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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乌云密布,蒙蒙细雨像用筛子筛下来似的。娇嫩的再生草。艾蒿和散布在草原上的野荆棘丛上都闪着水珠。
由于提前结束假期,离开村子,使普罗霍尔非常恼火,他默不作声地走着,路上一句话也不跟葛利高里讲。他们在谢瓦斯季扬诺夫斯克村外遇到了三个骑马的哥萨克、他们并缰走着,用靴后跟催赶着马,热闹地交谈着。其中有个上了点儿年纪、棕红胡子的哥萨克,穿着件灰色土布棉袄,从老远就认出了葛利高里,大声对同伴们说:“看哪,弟兄们,走来的人是麦列霍夫呀!”他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以后,勒住了高大的棕色马。
“你好啊,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他向葛利高里问候说。
“你好啊!”葛利高里一面回答,一面细心回忆起在什么地方遇到过这个棕红胡子。神情忧郁的哥萨克。
看来,这个哥萨克是不久以前才晋升为准尉的,他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个普通的哥萨克——干脆就把崭新的肩章钉在棉袄上。
“认不出来了吧?”他策马来到葛利高里紧跟前问道,伸出长满棕红色长毛的大手,喷出刺鼻的伏特加气味。新出锅的准尉的脸上洋溢着一片愚蠢的自满神情,浅蓝色的小眼睛光芒四射,棕红色胡子下面的嘴唇笑得合不拢。穿棉袄的军官这副蠢相把葛利高里逗乐了他毫不掩饰地、用嘲讽口吻回答说:“我认不出来啦。大概,我曾见到过你,那时候你还是个普通哥萨克……是不久前把你提升为准尉的吗?”
“你一猜就猜中啦!才提升了一个星期,咱们曾在库季诺夫的司令部里见过面,好像是在报喜节前后。你把我从一场灾难里救了出来,你想想,有这么回事儿吧!喂,特里丰!你先走吧,我随后追上!”棕红胡子的哥萨克对那个驻马在不远地方的哥萨克喊道。
葛利高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想起了在什么场合见到过这个棕红胡子准尉的,还想起来他的名字“谢马克”和库季诺夫对他的评价:“这个该死的家伙,枪法好极啦,百发百中!他可以跑着用步枪打兔子;打起仗来,勇猛非凡,还是个出色的侦察兵,但是头脑却简单得跟小孩子一样。”谢马克在暴动的时候指挥一个连,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儿,库季诺夫要惩罚他,但是葛利高里替他说了情,于是谢马克被宽恕了,仍旧担任连长职务。
“是从前线来吗?”葛利高里问。
“是从前线来,我是从新霍皮奥尔斯克附近回来休假的。我几乎绕了一个一百五十俄里的圈子,去斯拉谢夫斯克,那儿我有门子亲戚。我永远记着你的好心,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请你不要拒绝,我想请你喝酒,行吗?我袋子里装着两瓶真正的酒精,咱们来把它喝了好不好?”
葛利高里断然拒绝了,但是收下了送给他作礼物的一瓶酒精。
“前线上棒极啦!哥萨克和军官们都大发洋财!”谢马克天花乱坠地吹牛说。“我也到过巴拉绍夫。我们拿下了这个城市,首先就往铁路车站冲去,那儿停满了列车,所有的道岔上都挤满了。这节车厢里装的是糖,那节里装的是军装,第三节里装的是各种各样的物品。有些哥萨克抢了四十套衣服!后来就去抢劫犹太人,真是笑死人啦!我那半个连里有个高手,从犹太人那里抢了十八只怀表,有十只金壳的;这个鬼儿子,他把这些表都挂在胸前,简直成了个最富有的大商人啦!他的钻石戒指和金戒指——简直是不计其数:每一个手指头上都戴两个甚至三个……”
葛利高里指着谢马克的鼓鼓囊囊的军用背包,问道:“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什么都有。”
“你也抢了吗!”
“好啊,真有你的,怎么能说抢呢……不是抢,是合法地拿的。我们的团长是这么说的:‘你们打下这个城市——你们就可以自由行动两天!’难道我会比别人草包,还是怎么的?我拿的东西都是公家的,碰到什么,就拿点什么……别的人干的事儿比我要坏得多。”
“真是英雄好汉!”葛利高里厌恶地看了看发了洋财的准尉说:“你们这号人,最好是在大道边,或者藏在桥底下断道劫路好啦,别去打仗了!你们把打仗变成抢劫啦!唉,你们这些混蛋!你们又学会了一门新行当!你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为了这些勾当把你们这些家伙和你们团长的皮剥下来吗?”
“这是为什么?”
“就是为这个呀!”
“谁能来剥我们的皮?”
“比你们官大的人呀。”
谢马克不以为然地嘲笑说:“他们自己也是这号的人呀!我们只不过装在背包里,或者放在大车上带着,而他们却是用一队队的大车往家里运啊。”
“你看见了吗?”
“瞧你说的——看见啦!我就亲自押送这样的队车去过亚雷任斯克。光是银器,杯子、勺子就装了满满的一车!有些军官跑过来问:‘你们运的是什么东西?喂,打开看看!’我只要说一声,这是某某将军的私人财产,他们什么也没敢动就走啦。”
“这位将军叫什么名字?”葛利高里皱着眉头,神经质地理着缰绳问。
谢马克狡猾地笑了笑,回答说:“我忘了他姓什么啦……让我想想看,他姓什么啦?不行啦,想不起来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再骂有什么用呀。说实在的,大家都这样干啊!我在那些人当中,真是小巫见大巫;我只不过是小小的拿一点儿,可是别的人干脆就在大街上把人剥得精光,毫无顾忌地强奸犹太妇女!我不干这种事儿,我家里有自己的结发妻子,是个多好的娘儿们呀:简直是匹儿马,而不是娘儿们!算啦,算啦,你生我的气是毫无道理的。等等,你上哪儿去啊?”
葛利高里点了一下头,冷冷地和谢马克道了别,对普罗霍尔说:“跟上来!”说着就放马飞跑起来。
一路上不断地遇到单独的和成群结伙回家休假的哥萨克。时常遇到些双套马车。车上的东西都用帆布或麻布盖着,捆扎得很严实。车辆的后面,哥萨克们脚踩马镫放马小跑着,他们穿着崭新的夏季军便服和红军的保护色军裤。哥萨克们满面风尘、被太阳晒黑的脸上都喜气洋洋,但是一见到葛利高里,这些服役的人就快马加鞭,一声不响地从他身边跑过去,像听到口令似的,把手举到帽檐上,只是在离开很远以后,才又说起话来。
“买卖人来啦!”普罗霍尔远远看见一伙骑在马上押送一辆装满抢来财物的大车的哥萨克,嘲笑说。
不过也并非所有回家度假的哥萨克都满载赃物而归。在一个村子里,他们在井边停下来饮马,葛利高里听见从隔壁院子里传来歌声。从清新、悦耳、童声似的歌声判断,唱歌的是些青年哥萨克。
“大概是在给服役的人们送行哪,”普罗霍尔用桶汲着水说。头天晚上喝了一瓶酒精,这会儿他当然很想再喝上几杯,解解宿酒,因此,他匆匆忙忙地饮过马,笑着建议说:“潘苔莱维奇,咱们是不是上哪儿去看看?也许在送别筵席上,能赏给咱们一杯上路酒喝?房子虽然是芦苇盖顶的,但是,看来是个富户。”
葛利高里同意去看看他们怎么给“嫩莎草”饯行。他把马拴在篱笆上,就跟普罗霍尔一起走进了院子。板棚檐下一个圆形马槽旁边挂着四匹备好的马。从仓房里走出了一个半大孩子,端着一只装满燕麦的铁皮斗。他迅速朝葛利高里瞥了一眼,走到正在长嘶的马匹跟前。歌声正在屋角后面飘荡。颤抖。高亢的男高音唱道:
在那条,那条小道上
从来没有人走过……
浓重的低音模糊地重复着最后的词句,与男高音汇合到一起,然后新的和声插进来,歌声立刻变得庄严、流畅,并且带上了几分伤感的情调。葛利高里不愿意由于自己的出现,打断歌声;他扯了扯普罗霍尔的袖子,小声说:“等等,别露面,让他们唱完。”
“这不是饯行。叶兰斯克人就是这样唱法。他们只是随便唱唱罢了。可是这些家伙,唱得太好啦!”普罗霍尔赞不绝口地说道,并且伤心地啤了一口:因为从各方面看,喝上两杯的希望落空了。
动人的男中音在歌词里把一个在战争中被人忽视的哥萨克的命运讲完:
没有一个步行的人,没有一个骑马的人,
在那儿留下过足迹。蹄印。
一个哥萨克团开过了那条小道,
一匹骏马跟在这团人后面奔跑。
身上的切尔卡斯克式鞍子已经歪到肋旁,
皮条编的马笼头歪斜到右耳朵上,
马腿间乱晃着丝马缰。
一个年轻的顿河哥萨克跟在马后追赶,
他追赶着自己忠实的战马,大声叫喊:
“站住,等一等,亲爱、忠实的战马,
别扔下我孤零一个,
没有你,我就逃不出凶恶的切禅人的砍杀……”
葛利高里站在那里,背靠在屋子粉刷成白色的墙基上,完全陶醉在歌声中,什么马嘶声,什么从胡同赶过去的牛车的吱扭声,全都听不见了……
角落里,有位歌手唱完以后,咳嗽了一声说:“唱得不好,请多原谅!好啦,反正我们是使出了最大的劲儿啦。不过,老大娘们哪,请你们给服役的人点儿什么东西路上吃吧。这顿饭我们吃得很舒服,感谢基督,可是我们路上吃的东西还一点儿没有……”
葛利高里从沉思中苏醒过来,从墙角后面走了出来。只见四个青年哥萨克坐在台阶低层的梯瞪上;四周密密层层地围了一圈人,都是些从邻近的院落里凑来的年轻的媳妇儿、老太太和小孩子。妇女听众都抽抽搭搭地用头巾角擦着眼泪,葛利高里走到台阶前面的时候,一位老太太——身材高高的,黑眼睛,衰老的脸上还残留着端庄的、圣像般美人的痕迹——她拉着长声说:“我的亲人们哪!你们唱得多好啊,多悲伤呀!大概你们每个人的家里都有母亲,她们一想到儿子有朝一日会牺牲在战场上,就会泪流满面……”老太婆用发黄的白眼珠儿朝向她问候过的葛利高里瞥了一眼,突然恶狠狠地问道:“军官老爷,这么娇嫩的鲜花你也带着他们去送死吗?也要叫他们在战场上送掉性命吗?”
“老大娘,我们自己也要去送死啊,”葛利高里阴郁地回答说。
陌生军官的出现把哥萨克们弄得很窘,立刻都站了起来,用脚推开放在台阶上。还装着残余吃食的盘子,整理着军便服、步枪皮带和武装带。他们唱歌的时候,甚至连枪都没有从肩膀上拿下来。这几个人中,最大的一个,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岁。
“你们是哪儿的?”葛利高里打量着这些服役的人焕发着青春活力的脸问。
“从部队里回来……”其中的一个生着蒜头鼻子和带嘲讽意味儿的眼睛的人,迟疑地回答说。
“我问你们是哪儿的人,哪个镇的人?不是本地人吧?”
“叶兰斯克镇的,我们是回家休假的,老爷。”
葛利高里从声调听出来,他就是那个领唱的人,含笑问道:“是你领唱的吧?”
“是我。”
“好啊,你的嗓子很好!你们为什么唱起歌来啦?心里高兴,是吗?看你们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喝酒。”
一个身材高大、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梳得很俏皮的额发落满尘土,变成了灰白色,黝黑的脸颊上泛起浓重的红晕,斜眼看着老太婆,窘急地笑着,不情愿地回答说:“哪有什么高兴的事儿……我们是因为穷才唱歌的!希望吃得好一点儿,这些地方的人很吝啬,只给点儿面包吃,别的什么也不给。所以我们就想出唱歌这一招。我们一唱起来,婆娘们就跑来听;我们唱支伤感的歌,好,她们一感动,就会拿出东西来——有的拿来一块腌猪油,有的拿来一罐儿牛奶,还有别的什么吃的东西……”
“我们就像神甫一样,中尉老爷,唱支歌儿,募化些饭食!”那个领唱的人向同伴们挤着带嘲讽意味的眼睛,笑眯眯地眯缝着说道。
一个哥萨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油污的纸,递给葛利高里。
“这是我们的休假证明。”
“为什么要给我看呀?”
“也许,您会怀疑吧,我们可不是开小差……”
“你遇到惩罚队的时候拿给他们看吧,”葛利高里愤愤地说,但是临走以前,还是建议他们说:“你们最好夜里赶路,白天找个什么地方待一下。你们的证件是靠不住的,它也许会叫你们倒霉……证件上没有盖印吧?”
“我们连里没有印。”
“好啦,如果你们不想挨加尔梅克人的枪探子,那就听我的劝告吧!”
离开村庄走出约三俄里的光景,距一片紧靠大道的小树林子不到一百五十沙绳远的时候,葛利高里又看见了两个骑马的人迎着他走来。他们停了一会儿,仔细观察,然后猛地掉转马头,拐到树林子里去。
“这些都是没有证件的,”普罗霍尔断定说。“你看见他们是怎么拐到树林子里去的吗?他们怎么大天白日里走呀!”
又有几个人一看见葛利高里和普罗霍尔就走下大道,急忙躲藏起来。一个上了点几年纪、偷偷往家里逃的哥萨克步兵,一头扎进向日葵地里,像兔子伏在地垄里,藏了起来。普罗霍尔走过他旁边时,在马镫上站起来,喊道:“喂,老乡,你藏得太不妙啦!脑袋藏起来啦,可是屁股……却露在外面!”他故意装出凶狠的样子,突然大声喊:“喂,滚出来!拿出证件书来看看!”
等到那个哥萨克跳起来,弯着腰,在向日葵地飞奔逃跑的时候,普罗霍尔可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策马要去追赶,但是葛利高里拦住了他。
“别胡闹!叫他见鬼去吧,就这样,他也非跑得累垮了不可。你再一追,准会把他吓死……”
“你说什么呀!你就是带着猎狗也追不上他!他现在一口气儿就能跑出十俄里去。你看他在向日葵地里跑得有多快呀!在这种时候,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劲儿啊,真是不可捉摸。”
对逃兵总是看不顺眼的普罗霍尔说:“简直是成群结队地逃跑啦。看他们就像是从口袋里倒出来的似的!看吧,潘苔莱维奇,也许很快就只剩咱们俩来坚守阵地啦……”
葛利高里走得离前线越近,顿河军土崩瓦解的不祥景象就越触目惊心,——土崩瓦解正是从用叛军补充了顿河军、在北方战线获得巨大胜利的时候开始的。顿河军的一些部队这时不仅已经不能进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进攻、摧毁敌人的抵抗,就连自身也已经受不住像样的进攻了。
在驻有第一线预备队的各市镇和村庄里,军官们整日地酗酒;各类辎重队的车辆都装满了抢劫来的、还没有运送到后方去的财物;各部队严重减员,高达百分之四十;哥萨克们擅自离队回家休假,加尔梅克人组成的惩罚队在草原上巡逻搜捕,但已经无力遏止开小差的汹涌洪流。哥萨克在被占领的萨拉托夫省的村庄里,以外国领土的征服者自居:抢掠居民,奸淫妇女,焚毁粮食,屠杀牲畜。部队补充了许多毛头小伙子和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在进攻连队中,士兵公开地谈论不愿再打仗,而在投到沃罗涅什方面的那些部队中,哥萨克们拒绝服从军官的命令。据说,在前沿阵地上杀害军官的事情已经屡有发生。
黄昏时分,葛利高里在离巴拉绍夫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停下来过夜,由老兵组成的第四独立预备兵连和塔甘罗格团的工兵连住满了村子里所有的住房。葛利高里费了很多时间去寻找住宿的地方。本来他们可以跟往常一样,在野外过夜,但是人夜后下起雨来,而且普罗霍尔的疟疾发作起来,浑身直哆嗦;所以非得在屋子里过夜不可。村口上,在一所杨树围绕的大宅子旁边,扔着一辆被炮弹打坏的装甲汽车。葛利高里走过装甲汽车时,看到写在草绿色的装甲上还没有涂掉的标语:“打死白鬼!”下面一点写着:“凶猛号”。马匹在院子里的拴马桩边打响鼻,传来阵阵的人语声;屋子后面的果园里黄火熊熊,绿树梢头烟雾弥漫;火堆边火光照耀着的哥萨克的身影在晃动。风从火堆上吹来一股股燃烧于草和烤焦的猪毛气味。
葛利高里下了马,走进屋子。
“哪位是主人呀?”他走进一间低矮的、挤满了人的屋子问。
“我。您有什么事呀?”一个身材矮小的农民,身子靠在炉炕上,动也没有动,打量了葛利高里一眼,回答说。
“让我们在您这儿过夜吧?我们只有两个人。”
“我们这儿已经挤得像西瓜里的籽儿一样密啦,”一个上些年纪的、躺在长凳上的哥萨克不满意地嘟哝说。
“我倒没有什么,不过我们这儿的人实在太挤啦,”房主人好像是在辩解似地说。
“我们凑合着挤一晚上吧。我们总不能在雨地里熬一夜啊?”葛利高里坚持说。“我的传令兵病了。”
躺在长凳上的哥萨克哼哼着,把腿耷拉到地上,打量了一番葛利高里,已经换了腔调说:“老爷,我们跟主人家的人合起来总共十四口人,住了两个小房间,可是一个英国军官和他的两个勤务兵就占了另一间屋子,还有我们的一位军官也跟他们住在一起儿。”
“您是不是可以上他们那儿挤一挤呀?”另外一个胡子上有一撮浓密的白毛。戴着上士肩章的哥萨克好心肠地建议说。
“不啦,我宁愿在这儿挤一下,我要不了多少地方,我就睡在地上,不会挤你们的。”葛利高里脱下军大衣,用手巴掌理了理头发,在桌边坐下。
普罗霍尔照料马去了。
隔壁屋子里大概是听到了谈话的声音。过了五分钟,走进来一位衣着讲究、身材矮小的陆军中尉。
“您是找住宿的地方吗?”他对葛利高里说,眼睛扫了一下他的肩章,笑容可掬地建议说:“请您搬到我们那间屋子里去吧,中尉。我和英军陆军中尉坎贝尔先生请您搬过去,您在那边儿会舒服一些。我姓谢格洛夫。您贵姓?”他握了握葛利高里的手,问:“您是从前线来的吗?啊,是休假回来的呀!请吧,请吧!我们很愿意招待招待您。您大概饿了吧,我们那里很有些可以招待您的东西。”
陆军中尉的浅绿色上等呢料的直领军服上挂着一枚军官十字章,小脑袋上的发缝分得非常规矩,靴子擦得锃光乌亮,黝黑、无光的脸刮得很于净,他身形匀称,全身都显得那么洁净,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什么花昧的香水气味。在门廊里他把葛利高里让到前面走,提示说:“门在左面。小心点儿,这儿有只箱子,您别碰上。”
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年轻英国中尉站起来迎接葛利高里,他那非常柔软的小黑胡子遮住了上嘴唇上的一道斜伤疤,一双灰色的、瞳距很小的眼睛。谢格洛夫中尉把葛利高里介绍给他,说了几句英语。英国中尉摇晃着客人的手,一会儿看看葛利高里,一会儿看看谢格洛夫中尉,说了些什么,打手势请客人坐下。
屋子中间并排放着四张行军床,角落里堆着些箱子、旅行袋和皮包之类的东西。箱子上放着一挺手提机枪,葛利高里还没有见过这种型号的手提机枪,还有望远镜套子、锌铁弹盒和一支黑枪托、一点儿也没有磨损的深灰色的、枪筒崭新的马枪。
英国中尉态度和蔼地打量着葛利高里,用悦耳的沙哑声调在说些什么。葛利高里不懂这种陌生的、听起来很奇怪的语言,不过猜得出他们是在谈论他,因此感到有点尴尬。谢格洛夫中尉一面在皮包里翻着,一面含笑听着英国军官的话,然后说:“坎贝尔先生说,他很尊重哥萨克,他个人认为,哥萨克都是优秀的骑兵和战士。大概您想吃点儿东西吧?您喝酒吗?他说咱们的情况越来越不妙……唉,鬼东西,总在胡说八道!”谢格洛夫中尉从皮包里拿出几个罐头、两瓶白兰地,又弯下腰去在箱子里翻腾着,继续翻译说:“他说,在梅德维季河口镇曾有几个哥萨克军官很好地招待过他。他们在那儿喝了一大桶顿河葡萄酒,大家全都喝得大醉,还跟几个女中学生一起度过了愉快的时光。是啊,这当然是习以为常的啦!他认为用最大的热诚来报答哥萨克对他的热诚招待,是他最大的愉快。所以您必须接受他这种盛意。我对您深表同情……您喝酒吗?”
“谢谢。喝,”葛利高里暗暗打量着自己由于握马缰绳和一路尘土飞扬脏得要命的手说。
谢格洛夫中尉把罐头放在桌子上,灵巧地用刀子开着罐头,唉声叹气地说:“您知道吗,中尉,这只英国猪,可把我折磨苦了!从早上一直喝到深夜。不停地往肚子里灌,简直是少有!您知道吗,我本人也很爱喝几盅,但是像他这样无度地狂饮,我可受不了。可是这家伙,”谢格洛夫中尉含笑看了一眼英国军官,出乎葛利高里意料地骂了两句娘,“一个劲儿地喝啊喝啊,不管是空肚子,还是怎么的,拼命地灌!”
英国中尉笑着点了点头,用南腔北调的俄语说:“是啊……很好……应该为您的健康干一杯!”
葛利高里哈哈大笑,摇晃了一下头发。他很喜欢这两个小伙子,尤其是那个在无缘无故地傻笑着和滑稽地说着俄语的英国中尉简直是太有意思啦。
谢格洛夫中尉擦着杯子说:“我已经跟他一起混了两个星期啦,怎么样,不含糊吧?他是派到我们第二军来当坦克驾驶教官的,我哪,是配给他当翻译。由于我的英语说得很流利,这可把我害苦了……我们也喝酒,但是不是这么个喝法。可这家伙——天晓得他是怎么回事!您知道,他的本事有多大!他一个人,一昼夜至少要喝四五瓶白兰地。有空儿就喝,从来不醉,甚至灌了这么多酒以后,还能照样工作。他把我折磨死啦。我的胃里已经常常隐隐作痛,这些日子我的情绪简直坏透啦,浑身都浸透了酒精,弄得我现在都不敢坐在油灯旁边……鬼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着,斟了满满的两杯白兰地,自己的杯子里却只倒了一点儿。
英国中尉用眼睛示意着杯子,笑着,兴致勃勃地说起来。谢格洛夫中尉求饶似地,把一只手捂在心上,矜持地笑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偶尔在他温柔的黑眼睛里闪出愤怒的火花。葛利高里端起杯子,和两位殷勤好客的主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噢!”英国人大加称赞,他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酒,鄙视地瞅了谢格洛夫中尉一眼。
英国中尉把两只又黑又大、干活的粗手放在桌子上,手背上的汗毛孔里都浸满了乌黑的机油,手指头由于经常接触汽油,皮都暴起来了,布满了斑斑点点、经久不愈的伤痕,但是脸却保养得很好,白里透红。手和脸真是天渊之别,所以葛利高里有时觉得英国中尉好像是戴着假面具似的。
“您救了我的命啦,”谢格洛夫中尉把两只杯子斟得满满的,说。
“难道他不能独自一个人喝吗?”
“问题就在这里呀!早晨他一人独酌,但是到了晚上就不行啦。来,咱们干一杯。”
“这酒很厉害……”葛利高里从杯子里吮了一口,但是一看英国中尉的惊讶的目光,立刻就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也倒进嘴里。
“他说,您是好样的。他很欣赏您的喝法。”
“我倒很想跟您调换一下位置,”葛利高里笑着说。
“但是我相信,两个星期以后,您就会逃之夭夭!”
“丢下这样的好差事?”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干这种好差事啦。”
“可是在前线还要糟得多。”
“这儿——跟前线一样呀。在前线,会被枪弹或者炮弹片打死,然而那也并不一定,可是在这儿,我要变成酒疯子,那是确定无疑的啦。请您尝尝这种罐头水果吧。您吃不吃火腿?”
“谢谢,吃。”
“英国人做这些玩意儿是很高明的。他们供养军队可不像我们。”
“难道我们那还能算是供养吗?我们的军队是打食儿吃的。”
“很遗憾,这是事实。不过话又说回来,用这种办法供养士兵,是于不成什么大事业的,特别是如果允许这些战士任意抢劫老百姓……”
葛利高里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谢格洛夫中尉,问道:“您还要干一番大事业吗?”
“我们是同路人哪,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格洛夫中尉没有注意到英国中尉拿起瓶子,给他满满地斟上了一杯。
“现在您非得喝干这一杯啦,”葛利高里笑着说。
“开始啦!”谢格洛夫中尉看了看杯子,叹息道。脸颊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三个人默默地碰了一下杯,喝干了。
“我们走的是一条路,不过走的远近可不一样……”葛利高里又拾起这个话题,皱着眉头,竭力想用叉子叉住在盘子里乱滑的杏子。“就像坐火车一样,有的人走不远就下车了,有的人继续往前走……”
“难道您不打算坐到终点站吗?”
葛利高里觉得已有醉意,但是还没有发昏;他笑着回答说:“我的钱不够买到终点站的票呀。您呢?”
“哼,我的情况就不同啦:就是把我赶下车月p 我沿着铁路线步行,也要走到最后一站!”
“那么祝您一路平安!来,咱们干一杯!”
“只好从命啦。什么事儿都是开头难……”
英国中尉和葛利高里、谢格洛夫中尉碰过杯,一声不响地喝于了,几乎一点儿菜也不吃。他的脸变成了砖红色,眼睛里闪着光芒,一举一动,露出一种故意的、慢吞吞的神气。第二瓶还没有喝完,他已经艰难地站起来,脚步稳健地走到皮箱跟前,拿出三瓶白兰地来。他把酒瓶子放在桌子上,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低声说了些什么。
“坎贝尔先生说,应该继续喝下去。叫这位英国先生见鬼去吧!您怎么样?”
“好吧,可以继续喝下去,”葛利高里同意说。
“是啊,他的酒量太大啦!这个英国人身上——是俄国商人的灵魂。我好像已经醉啦……”
“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葛利高里滑头地说。
“真见鬼!我现在简直像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不过我还可以奉陪,是——的,甚至可以奉陪到底!”
谢格洛夫中尉喝下了这杯以后,明显地变得呆头呆脑:黑眼睛变得油亮,开始有点儿斜了,脸上的筋肉松懈无力,嘴唇几乎不听使唤了,毫无光泽的颧骨皮下的青筋在有规律地急速地跳动着。喝下肚去的白兰地酒对他的作用太猛烈了,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一头要宰的牛,临宰以前,被十普特重的大锤照着脑袋打了一下。
“您还是好好的嘛。您已经喝惯啦,这点儿酒对您不算回事,”葛利高里肯定地说。他也明显地醉了,但是觉得自己还能喝很多。
“真的吗?”谢格洛夫中尉高兴起来了。“不,不,起初我的情绪不佳,可是现在——来吧,喝多少都成!真的,喝多少我都不在乎啦!我很喜欢您,中尉。在您身上我感到有一种,我要说,力量和热诚。我很欣赏这些品质。咱们来为这个傻瓜和醉鬼的祖国于一杯吧。不错,这家伙简直像头富生,但是他的祖国却很美。‘大不列颠帝国,你称霸海洋吧!’咱们喝吗?不过别全喝光!为你的祖国,坎贝尔先生,于杯!”谢格洛夫中尉使劲皱着眉头,喝下杯里的酒,吃了一块火腿说:“这个国家真是太美啦,中尉!您简直无法想像,我在那里住过……好,咱们喝!”
“不管自己的母亲有多丑,那她也比别人的母亲更可爱。”
“咱们不必抬杠,喝吧!”
“喝”应该用铁和火把我们国家肌体内的脓疮除掉,可是我们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原来,我们根本就没有祖国。好啦,叫我们的祖国见鬼去吧!坎贝尔不相信我们能打败红军。“
“他不相信?”
“是的,不相信。他对我们军队的评价很坏,对红军却赞不绝口。”
“他参加战斗吗?”
“那还用说!差一点儿没被红军俘虏。这该死的白兰地呀!”
“真厉害!简直跟酒精一样厉害,是吧?”
“比酒精的劲儿稍小一点儿。是骑兵把坎贝尔救出来啦,不然,他就被活捉啦。这是在茹科夫村附近。在那次战斗中红军夺去了我们的一辆坦克……您神色忧郁,怎么回事儿?”
“我的妻子不久前去世了。”
“这太糟啦!有孩子吗?”
“有。
“为您的孩子们的健康于杯!我没有孩子,也可能有,不过就是有的话,那他们大概也是在什么地方的大街上跑着卖报呢……坎贝尔在英国有一个未婚妻。他每星期给她写两封信,风雨无阻。大概写的全是些浑话。我几乎有点仇视这家伙啦,您说什么?”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他为什么要尊敬红军呢?”
“谁说他”尊敬‘啦?“
“您说的。”
“这不可能!他不会尊敬他们的,不可能尊敬他们,您听错啦!不过我可以问问他看。”
坎贝尔注意地听完脸色苍白、醉意朦胧的谢格洛夫中尉的话,叽里咕噜地讲了很久。葛利高里没有等英国人说完就问:“他唠叨些什么?”
“他说,他看见,他们都穿着树皮鞋,排成步阵,向坦克冲锋。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他说,人民是不可战胜的。傻瓜!您可别相信他的话。”
“怎么能不相信呢?”
“根本就不能相信。”
“那您说说,这是为什么?”
“他喝醉啦,胡说八道。人民是不可战胜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可以把他们的一部分消灭,其余的都判处……我怎么说的?不,不是判处,而是强迫他们服从我们的意志。我们这是喝第几瓶啦?”谢格洛夫中尉把脑袋伏到手臂上,胳膊肘子碰倒了罐头筒,胸膛压在桌子上,急促地喘着气,静坐了有十分钟。
窗外是漆黑的夜。雨点不停地打着百叶窗。远处什么地方有轰隆的响声。葛利高里也分辨不出,是雷声,还是炮声。坎贝尔笼罩在雪茄烟的蓝色烟雾中,小口地喝着白兰地。葛利高里站立不稳地摇晃着谢格洛夫陆军中尉说:“你听我说,问问他:为什么红军一定会打垮我们?”
“见鬼去吧!”陆军中尉嘟哝说。
“不,你问问他看。”
“见鬼去吧!见你的鬼去吧!”
“问问嘛,叫你问哪!”
谢格洛夫中尉呆呆地看了葛利高里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地对正在注意听他们谈话的坎贝尔说了些什么,立即又把脑袋趴在握成勺状的手掌上。坎贝尔带着鄙视的笑容瞅了瞅谢格洛夫中尉,拉了拉葛利高里的袖子,开始无言地解释起来:他把一个杏核放到桌子当中,好像是为了与杏核进行对比似的,把他的大手巴掌立着放在杏核旁边,然后用舌头弹了一个响,用手掌压在杏核上。
“亏你想得出!这我用不着你说也知道……”葛利高里若有所思地嘟哝说。他晃了一下,拥抱了好客的英国中尉,把手一挥,指了指桌子,鞠了一个躬说。“谢谢你们的款待!再见吧!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吗?趁这会儿还没有把你的脑袋扭下来,赶快回家去吧。我这是出自至诚的话。明白吗?不要参与我们的事情。明白了吗?请你走吧,不然的话,在这里会打断你的脖子的!”
英国中尉站了起来,也鞠了一躬,兴奋地说了起来,不时无可奈何地瞅瞅已经睡熟的谢格洛夫中尉,友好地拍着葛利高里的脊背。
葛利高里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门把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台阶上。蒙蒙细雨斜打在他的脸上。闪电照亮了宽大的院子、湿淋淋的篱笆桩和果园里亮晶晶的树叶。葛利高里从台阶上走下来,滑了脚,跌倒在地上,在他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听到人语声:“该死的军官们还在喝酒吗?”有人在门廊里划着火柴说。
一个伤风的沙哑的声音含着威胁的口吻回答:“他们要喝得一醉方休……他们一定要喝完自己那杯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