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罗刚刚打扫完牲日棚,正从手套上往下挥着于草末,走进屋子,忽然门廊里的门锅响了起来。
卢吉妮奇娜裹着一条黑绒披肩,迈进了门限。她谁也没有问候,迈着细碎的脚步,蹒跚地来到站在厨房长凳旁边的娜塔莉亚跟前,跪在她脚下。
“好妈妈!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娜塔莉亚变了声地喊道,竭力想把母亲沉重的身躯拉起来。
卢吉妮奇娜没有回答,只把脑袋往土地上一撞,就不成声地像哭丧似地号陶大哭起来:“我的亲人哪!你把我们撇给谁……呀?……”婆娘们都同时哭号起来,孩子们也跟着哭叫,弄得彼得罗赶紧从炉台上抓起烟荷包,跑到门廊里去。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等屋子里的哭叫声沉寂了,彼得罗才脊背上带着一股不舒服的凉气走进了厨房。卢吉妮奇娜把拧干又哭湿的手绢捂在脸上,絮絮叨叨地说:“把我们的米伦·格里戈里奇枪毙啦!……他已经不在人世啦!……我们都成了孤儿寡母啦!……现在连母鸡也敢来欺负我们啦!……”她重又狼嗥似的哭道:“他的眼睛合上啦!……再也看不见阳世人间啦!……”
达丽亚在用凉水灌昏迷过去的娜塔莉亚,伊莉妮奇娜在用围裙擦着泪脸。从内室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和咬牙切齿的呻吟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卧病在床。
“看在主基督的面上,亲家!看在创世主的面上,我的亲人啊,到维申斯克去一趟吧,去把尸首给我们拉回来吧!”卢吉妮奇娜抓住彼得罗的两只手,发疯似地按在自己胸前。“把他运回来……大慈大悲的圣母啊!我不能不埋不葬,叫他烂在那儿呀!”
“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亲家太太!”彼得罗好像避瘟神似的,从她身旁躲开。“找到他的尸首——就那么容易啊?我要先保住自己的命呀!我到哪儿去找他的尸首呀?”
“不要推辞啦,彼秋什卡!看在基督的面上!看在基督的面上!
彼得罗直咬胡子,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决定到维申斯克去找一个熟识的哥萨克帮忙把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尸首弄出来。他夜里动身。村子里都已经点上了灯,家家户户都在谈论这个新闻:“哥萨克们被枪毙啦!”
彼得罗来到新教堂附近父亲的一位同事家,请他帮忙把亲家公的尸首起出来。那人很痛快地答应了。
“咱们去吧。我知道那个地方。埋得并不深。不过你怎么认得出他来呢?坑里埋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呀。昨天枪毙了十二个刽子手,因为他们在士官生政权时枪毙过咱们的人。不过有一个条件:事后你请我喝一瓶烧酒,行吗?”
半夜里,他们带着铁锹和装牲日粪用的抬筐,顺着镇子边儿,穿过公墓,朝松树林走去,死刑就是在树林旁边执行的。天上飘着小雪花。脚碰在结了一层白霜的红柳树立,沙沙作响。彼得罗谛听着每一个响声,心里咒骂自己这趟差使,咒骂卢吉妮奇娜,以至这位已经去世的亲家公。在第一片小松树旁边月p 个哥萨克在一个高高的沙土岗旁边停了下来。
“就在这附近……”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百来步。一群镇上的野狗见了他们,汪汪叫着跑开了……彼得罗扔掉抬筐,沙哑地低语说:“咱们回去吧!滚他妈的!……他埋在哪儿,还不是一样?哟,我竟于起这种事……这个女妖精,央求我来干这种事!”
“你怎么胆怯啦?走吧!”那个哥萨克嘲笑说。他们找到了那个地方。在一丛乱蓬蓬的老红柳树旁边,积雪已被踏得很结实,跟沙土混到一起。人的足迹和狗的脚印像一道道的光线,从这里散射开去……
……彼得罗一看到火红色的大胡子就认出了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他抓住亲家公的皮带,把尸体拖了出来,装到抬筐里。那个哥萨克不断地咳嗽着填上土坑;他抓起抬筐的把手,不高兴地埋怨说:“应该坐爬犁到松林来啊。咱们俩也真够傻啦!这头野猪足有五普特重。雪地里又这么难走。”
彼得罗推了推死人已经不会走路的腿,也抓起了筐把。
他在那个哥萨克家里一直大喝到天亮。包在厚布里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爬犁里等着。彼得罗喝得醉醇醇的,把马就拴在这辆爬犁上,马一直站在那里,把带着笼头的脑袋拼命伸长,竖起耳朵打着喷鼻。它也闻到了死尸的气味,所以连草也不吃了。
太阳刚刚升起来,彼得罗已经回到村子。他不停地赶着马,在草地上飞奔。身后,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脑袋碰得爬犁底板咚咚乱响。彼得罗一路曾两次停下来,把一团团的于草垫到死人的脑袋底下。他把亲家公直接拉回他家去。父亲生前最疼爱的小女儿格丽帕什卡给死者打开了大门,就从爬犁边倒到一旁的雪堆上去。彼得罗像扛面粉口袋似的,把亲家公的尸体扛进了宽敞的厨房,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铺好麻布的桌子上。眼泪已经哭干了的卢吉妮奇娜披头散发,在丈夫整整齐齐地穿着白寿袜的脚边爬着,嗓子全哭哑了。
“我们的当家人呀,我原以为你能自己走进家门,哪料到你是扛进来的啊,”她那隐约可辨的低诉和抽泣声,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像嘻嘻的笑声。
彼得罗把格里沙卡爷爷从内室里搀出来。老头子浑身直哆嗦,仿佛他脚下的地板在震动、摇晃似的。但是他却腿脚利落地走到灵桌前面,站在死者头前。
“喂,你好啊,米伦!你瞧,儿子啊,咱们竞是这样见面……”他画了个十字,亲了亲儿子沾满黄泥的冰凉的额角。“米伦努什卡!我也快……”他声调高亢地喊道。又仿佛是怕说错话似的,急忙,完全不像老人的动作,捂上了嘴,趴到桌子上。彼得罗的喉咙像被狼抓住一样,抽搐起来,悄悄走到院子里,走到挂在台阶边的马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