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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岸有一个叫尤罗加的镇子。斯坦·帕克曾经多次来这儿造访,看望他母亲的堂兄克拉伦斯·伯特。还是个趿拉着一双大靴子的小男孩时,斯坦就知道这个镇子。事实上,他还在尤罗加附近的一家奶牛场做过几个月工。在以后的生活中,不管什么时候,一走近尤罗加,斯坦便想起早晨那令人倦怠的奶牛的气昧,那等人冲洗的、热烘烘的奶桶的气味,以及触摸奶牛乳头时的感觉。那乳房开始的时候富于弹性,神气活现,后来便空荡荡地吊在那儿,像一只傻头傻脑的手套。
斯坦·帕克去拜访他母亲的堂兄克拉利时,已经是个年轻小伙子了。克拉利是个绸布商。他的肚子看起来就像自市围裙下面揣着一个小甜瓜,和这位小伙子的铁匠父亲那一起一伏的大肚皮截然不同。克拉利·伯特可不像他,他不是大腹便便。
不管怎样,这位绸布商还是生了三个嘻嘻哈哈的姑娘:艾丽丝、克莱拉和莉莉。等斯坦·帕克到了令人感兴趣的年岁,她们三个都已经把发髻挽得高高的,也都开始对小伙子们发生兴趣了。这几个姑娘不住气儿地烘烤松软的蛋糕,给朋友们写散发着香水气味的信,绣小垫和细长的桌布,弹钢琴,还想些恶作剧开心。因此,这样一位表兄斯坦·帕克——现在已经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了——自然而然就被吸弓倒这家人家这儿了。这倒不是因为伯特家的哪位姑娘愿意嫁给这位铁匠的儿子,嫁给这位只有一双硬手和深山老林里什么地方还有个破窝棚的小伙子。哦,可不是这样。只不过伯特家的姑娘们就是想把软绵绵的手指伸到一位年轻小伙子的嘴里,看他敢不敢咬上一口。她们急不可耐,等待人家来亲近,像果子露一样,发出咝咝咝的响声。艾丽丝、克莱拉和莉莉都怀着极大的兴趣,紧张地等待着拒绝她们的表兄斯坦的求婚。如果没有必要拒绝的话,也要伤害一下他的感情。她们等待着,她们的“果子露”咝咝咝地响着。
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没有向他的表妹们求婚,甚至连吻一吻她们的念头都没有过。为什么没有,这很难说清。也许是他不主动,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们的杨柳细腰、纤纤素手,以及在桌上的餐巾和炉栅里的纸扇的天才,都应该把他搞得神魂颠倒,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结果,一来二去,他变成伯特家一个抱怨的话题。特别是他差不多最后一次去做客,他把她们家最好一个房间的大理石盥洗盆打掉一个角。她们立刻断定,斯坦·帕克天生就是个爱出差子的冒失鬼。除非脑子发昏,她们压根儿就不应当指望这个铁匠的儿子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斯坦·帕克打破盥洗盆的那个晚上,客厅里正为筹集教堂的资金而举行舞会。在这样一个时候发生这样一件事情,本来应该使斯坦感到震惊,可他只是把那块大理石踢到一个墙角,就好像那是一块铁皮或者一块木头。他心平气静,居然还有心思瞧他房间那扇窗户外面灿烂的星光。
整整一晚上、小提琴的琴弓拉来拉去,演奏着华尔兹舞曲,谨慎到不能再谨慎的地步。这位小伙子穿着很不协调的衣服坐在那儿,一张神情庄重的脸跟着四人舞的舞步转动。他并不感到惊讶。他们那金光灿烂的队形组合又散开。姑娘们嘻嘻哈哈,脸上绽开花一样美丽的笑容。年轻人深邃的目光保护他免受任何人的攻击。他毫无防备,但谁也不敢放肆。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他似乎已经揣摸出那舞蹈的步伐了。他舒了一口气,哗叽裤子热烘烘的,翘起了二郎腿。这时,牧师的妻子走了过来。她忙得汗流使背,又是烤蛋糕,又是抄节目单,还得喂孩子,换尿布。整整一晚上,她不知道有多少次硬把人们拉到一起跳舞。现在,她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头发梢都钻进了嘴里,又煞费苦心,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拉线搭桥的工作。
斯坦·帕克还没来得及把二郎腿放下,牧师的妻子就已经扬长而去,留下一个瘦小的姑娘。
他看见姑娘转过脸儿东张西望,就是不瞅他一眼。
“坐下,”他命令她。
他的一双脚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蹭来蹭去。他瞅着,仿佛那是一种表示敬意同时又在自卫的举动。
姑娘坐了下来。
她的胳膊非常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舞会,”姑娘说。
她正摆弄着她那条蓝裙子。那双手比不上伯特家的艾丽丝、克莱拉和莉莉的手那样纤巧。身上那套衣服显然太大了,是牧师的妻子埃尔贝太太从一口箱子里拣出来借给她的。
斯坦·帕克心里想,她要是没来这儿才好呢!
“哦,这儿可真是太热了,”他说。
“外边挺冷,”她回答道,又摆弄了一下裙子,就像衣服出了什么毛病。
他说:“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呼吸,真憋气。”
“你知道吗?”她说,“埃尔贝太太有一次给我讲一个潜水员的故事。她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那人用光了潜水衣里的氧气。”
然后,在音乐的声浪之下,他们相互瞅着对方。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脸色变黄了。即使连一丝风也没有,姑娘的满头青丝也会飘动起来。
“你不跳舞吗?”她问。
“不,”他说。
她正想对他倾吐一番,突然自个儿也说不清要说什么了。勇气使她变得狡黠了。她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她说:“光瞧着也挺快活。”
她并没有意识到此话言不由衷,可他已经看出她有点儿沮丧了。这太使她难堪了。
“你叫什么名宇?”她问道。
“斯坦·帕克,”他说。
音乐和跳舞人的笑声把屋子搞得越来越嘈杂,连这样一个明摆着的问题都很难听清。但是她知道,他也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我的吗?”她的薄嘴唇现出一个笑容。
然后低下头,用一截铅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这截铅笔是埃尔贝太太这天晚上给她的。她让她把那些邀请她跳舞的人记下来。可是这些想象中的舞伴并没有出现。
他看见她低下去的脸上,眼睑变黑,颧骨下面出现了阴影。
“给,”她笑了两声。
“艾米·维多利亚·菲宾斯?”他慢慢地念道。声音里面有一种明显的疑惑。
“啊,是的,”她说,“这就是我的名字。不管叫什么,你总得有个名字嘛!”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下垂的眼睑,目光早已离开那个名宇,似乎那只是一个没有必要的标签。可是她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现在,斯坦·帕克已经渐渐想起这个瘦小的姑娘来了。
“你是凯利角菲宾斯家的人吧?”
“是的,”她说,一张脸若有所思。“不过我并不真是那家的人。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是个孤儿,明白吗?我跟姨父、姨母一起过活。他们就是凯利角姓菲宾斯的那家。”
她优虑重重,摆弄着蓝裙子和那根系得次数太多了的窄窄的腰带。
“讲下去,”斯坦·帕克说,“现在我想起来了。”
这下更糟了。
因为他记起了凯利角那个小棚屋,记起了那些冒着雨玩儿的小孩儿。菲宾斯家的孩子有一大群。他们出去的时候总是排成一长串。光脚丫踢起尘土或者溅着泥浆。他记起了这个姑娘,泥浆没过她光溜溜的小腿肚。他还记起有一次她穿着鞋,脚抬得那么高。那也许是她头一次穿鞋,后面跟着菲宾斯家那串孩子。
“你想起了什么?”她问道,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
但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能够看到的只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她以前似乎还从来没有这样挨近过一个男人。
“你想起了什么?”她问道,嘴扁扁的。
“你呗,”他说,“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呢?”
这人这张面孔是不是不大诚实呢?她心里说,真想上去摸它一摸。
“就好像这还不够糟糕。”她笑着说,两手撑着椅子,稳稳当当地晃着身子。
“那时候,我在城外内拉旺那里,给沙姆·沃纳于活儿。有时候,星期六下午我进城。”
姑娘说:“姨父也给沃纳家干过一点活儿。”
“讲下去,”他说。“他干啥活儿?”
“唉,”她叹了口气,“我忘了。”
这是因为菲宾斯老头曾被雇去铲牛粪,然后再把铲起来的 牛粪装进麻袋。他只于过一点点,因为凡是菲宾斯姨父干的活儿总是只有那么一点点。他喜欢躺在大树下面的一张床上,远远地瞅着他的脚趾甲。
艾米·菲宾斯对她的姨父姨母都没有很深的感情。事实上,她还没有爱过任何人。除了对牧师的妻子埃尔贝太太怀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情感之外。十六岁那年,她就开始白天到埃尔贝太太家帮工。她在那儿的生活和在菲宾斯小棚屋里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她给那一大串孩子擦鼻涕,大清早就搅着锅熬粥。不过她还能吃上点儿剩下的布了,而且到底穿上了鞋子。
因此,她喜欢埃尔贝太太。不过艾米还没有被人爱过。除了母亲在临死前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怀着一种焦急和烦躁的心情绪过她一点点爱。这个瘦小的姑娘期待着终究会发生些什么变化。因为变化总是要发生的。不过这种期望是胆小的,纯理性的。
她思索着,在音乐的声浪中沉默了。而这位年轻的小伙子被这种一问一答所振奋,觉得和她挨近了,心里很是高兴。
斯坦·帕克心里想,他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姑娘这样亲近过。甚至对那个贴着窗玻璃、充满渴望的陌生女人那张嘴巴,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亲近的。他们在长久的静谧之中坐着。对于他,这位瘦小的姑娘变得更熟悉了。因为那颤动着的音乐以及那些已经确信他们的美貌与聪明的跳舞人的说话声,都已像海潮一样退远。只留下姑娘那张脸,虽然狡黠的神情已经全然消失,但还是缺乏一种自信。斯坦·帕克了解这个姑娘,就像重新了解所有那些已经忘却的事物一样,怀着同样一种怀念往事的心情。比方说,一只铁杯子,放在你那张还残留着面包屑的桌子上。你再回想起它的时候,还不是充满一种依恋之情?再也不会有比这种朴素的情感更为理想的东西了。
“我得走了。”艾米·菲宾斯说。她站了起来,身上那件裙子越发显得不合体了。
这个斯坦,不知谁把牛奶蛋糊泼到他胳膊上了,整整一晚上和菲宾斯家那个姑娘粘乎在一起干啥妮?克莱拉问莉莉。
“天还不晚呀,”斯坦说。
“啊,是不早了,’姑娘叹了一口气说。“我在这儿可是呆够了。”
他知道这是真话。他自个儿的面颊也在发痛。他只是等待着让别人告诉他这一点。
“不过,你可别为了我就提早离开这儿,”姑娘带着一种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机智说道。
他跟在她身后走出那个房间,背影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那些朝他们张望的人没看见她。
他们默默地走着,脚步声混杂在一起,穿过这座死一样寂静的小镇空空荡荡的大街。黑乎乎的小酒店悬垂着镂花的铁檐,夜空中弥漫着泼洒出来的啤酒的味道。梦呓破窗而出,猫儿放荡恣肆。
“真不知道,一千年以后这座小镇是不是还会在这儿,”艾米·菲宾斯打了个哈久说。
他懒洋洋地思索着,没想出个所以然。他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但并不怀疑永恒之所在。 “即使它不再存在,我也不会担心着急的,”姑娘叹了口气说。
她的鞋挤得脚疼。小镇郊外的车辙比镇里更深。
“我倒是愿意活它一千年,”他突然说。“那样,就会看到许多事情发生。历史性的事件。能看到树木变成煤。还能记起那些化石四处走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也许要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姑娘回答道。“也许会有那么一两个你根本就不想记起的化石。”
现在他们已经是在小镇的郊外了。他们踉踉跄跄地从一头头笨重的奶牛旁边走过。周围是一股绵羊的气味和一个正在蒸发变干的泥坑里水的气味。很快,菲宾斯家向外倾斜的黄色的门廊出现在眼前。还有从墙的缝隙射向黑暗的一束束枯黄的灯光。
“好了,”她说。“这儿就是我该脱掉鞋子的地方了。”
“看起来像是这样,”他说。
他纳闷,归根结底,这个姑娘是不是满腹心计。她虽然瘦削,但很机灵。
一个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呜咽声破墙而出。
“艾——米?”
“是我,姨妈,”姑娘答道。
菲宾斯太太翻了个身,那张不大结实的床上又高高耸起她的身影。肚子里,她的第七个孩子在一阵阵地骚动。
“不管怎么说,”艾米·菲宾斯说,“我们聊了一次天,谈到许多事情。”
这话说得很对,他们几乎什么都谈到了,因为语言有时候能把人们带入一种境地,使他们倾吐出整个心灵的秘密。
正如在一棵覆满尘土的树下,黑暗会衬托出一张白皙的脸。
“或许,你还会到这儿来吧?”姑娘问。
“一周以后的星期六,”这个平常总是慢吞吞的小伙子说。
他又吃了一惊。
在那棵树冠清晰可见、树皮依稀可辨的阴沉沉的树下,在姑娘面容模糊不清而渴求的神情一望而知的脸旁,在奶牛呼吸和毛茸茸的羊儿反刍所构成的难以名状的景色之中,他的意图是明确的。
“晤,”她说,“要是那样……”
“艾——米——”菲宾斯姨妈喊道。她的身影在那张破烂不堪的床上扭动着。“别在那儿闲聊了,快进来吧!”
“好的,姨妈。”姑娘说。
那个身影抱怨道:“我就是死在这儿,大概也只有苍蝇知道。从打喝过茶,我就一直在这儿干呕。”
这地方有些人说,菲宾斯太太粗俗得像条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