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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申斯克镇紧靠着顿河,坐落在倾斜、多沙的左岸上,是顿河上游最古老的一个集镇,彼得一世时,奇戈纳克镇被焚毁后,迁建于此,更名为维申斯克,曾是从沃罗涅什通往亚速海的水上交通干线的重要枢纽市镇。
在维申斯克对面,顿河像鞑靼人的弓囊似的弯成弧形,仿佛要向右转去,可是到巴兹基村附近,却又雄伟浩荡地笔直流去,闪着蓝光的淡绿色河水,流过右岸的白垩山崖、接连不断的村庄和左岸的稀疏的集镇,奔向大海,奔向蓝色的亚速海。
顿河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对面与霍皮奥尔河合流后,又在梅德维季河口镇的对面汇合了梅德维季河,从此,满潮的顿河穿越五光十色。人烟稠密的村寨和集镇滚滚流去。
维申斯克——整个集镇都是建在黄沙地上,是个枯燥无味、光秃秃的没有花园的镇子。广场上有一座古老教堂,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了灰色,六条街道都是顺着顿河的流向伸延开去。在顿河拐弯的地方,从市镇到巴兹基村,是一带狭长的瘦湖,像一只伸出去的袖子,水面有浅水期的顿河那样宽,湖岸上长满了白杨树。湖的尽头也就是集镇的尽头。在一个金黄色刺草丛生的小广场上,耸立着第二座教堂,教堂的个个圆顶都是绿色,屋顶也是绿色的,与湖对岸的一带绿杨汇成一片碧绿。
镇外,北面是一片河水泛滥时淤积的橙黄色的沙地、稀疏的松林和水色红艳(因为土壤都是红色粘土)的沼泽。在春汛淤积的沙滩上,在远处沙粒闪闪的黄沙丘上——浮现着稀疏的、海岛似的点点村落、果园和红柳丛。
十二月里的一个星期日,在古老的教堂对面的广场上,从本镇各村来的五百来名青年哥萨克,聚了黑压压的一片。教堂里的弥撒已近尾声,响起了召唤唱《赞美诗》的钟声。中士——一个雄赳赳的老哥萨克,戴着超龄服役的袖章——发出“集合”的命令。喧闹的人群分散开来,排成两列不整齐的横队。几个下士在队列间奔跑,把波浪似的弯弯曲曲的横队排齐。
“纵——队,”一个下士拉着长声喊道,并且做一个不明确的手势:“成两路!
长官穿着制服,外边罩着一件崭新的军官大衣,刺马针铮铮地响着,走进了教堂的围墙,一个宪兵跟在他后面。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和科尔舒诺夫·米吉卡并肩站着,并在小声交谈。
“靴子夹脚,简直受不了啦,”米吉卡说道。
“忍着点吧,将来好做大官。”
“立刻就要把咱们带走啦。”
好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似的,中士向后退着,用靴后跟转了一下,喊道:“向——右——转!”
“嚓,嚓,嚓”,五百双穿着皮靴的脚步声清脆地响了起来。
“左转弯,开步走!”
纵队开进敞着的教堂围墙大门,从头上摘下来的皮帽在闪动,脚步声响彻教堂的尖顶。
葛利高里站在那里,没有用心听神甫念的誓词。他在打量米吉卡的脸;米吉卡疼得直皱眉头,不住地在倒替着两只被靴子箍紧的脚。葛利高里的那只举起的手酸痛难忍,脑子里杂乱的思绪在翻腾。他走到十字架前,吻着被许多张嘴亲过、沾满唾沫的银十字架,心里想着阿克西妮亚,想着妻子。回忆的片断像闪电似的,曲曲折折地穿过杂乱的思绪,呈现在他眼前:一片树林,褐色的树干,戴着雪白豪华的头饰,仿佛披上了银光闪闪的华丽马套啊克西妮亚的黑眼睛在毛头巾下闪着湿润热情的光芒……
他们走回广场。重新排好队伍。中士开始训话了:“现在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啦,而是哥萨克啦。已经宣过誓啦,应该知道自己的毛病,明白事理。现在你们已经长大,成了哥萨克,你们就应该珍视自己的荣誉,听从父母的教训,以及其他等等。从前是孩子——可以胡闹,大概来的路上还互相揪过额发吧,但是从今以后,就要多想想将来服役的事情啦。再过一年,你们就要去服现役啦。”中士把兔毛织的漂亮手套戴到手上,结束说:“你们的父母也该给你们准备准备啦。买匹战马,以及其他等等……现在,小伙子们,回家去吧,上帝保佑你们!”
葛利高里和米吉卡在桥边等着同村的伙伴们都来齐,就一同上路了。他们沿着顿河岸走去。巴兹基村的上空飘着炊烟,响起清脆的钟声。米吉卡拄着一根折来的疙疙瘩瘩的树枝,一瘸一踮地走在最后。
“把靴子脱下来吧,”一个青年劝他说。
“会把脚冻坏的,”米吉卡停下来,迟疑地说。
“穿着袜子走。”
米吉卡坐在雪地上,使劲把靴子从脚上脱下来,只穿着袜子,一颠一颠地往前走。路上松软的雪上,清晰地印出了用钩针钩的厚毛袜的足迹。
“咱们顺哪条路走啊?”身材短小、留着长额发的阿列克谢·别什尼亚克问道。
“顺着顿河边上走,”葛利高里替大家回答说。
他们边说边走,互相往路边推搡着。
大家暗地商量着,把每个人都推倒在雪地上一次,大家都扑到那个人身上,压堆堆玩。在从巴兹基村到格罗姆科夫斯克村的路上,米吉卡第一个看到一只狼正横穿过顿河。
“伙计们,狼——在那儿哪!……呸!
“鸣——溜——溜——溜——溜!……”
“呜哩!……”
狼懒洋洋地跑了几沙绳,在离对岸不远的地方斜着身子停下来。
“逮住它!”
“哈!”
“呸,该死的东西!”
“米特里,它这是看着你觉得奇怪哩,因为你穿着袜子走路。”
“看,它斜着身子站着,索套套不着它。”
“它的脖子不会转。”
“看呀,看呀,跑啦!
这只灰色的野兽却像是花岗石雕的,尾巴伸得像棍子一样直站在那里不动。然后,急急忙忙地向旁边一跳,钻进岸边的柳丛里去了。
他们回到自己村子的时候,已近黄昏。葛利高里踏着冰走到自己家门口的胡同,顺坡爬到大门口。院子里乱扔着几辆爬犁;一群麻雀正在篱笆旁的树枝堆上吱吱喳喳地叫。闻到了一阵阵家宅烧过的煤渣和牲口棚的热气味儿。
葛利高里走上台阶,朝窗户里看了看。
一盏挂灯阴惨惨地照着厨房,彼得罗背对着窗户,站在光亮里。葛利高里用扫帚扫了扫靴子,走进满是蒸气的厨房。
“我回来啦。喂,你们好啊。”
“你回来得真快。大概冻坏了吧?”彼得罗匆忙、慌张地招呼说。
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低着脑袋,两肘撑在膝盖上坐着。达丽亚用一只脚蹬着吱吱扭扭响的纺车轮子。娜塔莉亚站在桌子旁边,背朝着葛利高里,头也没有回。葛利高里迅速地在厨房里扫了一眼,眼光停在彼得罗身上了,从他脸上不安地期待神情可以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宣誓了吗?”
“是啊!”
葛利高里慢腾腾地脱着衣服,磨蹭着时间,脑子里迅速地思量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及造成这种寂静和对他这么冷淡的原因。
伊莉妮奇娜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脸上也露出狼狈的神色。
“准是娜塔莉亚,”葛利高里心里想,坐到父亲旁边的长凳上。
“给他预备晚饭去,”母亲瞅着葛利高里,吩咐达丽亚说。
达丽亚停下了纺车的歌声,微微地耸了耸肩膀,扭着苗条的、姑娘似的细腰,朝炉子走去。厨房里是一片寂静。一只不久以前才生过意的母山羊正带着小羊睡在地炉旁取暖。
葛利高里喝着菜汤,偶尔瞅瞅娜塔丽亚,但是看不见她的脸:她斜着身子朝他坐着,脑袋低垂到钩针上面。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头一个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哼哼哧哧,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阵以后,说道:“娜塔莉亚要走啦。”
葛利高里用手往一起扫着面包屑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是为的什么?”父亲问道,下嘴唇很明显地抖动着(这是马上就要狂怒的先兆)。
“我不知道为的什么。”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推开汤盘,画着十字,站起身来。
“可是我知道!……”父亲提高了嗓门。
“别吵,别吵。……”伊莉妮奇娜插嘴说。
“我知道是为的什么!
“好啦,这用不着大喊大闹。”彼得罗离开窗户,走到屋子当中。“这是爱情的事儿,愿意呢——就一块儿过下去,不愿意呢——那就各奔前程。”
“我不怪她。虽然这是耻辱,在上帝面前也是有罪的,但是我并不怪她:她没有过错,是这个狗崽子的过错!……”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指着靠在炉炕上的葛利高里骂道。
“我有什么过错?
“你不知道自己的过错?……你不知道吗,鬼儿子?
“我不知道。”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跳了起来,把凳子也推倒了,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去。娜塔莉亚手里的袜子掉到了地上,钩针在地上跳了几下,响了几声;一只小猫随着响声从炉子上跳下来;它歪着脑袋,弯起爪子,推了一下线团,把它滚到箱子旁边。
“我现在告诉你说,”老头子抑制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和娜塔莉亚一起过——你就给我从家里滚出去,随便你滚到哪儿去!这就是我的话。随便你滚到哪儿去!”他又用往常平静的声调重复了一遍,就从葛利高里跟前走开,扶起了凳子。
杜妮亚什卡坐在床上,用惊骇的目光看着发生的一切。
“爸爸,我对您说,并不是要惹您生气,”葛利高里低沉颤抖地说。“并不是我情愿结的婚,是您一手包办的,可是我不喜欢娜塔丽亚。她要是愿意的话,就回娘家去好啦。”
“你也给我打这儿滚出去!”
“我也走。”
“滚你妈的蛋!
“我走,我走,你不要急嘛!”葛利高里扯着衣袖肥扔在床上的皮袄拉过来,他毅动着鼻孔,跟父亲的火气一样大,浑身直哆嗦。
在他们的身体里,混有同样的土耳其人的血液,在这种时刻,他俩简直相像得令人吃惊。
“你上哪——哪儿去?”伊莉妮奇娜抓住葛利高里的一只胳膊,呻吟说,但是他使劲推开母亲,飞快地抓起从床上掉下来的皮帽子。
“叫他滚,这只疯狗!叫他滚,该死的东西!滚、滚、滚吧!……”老头子喊叫着,把门敞开。
葛利高里飞跑到门洞里,他最后听到的,是娜塔莉亚的大声哭号。
寒夜笼罩着村庄。黑暗的天空中飘着雪花,顿河上冻裂的冰声像隆隆的炮声一样响。葛利高里气喘吁吁地跑出大门。从村子那头传来各种腔调的犬吠声,点点灯火在漆黑的夜空闪着黄色的光芒。
葛利高里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司捷潘家的窗户闪着金刚石似的漆黑的光泽。
“葛一利一沙!”娜塔丽亚的悲凉的喊声从大门口传来。
“你死去吧,没人要的东西!”葛利高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加快了脚步。
“葛利沙,回来!”
葛利高里一步深一步浅地拐进了第一条胡同,最后一次听到越离越远的凄切的呼声:“葛利申卡,我的亲人哪!……”
他迅速穿过广场,在岔路口停了下来,脑子里在翻腾着伙伴们的名字,考虑可以在谁家借宿。
葛利高里在米哈伊尔·科舍沃伊家门口停下。米哈伊尔住在村外山坡下面;母亲、米哈伊尔本人、两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妹——这就是他们家的全部成员。他走进院子,敲了敲土坯房子的小窗户。
“谁?”
“米哈伊尔在家吗?”
“在家。你是谁呀?”
“是我,葛利高里·麦列霍夫。”
一分钟以后,从初梦中醒来的米哈伊尔开开了门。
“是你,葛利沙?”
“是我。”
“你半夜里来干什么?”
“先让我进屋去,到里头再细说。”
葛利高里在门廊里抓住米哈伊尔的胳膊肘子;他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在恼恨自己,只是悄悄地说道:“我要在你家睡一宿!……跟家里人吵架啦……你家里怎么样,挤吗?……好办,我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地方是有的,进来吧!你们为什么吵架呀?”
“唉,兄弟……等等……你们的门在哪儿呀?我怎么看不见。”
给葛利高里在长凳子上打了个铺。他躺下来,把皮袄蒙在脑袋上,为的是不要听见米哈伊尔母亲的喊喊喳喳的耳语声,她和女儿睡在一张床上。
“现在家里怎样啦?娜塔什卡会不会走呢?好啦,要过一种新的生活啦。上哪去呢?”很快就想出了主意:“明天叫着阿克西妮亚,一同到库班去,远远地离开这儿……远远地,远远地……”
以前从未见过的而且一向不喜欢的草原上的山岗、村镇和集镇,在葛利高里的闭着的眼睛前面飘浮过去。在起伏的山岗的那边,在漫长的灰色道路的那边——是一个蓝天绿地、亲切可爱的神话般的仙境,再加上阿克西妮亚那像晚开的花朵似的叛逆的爱情那就更加诱人啦。
葛利高里被即将到来的神秘生活弄得心神不安地沉人梦乡。在人睡前,他曾竭力仔细地整理思绪,想要弄明白是什么事情使他这样心慌意乱,而又说不出来。昏睡中的思路就像一只顺水而下的小船,轻畅、平稳,但是忽然撞在什么东西上,好像是搁浅了;他心烦意乱,很不舒服,翻来覆去,搜尽枯肠。“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拦住去路?”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就想起来了:“服役!我和阿克秀特卡能跑到哪里去呢?春天要去参加野营,秋天就要人伍!……这就是那暗礁、拦路虎。”
吃过早饭,他把米哈伊尔叫到门廊里去。
“米沙,请你到阿司塔霍夫家去一趟。告诉阿克西妮亚,叫她天一黑就到风磨那里去。”
‘可是司捷潘呢?“米哈伊尔为难地说。
“你想个主意,装作有事的样子。”
“好,我去。”
“去吧。就说,叫她一定去。”
“好吧。”
傍晚,葛利高里坐在风磨的旁边,在袖口里抽着烟。寒风在风车后面枯于的玉米秸中间冲撞,呼号。系在风车轮翼上的一块破布片在啪啦啪啦地响。葛利高里觉得好像是一只飞不动的大鸟拍打着翅膀,在他头顶盘旋。阿克西妮亚还没有来。西面的半边天,是一片淡紫色的晚霞和金黄的夕照。从东方吹来越来越紧的刺骨寒风,黑夜追逐着挂在柳树梢上的月亮,铺天盖地袭来。风车顶上,红黄色的。有蓝色斑纹的夜空,像僵尸一样的阴沉;村庄上空还回荡着白昼忙碌生活喧嚣的余音。
葛利高里一连拍了三支烟,他把最后的那个烟头插进践踏过的雪里,恨恨地向四周看了看,从磨坊通往村庄的道路上已经融化殆半的积雪在闪着黑焦油似的亮光。不见一个人从村于里来。葛利高里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肩膀咯吧咯吧地直响,便朝着米哈伊尔家窗户里透出的、朝他挤眉弄眼的灯光走去。当他吹着口哨,走近院子的时候,几乎跟阿克西妮亚撞了一个满怀。显然,阿克西妮亚是跑来的,或者是匆匆赶来的,所以气喘吁吁,从她那冰冷、红艳的嘴里喷出来的也不知道是风的气味,还是从遥远草原上吹来的、几乎闻不出的新鲜于草味儿。
“等了你半天啦,我以为你不会来啦。”
“好容易才把司捷潘打发出去……”
“你快把我冻死啦,该死的娘儿们!”
“我浑身滚热,我来给你暖暖。”她敞开有毛边的顿河羊皮袄的大襟,把葛利高里包起来,就像蛇麻草缠住了橡树一样。
“叫我来于什么!”
“等一等,拉住我的手……这儿常有人走。”
“跟家里人吵架了,是吗?”
“从家里跑出来啦。已经在米什卡家呆了一天一夜……就像只野狗一样啦。”
“现在你打算怎样办?”阿克西妮正把抱着葛利高里的双手松开,冻得哆哆嗦嗦地把皮袄大襟裹了裹。“葛利沙,咱们到篱笆边去说吧。干吗要这样傻站在路当中呢?”
他们走过去。葛利高里把积雪踢平,背靠在冻得咯吱咯吱响的篱笆上。
“你知道不知道……娜塔莉亚回娘家去了没有?”
“我不知道……我想,是要走的。要不然住在这里有什么趣儿呢?”
葛利高里把阿克西妮亚的一只凉手塞进自己的袖子里,用手指头握着她的细手腕,问道:“咱们怎么办呢?”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丢开司捷潘行吗?”
“绝不含糊,今晚走,都行!”
“咱们俩找个地方,雇给人家,一起过日子。”
“就是当牛做马,我也跟着你,葛利沙……只要跟你在一块儿就行……”
两个人站在那里,互相用体温温暖着。葛利高里简直不想走开,他扭过头,迎风站着,闭上眼睛,煽动着鼻翅。阿克西妮亚把脑袋扎在他的腋下,吸着他那令人陶醉的、诱人的汗气,她那贪婪、不害羞的嘴唇瞒着葛利高里,闪露出洋溢着渴望的幸福终于盼来的欢欣的笑容。
“明天我去找莫霍夫,也许可以雇给他家。”葛利高里随口说道,握住阿克西妮亚那被他的手指头捂出了汗的手腕子上面一点。
阿克西妮亚没有做声,没有抬头。刚刚还闪在嘴唇的笑容就像被风刮走了似的消失了,像只被追逐的小野兽一样,两只大睁着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怖。“告诉不告诉他呢!”她想起了自己已经怀孕的事以后,心里盘算道。“应该告诉他,”她下了决心,但是吓得哆嗦了一下,立刻又把这可怕的念头赶走了。她的女性本能感到,现在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她知道,这样做,她也许会永远失去葛利高里;而且她还不能肯定,在她心底下跳动的胎儿究竟是他们俩哪一个的,于是昧着良心,没有说出来。
“你哆嗦什么?冷吗?”葛利高里用皮袄大襟裹着她,问道。
“冻死啦……应该回去了,葛利沙。要是司捷潘回来了,一看见我不在家,就糟啦。”
“他上哪儿去啦?”
“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支使到阿尼凯家打牌去啦。”
他们分手了。葛利高里的嘴唇上留下了她的嘴唇的诱人的气味,像是冬天的风,又像是从遥远的草原上吹来的,几乎闻不出的,被五月的雨淋过的干草气味。
阿克西妮亚转进了胡同;她弯着腰,几乎在跑。在不知道是在谁家水井对面,牲口曾在那里踩踏的秋天的烂泥里,她的一只脚在冻土块上滑了一下,笨拙地摔了一跤,她觉得肚子里一阵刺心的疼痛,就抓住了篱笆桩子。疼痛停止了,可是在肋部的什么地方,却有一个活东西还在折腾,一连愤怒、猛烈地跳动了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