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奇怪,他刚才怎么会觉得这姑娘身上有什么谜。其实什么谜也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罢了。
汉加尔特拿着注射器走了过来。注射器是一般的那种,里边装有透明的液体,然而针头却不寻常:它不是针,而是一根细管子,末端呈三角形。当然呷,管子本身倒没什么,只要不把它往你身上插。
“您的静脉可以看得很清楚,”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对他说话,其实却颤动着一边的眉毛在寻找。接着,她使劲把那可怕的针头插了过去,似乎可以听到皮肤破裂的声音。“瞧,已经好了。”
这里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为什么用橡皮带绕在臂肘上方?为什么注射器里有水一样的液体?可以提出来问,也可以自己动动脑筋想:大概是为了不让空气冲进静脉,也为了不让血液冲进注射器。
其时针头还留在他的静脉里,止血带由放松到解除,注射器被巧妙地拔去,护士把输血装置的端头在小盘上面甩了几下,把最初的几滴血甩掉,于是汉加尔特就把这个端头代替注射器接在针头上,就这样一手按住,一手将上面的螺丝稍稍旋松。
在这个装置稍粗的一截玻璃管里,一个接一个的气泡开始慢慢地穿过透明的液体升起。
随着气泡的上升,问题也一个接一个地冒出:为什么用这样宽的针头?为什么把血甩掉?这些气泡又说明什么?然而,只有傻瓜才会提出这么多问题,叫一百个聪明人也来不及回答。
如果要问,他倒是想问问别的事情。
房间里的一切都似乎呈现出节目的欢快,天花板上的这个淡淡的光影尤其如此。
针头得一直那么插很久。瓶子里血液的水平几乎看不出在降低。一点也没降低。
“您还有事情要我做吗,我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日本姑娘模样的护土婉转地问,同时又注意听自己的声音。
“没有了,没有事情要做,”汉加尔特轻轻答道。
“那我这会儿想出去一下……半个小时,可以吗?”
“我倒是没有事情要您做了。”
于是这护士顶着白色的冠冕一溜烟似地跑了出去。
屋里剩下了他们俩。
气泡缓缓地上升。但该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碰了一下螺丝,气泡也就不再升起来了。一个也没有了。
“您把它关了?”
“是的。”
“为什么关上了?”
“怎么,您又想知道?”她微微一笑。但这笑带有鼓励的意思。
换药室里非常安静——老式建筑的墙壁,门也厚实。说话只须略高于耳语声就行了,简直可以把话像呼气一样不费力地吐出去。他们就是想这样交谈。
“是啊,都怨这可恶的性格。老是想知道得更多,超过限度。”
“只要还想知道,那就不错了……”她说。她的嘴唇对于说出的话从来都不是无动于衷的。它们以极其微小的动作——以左右两边不一样地扭曲,以稍稍撅起、 微微牵动去加强并进一步阐发所要表达的思想。“在输了最初的25毫升以后,应当暂停一段时间,观察一下病人的感觉。”她的一只手依然按着紧挨针头的那个端 头。她带着微微绽开的笑容,和蔼地弯身俯视他的眼睛,仔细检查:“您自己感觉怎么样?”
“眼前这个时候觉得很好。”
“说‘很好’是不是过分了?”
“不,的确很好。比‘好’还好得多呢。”
“有没有觉得发冷,嘴里不是滋味?”
“没有。”
瓶子、针头和输血——这是使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共同工作,工作对象似乎是第三者,他俩正在同心协力地对其治疗,并且想把他治好。
“那不是眼前这个时候呢?”
“不是眼前这个时候?”在有合法权利的时候就这样久久地彼此眼睛望着眼睛,无须移开视线,那可是太好了。“总的说来很糟糕。”
“究竟糟在哪里?您指的是什么地方?……”
就像一个朋友,她怀着同情和忧虑问他。但得到的将是当头一律。奥列格已感觉到,她马上就会挨上这一棒了。不管这淡咖啡色的眼睛里怎样充满了柔情,这一律是怎么也避不开的。
“精神上糟透了。糟就糟在我意识到自己为生命付出的代价太高了。而且,连您也助纣为虐,对我进行欺骗。”
“我??”
当人们彼此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一种完全陌生的特性就会显示出来:你会惊奇地看到目光一掠而过时所发现不了的东西。眼睛仿佛失去了那层有色的保护膜,用不着说话也会使真情进发,怎么也抑制不住。
“您怎么能那样苦苦劝我相信打针是必要的,而且说我反正不能理解打那种针的意义?可那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不就是激素疗法吗,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当然,像这样对毫无戒备的眼睛搞突然袭击,是不诚实的。但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问出点名堂来。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她惶然不知所措了。
于是,汉加尔特医生——不,是藏加——把视线移开了。
就好像还没被彻底击溃的一个连队从战场上撤退了下来。
她看了看瓶子,但那有什么可看的,血岂不是被关住了?她又看了看气泡,但气泡已不再上升。
于是她旋开螺丝。气泡升起来了。大概到时候了。
她摸了摸从装置垂向针头的那一截橡皮管,似乎在帮助排除管子里滞留的什么。还往端头下面垫了点棉花,使管子不致有一点点弯曲。这时她又用手中的橡皮膏把端头贴在他胳膊上。还把橡皮管从他这只手的像钩子一般随意翘着的指头中间穿过,这样也就使管子自然而然地固定住了。
现在薇加没有必要再拿住橡皮管,也不必站在他身旁,不必望着他的眼睛了。
她脸色阴沉、严肃地调整了一下输血装置,使气泡上升得稍微快些,接着说道:
“就这样,别动弹。”
说完,她走开了。
她没有走出房间,只是走出了他眼睛这个镜头所能捕捉的画面。由于他不能动弹,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一只带各种装置的支架,一瓶褐色的血浆,烟烟闪亮的气泡,阳光照耀的窗子顶端,每扇6格的窗子映在毛玻璃灯罩上的倒影,再就是有一个隐约可见的淡淡光影的整个天花板。
而薇加不见了。
但是他问的话没有下文了,像一件什么东西由于手脚不灵而没有传递好。
所以她没有接住。
奥列格还得继续在这上面花工夫。
凝视着天花板,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喃喃自语:
“要知道,我本来就已经失去了全部生活。既然直到骨髓里我都记得自己是个永久的囚犯永久的罪人,既然命运不会为我带来任何较好的前景,而且还要有意识地、人为地扼杀我身上的这种能力,那么,何必去拯救这样一条命呢?为了什么?”
这话薇加全都听见了,但她是在镜头之外。也许这样更好:话比较容易说出口。
“先是剥夺了找的个人生活,现在还要剥夺我……传种的权利。那我活着还有什么用,谁还需要我?……岂不是废物中的废物!供人怜悯吗?……去接受施舍吗?……”
薇加沉默不语。
天花板上的那个光影,不知为什么偶尔会颤动:莫非是边缘在收拢,还是有一道皱纹掠过,似乎它也百思而不得其解。过后它又不动了。
透明的气泡欢快地发出咕嘟声。瓶子里的血浆渐渐下降了。已经输了四分之一。是女人的血。伊琳娜·雅罗斯拉夫采娃的血。这人是个姑娘?还是老太婆?大学生?还是小商贩?
“施舍·”
突然,仍在镜头之外的藏加说话了,她简直不是反驳,而是在什么地方要全身挣脱开来似的:
“要知道,这不是事实…您难道真的那么想吗?我不相信这是您的想法…您不妨扪心自问!您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否则您不会有这种思想情绪!”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这样激烈地说话。他没有料到,她的话会这样一针见血。
她骤然中止了自己的话头,默不做声了。
“那该怎么想呢?”奥列格试图小心地引导她继续说下去。
噢,多么静啊!就连气泡在密封瓶子里的咕嘟声也听得见。
她感到说话很困难!她试图越过这道鸿沟,可是力不从心,气喘吁吁。
“总有人不是这样想!哪怕为数不多,只是极少数,但毕竟不是这样想的!要是全都这样想.那还有什么人可能相处?有什么意思?……再说,那还活得下去么…”
这最后一句话她又是绝望似地喊了出来——她终于越过了鸿沟。她似乎以自己的喊声将他猛促了一下。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推了一下,为的是把他那守旧的笨重身躯推向谁一可以得救的彼岸。
于是,就像顽童用葵花秆做的投石器(其作用是加长胳膀)甩出去的一颗石子,甚至像战争最后一年长筒炮里射出去的一发炮弹(先是轰隆一声,咬咬地啸叫, 接着在高空中扑味扑味地响),奥列格腾空而起,按一条疯狂的抛物线飞行,挣脱了固有的束缚,扫除一切障碍,掠过自己一生的第一片荒漠和第二片荒漠,飞到一 个阔别多年的地方。
那是童年度过的地方!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但当他眨巴着还有点模糊的眼睛认出来以后,立即感到十分羞愧,因为他还是个毛孩子的时候就曾经那么想过,可现在不是由他告诉薇拉,而是由薇拉作为一大发现首先告诉他。
记忆里似乎还有一件事与此有关,得赶快想起来,快点想想,对了,他想起来了!
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但说起来却十分审慎,不留什么把柄:
“对年代有一个姓弗里德兰德的医生,是个性病专家,他的著作曾轰动过我国。当时人们认为让群众和青年人打开眼界是很有益处的。这像是宣传卫生常识,谈 的都是些最不便于谈的问题。总的说来,这大概是必要的,比假惺惺地保持沉默好得多。有一本书是《在关着的房门里边》,还有一本是《论爱情的苦恼》。您…… 没有机会读过这些书吧?至少,作为医生,您读过吗?”
气泡偶尔发出咕嘟的声音。也许还有呼吸的声音从镜头画面之外传来。
“我承认,我很早就读过了,当时大概才12岁。不消说,是瞒着大人偷偷读的。读了以后感到震惊,但也感到空虚。感受么……可说简直不想活了……”
“我——读过,”忽然,一个淡漠的声音回答他。
“是吗?是吗?您也读过?”奥列格喜出望外。他说“您也读过?”这话的时候,仿佛此刻仍是他首先涉及这个问题。“摆在面前的是如此彻底的、符合逻辑 的、无可辩驳的唯物主义,试问…循着还有什么意思?这里有精确的统计数字:用百分比表示出有多少女人什么也感受不到,有多少女人感受到狂喜。这些不平常的 事情,比如说女人为了……探索自己,从一个范畴转到另一个范畴……”在不断回忆起新的内容的同时,他倒抽了一口气,好像碰痛了或烫痛了什么地方似的。“作 者无情地断言,夫妇关系中任何心理因素都是第二性的,任何所谓的‘性格不合’都可以用生理学去加以解释。这,您大概都还记得。您是什么时候读的?”
她没有回答。
本来是不应该追问的。总而言之,他大概太粗鲁,而且直来直去地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他一点也不懂得跟女人谈话的技巧。
天花板上那奇异的淡淡的光影忽然起了涟漪,某处一些银色的点子炯炯闪亮,向前浮动。根据这一浮动的涟漪,根据这些极其微小的波纹,奥列格终于明白了: 天花板上那团有如高空星云般神秘的迷雾,只不过是窗外墙角下一潭积水的反照,一个尚未干涸的水洼的映像。而此刻,起了微风。
薇加默不做声。
“请您原谅!”奥列格表示歉意。他觉得向她道歉是件愉快的、甚至是甜蜜的事情。“我似乎没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好……
”他试图把头朝她扭过去,但还是看不见她。“要知道,这将毁掉世上一切有人性的东西。要是成为这种观念的俘虏,要是接受这一切……”现在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自己原来的信念,并且力图说服她!
这时,我加回来了!她进入了画面——脸上根本没有刚才他听出来的那种绝望和激愤的表情,而是只有平时那种和善的笑意。
“我正是希望您不要接受这一点。而且,我相信您不会接受的。”
她甚至容光焕发。“这正是他童年的那个小伙伴,一起上学的那个小姑娘,他怎么会没认出她呢!
他很想说句普通的、亲昵的话,例如“把你的小手伸出来!”很想跟她握握手,说:“赌,我们谈得多么投机,真是太好了!”
但他的右臂插着针头。
真想直呼其名——薇加!或者——薇拉!
但是没有可能。
瓶子里的血浆这时已降低了一半。前几天,这血还在别人的体内流动,那人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思想,可现在正把红褐色的健康注入他的体内。此外,它当真什么也没有带来么?
奥列格注视着薇加那轻盈移动的一双手,看她怎样把肘下的小枕头垫子,怎样把端头下面垫上棉花,手指怎样去摸橡皮管子,怎样把支架可以移动的上半部分连同瓶子一起稍稍抬高些。
他不只是想握一握她的手,甚至想吻一吻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