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原不应由我独自撰写。最好是由熟悉情况的人分别撰写各有关章节,然后在编辑委员会上互相补充,共同修改定稿。
但是,能够这样作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我也曾向某些人提议,由他们撰写个别章节,他们没有答应,而只代之以口头叙述,或者把书面材料交给我,供我选用。我还向瓦尔拉姆·沙拉莫夫提议过共同编写全书,他也推辞了。
按理,应该设一间办公室。应该在报纸上,或者通过电台,发表广告(“请踊跃响应!”),能够有公开的私人信函往来,就像写布列斯特要塞的情况时那样。
但是,我不仅没有可能这样铺开工作,反而不得不把自己的构思、信件、材料等等全部隐藏起来,分散到各处,对一切都严守秘密。甚至在写这本书时我还不得不装作正在从事别的工作。
我多少次提笔写它,又多少次搁笔了。因为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到底需不需要由我独自来写这样一本书?我的力量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但是,当我看到在已经搜集的材料之外又有许多囚犯从全国各地纷纷写信给我的时候,我明白了:既然此事注定要由我来作,那我就有义务去完成它。
必须说明:这一整本书,包括它的每一部,一次也没有同时放在同一张书桌上过!在《群岛》的撰写工作最繁忙的时候,一九六五年九月,我的文件柜遭到摧毁,我的一部小说“被没收了。这时,我只得把已经脱稿的《群岛》的各部以及为其它部分准备好的材料分散到各地去。从此全书就再也没有集中到一起,因为我怕冒险,何况书里面提到许多人的真实姓名。后来,我总是抄下一张备忘单,写明应该在什么地方核实什么材料,到什么地方去删掉什么,然后带着这张清单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进行工作。是啊,这种惶惶不安的状态和文字加工不足的情况也正是我国的受迫害的文学所具有的确切特征。只好请读者接受这样一本书了。
我停止了本书的写作并不是我认为本书已经完成,而只是因为我自己再没有更多的精力写它了。
我不仅请求读者宽恕这一点,而且我要大声呼吁:时机一到,一旦有可能,就请幸存的朋友们,熟悉情况的朋友们集会到一起,写出有关此书的评论和注释来;需要的话,就修改它,需要增加的地方就请增加(当然不能堆砌,类似之处可不必重复)。到那时,本书才可以说是完成了。愿上帝保佑你们!
即使是现在这样一本书,我能够安全完稿也使我十分惊奇。我曾经想过多少次;不会让我写完它的。
我结束本书的时间正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具有双重纪念意义的年头(这两个周年纪念也算是互相有联系的),即:建立了古拉格群岛的革命取得胜利五十周年和发明铁丝网(一八六七年)一百周年。
这第二个周年纪念想必不会为人们所留意……
1958.4.27-1967.2.22
于梁赞市一隐居地
写在后记之后
当时我很匆忙,因为预计我写给作家代表大会的那封信引起的爆炸即使不把我毁掉,至少也将使我失掉写作自由和接触自己手稿的可能性。没想到,信不但没有使我被捕,反而使我的地位像磐石般稳固了。这时我才认识到:我有责任,也有可能把本书写完,修改完。
现在,已有少数朋友看过它的原稿。他们帮助我发现了一些重大缺点。我未敢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征求对本书的意见,即使将来会出现这种可能性,那对我来说恐怕也已经晚了。
在这一年中,我作了可能作到的一切,总算把它完成了。请读者不要责备我写得不全面吧,因为补充是没有止境的。而每个稍微接触过一些事实或进行过思索的人都可能增添一点什么,有时甚至会增添某些珍贵的东西。但是,容量是有它自身的规律的。当容量已达到极限时,即使再挤进几个小粒也会引起整个岩石的崩裂。
至于我描写得不够成功之处,有些地方可能重复或显得松散或不当,只好请读者谅解了。要知道,即使是这一年,也并不是安静地度过的,而最后几个月的情况更是像大地和书桌都在燃烧似的。甚至在进行这最后的编辑加工时,我还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全书手稿合在一起,没有在同一张书桌上放过全书。
有些人帮助了我。没有他们,本书不可能完成,不可能传阅,不可能保存下来。但是现在还没有到我可以信任纸张而把他们的名字全写在纸上的时候。他们自己理解这一点。我向他们致敬。
伊斯特圣诞岛
1968年5月
又过了十年
今天,在被放逐的日子里,我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对此书做一次加工了,虽然已经是在全世界的人读过它以后。又有二十来位当过囚犯的见证人给我提供了更正和补充的材料。
在西方这边,我有了以前不能相比的利用各种出版物和新的插图的机会。但是这本书不能再把这些全收进去了。它是在苏联的黑暗中依靠囚徒们记忆的震动和火花写成的,它应当留在它生长的基础上。
佛蒙特 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