魂与外在世界摩擦而生的力量。凡是你所谓的热情占统治地位之处,与其说是存在着大量渴望和雄心,倒不如说是把它们导向了自我 孤立的错误目标,并因而形成了紧张压抑的时代气氛。同时,凡是竭尽全力趋向中心的人,凡是努力趋向真实的存在、趋向完善境界的人,外表看来总比热情者要平 静得多,因为人们并不总能看见他们灼热的火焰,举例说吧,他在辩论时决不会高声喊叫,也不会挥舞臂膀。但是我可以对你保证,他是炽热的、是在燃烧的!”
“啊, 能让人们了解该多么好广克乃西特不胜感慨。“倘若有一种人人都信仰的学说该多好啊!现在一切都互相矛盾,一切都自行其道,有什么是确实可靠的 呢。事事既可以这么解释,又可以反过来那么解释。人们能够把整个世界的发展历史说成是发展和进步,也同样能够将之叙述为一无所是的堕落和荒谬。难道真的没 有真理吗?难道不存在真正纯正而有效的学说吗?”
音乐大师还从未听见他用如此激烈的口吻讲话,默默走了一段路后,才回答道:“真理是有 的,我的孩子。但是你所渴望的‘学说’,那种绝对的、完善的、让 人充满智慧的学说却是没有的。我的朋友,你也不应该去渴求一种完善的学说,而应该渴求让你自己完善无瑕。神性在你自己心中,而不在任何概念和书本里。真理 是体验而得的,真理无法传授。约瑟夫·克乃西特,让你自己在斗争中领悟吧,我不妨说事实上已经开始了。”
约瑟夫这几天总算有机会亲眼目睹 自己敬爱的师长的日常生活与工作,十分钦佩,尽管他仅能见到大师每日完成事务中的极小部分。而最主要的是音乐大师赢得 了他的心,因为大师邀请他,照顾他,因为这位工作如此繁忙、又常常看上去如此疲倦的人还为他抽出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何况还不单单是时间呢!大师指点他的 静修入门课程竟让他获得如此深刻和持久的印象——事实如此,这是他后来作出的判断——,并非通过传授某种特殊的高级技巧,而只在于大师的为人和他的示范作 用。尽管克乃西特后来的老师们,在他下一年的静修课程中,给予了更多的指导,更精确的阐释,更严格的控制,也提出了更多的问题,作了更多的纠正,但音乐大 师对这位青年的影响力却是最牢固的,他讲解得很少,往往只是确定主题后便开始示范演奏。克乃西特观察到,他的老师如何常常显得又苍老又疲倦,然而,在略一 闭眼潜心内视之后,如何再度显得又沉稳、又快活、又亲切、又生气勃勃。克乃西特十分折服于这种走向内在灵魂泉源的道路,这种自骚动至平静的道路。关于这一 切,克乃西特都是在这一次或那一次短暂散步或者用餐时随便谈话中零零星星听到的。
我们知道,大师当年也曾对如何进行玻璃球游戏为克乃西特讲过若干出色的指示性言语,可惜什么也未能流传下来。克乃西特还难以忘怀,主人如何尽心尽力照顾了约瑟夫的同伴,以减少那孩子附属品的感觉。老人似乎什么都想到了。
在 蒙特坡短暂逗留期间,受了三次静修教育,旁听了一次指挥课,与音乐大师的几次谈话,对克乃西特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毫无疑问,音乐大师为克乃西特的 短暂学习取得效果选择了最有利的时刻。此次邀请的主要目的如他所述乃是指点克乃西特从内心掌握静修的人门课程,但是邀请本身也具有同样的重要性,这一殊遇 也正是老师对他极为关心、期望甚高的表示,这使克乃西特的感召体验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人们已恩准他一窥宗教团体最高当局的内情。最高当局十二位大师中的任 何一位召见和接近毕业生中的某个学生,其意义绝不限于个人好感。身为大师,一言一行,总不止是个人私事。
临行前,两个男孩都得到了小礼 品,约瑟夫得到的是一册两部巴赫合唱序曲总谱,同伴是一册袖珍本荷拉斯集子。音乐大师与克乃西特握手分别时对他说道: “过几天你就会知道自己分配在哪个学校了。我去文希霍兹的次数较多,很少去高级学校,但是我们肯定会在那里再见面的,只要我身体仍然健康。如果你愿意,不 妨每年写一封信给我,特别是谈谈你学习音乐的进程。我不会阻止你批评你的老师,我对这种事情是不在乎的。无数工作等着你去做,我希望你能经受住考验。我们 卡斯塔里人应该不仅仅是一个出类拔萃者,首先应该是一个严谨的团体。一座建筑,其中的每一块砖头唯有在整体中才具有自己的意义。离开了整体便无路可走。因 而一个人上升得越高,承担的职务越重要,自由反倒越来越少,而责任越来越多。再见吧,我的青年朋友。你能在此逗留,真让我感到愉快。”
两 个孩子踏上了归途,途中比来时更加快活,谈话也更多。生活在另一种情景和气氛中,接触的是不同环境的人,短短两天就使他们完全松弛了,对于艾希霍兹 和即将来临的离别之惆怅感也变得淡薄了,反倒更加向往变化向往未来。他们在林中歇脚处,在蒙特坡某个陡峭的峡谷,都曾从衣袋里取出木笛用双声部吹奏几首民 歌。当他们再度登上那座可以远眺艾希霍兹全景的峰顶,俯视学校的建筑和那些大树时,两人都觉得上次在这里的谈话似乎已是遥远的过去了。一切事物都有了一种 全新的面貌。他们对此保持沉默,只对自己当时的感情和言论有点儿羞愧,事过境迁,已经全然毫无意义。
他们回到艾希霍兹次日便得知了自己的去处。克乃西特分配去华尔采尔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