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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帕克只得对儿子不在这个事实认可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在家和他在家实际上也没有多大的不同。每一次想起他,她总是把他想成个婴儿,或者是个跑不远的小男孩,要嘛是在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然后,她总是把他吻得晕头转向,还要啃一气他脖颈那条弯弯的曲线。他只能挣扎着,抵抗她的爱。这种思念的方式使得过去的事情比现在还要具体。
不过有一次,雷确实从奥尔班尼寄回过一张明信片。他的笔迹她已经忘了——如果先前还一直记着的话。那似乎是出自一个陌生人之手。她怀着敬意戴上老花镜看。就好像那是一瞬间出现的明亮的闪电。他说,他在做买卖。她很骄傲,总算收到这么张明信片,尽管她不爱这个“陌生人”。她爱那个挣扎着的小男孩。夏日,她把自己丰满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她擦干一双手,把那张卡片拿给别人看,拿给那些来她家的人们看,不无骄傲地接受他们的祝贺,而且怀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钟爱之情,谈起她那出门在外的儿子。但她并不爱这个“陌生人”。
她本来也想爱他。想到她还从来没有把儿子当作一个大人去爱,一种恐惧便袭上心头。有时候,她把一双手绞在一起,那是一双柔软的、相当丰满的手。手掌很宽,并不干巴。但是,这样绞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于巴巴,像纸一样薄。然后,她便强迫自己没事找事做,或者对她那位好丈夫温情脉脉地说些什么,给他拿东西吃,料理他的衣服。她爱她的丈夫,甚至在经历了那爱情的劳碌生活之后,仍然爱他。可是有时候,她侧卧着对自己说:我还没爱够他呢!还没呢!他还没看到爱的证据呢!如果她能转过脸,指一指那个男人——他们的儿子,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可她不能。
她经常觉得好像没有孩子似的。因为除了断断续续地做出些爱的表示外,她还没学会爱她的女儿。那时,她就常想起乌龙滩发大水时,他们拣的那个小孩儿,那个用皮博迪家的大车拉回来,又很快跑了的小孩儿。她觉得,如果她制服了他,这个男孩本来可以成为她的儿子。这很可能。发洪水的时候,他们生活中所有那些没能发生的事情,如今在她开始变干瘪了的时候,怀着一种思念之情,她觉得什么都可能了。
在我们这个岁数,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女邮政局长说。她的一张脸从一开头就皱巴巴的了。但是她看起来对此并不介意。
艾米·帕克挺讨厌这个女邮政局长。但是因为他们已经养成友好往来的习惯,她去镇上的时候,常停下来跟她聊一会儿。再说,在山坡总得歇歇脚。
她总是说。“在家吗?盖奇太太。没有我们的信吧?”
盖奇太太便会冲出来。
“我还没看呢,亲爱的,”她总是这样说。“是电话。真能把你忙死。倒不是对人没有好处,可我得整天待在这儿听电话。今天早晨,就有里斯沟来的电话,你会感到吃惊。可我,当然,是政府官员,不是普通老百姓。”
盖奇太太就是这样,用她那双枯黄的手,操纵着人们的生活。因此,除了难以理解而又印象深刻之外,帕克太太加倍地讨厌她。
但是终于有一天,盖奇太太不能操纵那些电话线了,或者有一根给切断了。她陷入一片混乱,气喘吁吁地跑出来,一双眼睛瞪得像两个玻璃球。
“帕克太太!”她喊道。“我在等你呢!天呀!太可怕了,我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是盖奇先生。”
艾米·帕克踌躇不前了。跟大多数人一样,她早把邮政局长的丈夫忘到了脑后。但是局长用她那只滚烫的手一把抓住她,另一只干燥的、结实的手指指划划,领着她就走。
“他自杀了,亲爱的,”她宣布道,因为她的处境,语气令人哀怜。“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用两条带子。有一条带子很旧,我以前没见过,一定是他从哪儿拣的。他就吊在那儿。天呀!那情景真可怕,他慢悠悠地晃来晃去。不过那张脸还很平静。”
艾米·帕克并没有准备去看死人。可是就这样被牵着鼻子走,那副样子看起来既滑稽可笑,又显得焦躁不安。
“是亚当斯太太帮我处理尸体的,”女邮政局长说。“还挺体面。看一看役关系。这几位太太刚看过,还跟我坐了一会儿,表了表同情。”
事实上,只有霍布森太太、玛尔万尼太太,和一位戴面纱的女人在那儿。
“至少,你已经有伴了,”艾米·帕克说。这时候,她可一点儿也不想看死人。
玛尔万尼太太咂了嘴。
“这可是丢下个寡妇的好法子,”霍布森太太说。
“是啊!”盖奇太太尖叫着。“是啊!”
大伙儿都吓了一跳。因为直到那时,她一直显得轻松自在,听天由命。
盖奇太太被她生活中那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噎得说不出话来。突然间,她又非得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她是一位学校舍监的女儿,在靠海岸的一座城里安家。他们居住在一座几乎被绣球花覆盖着的别墅里。她的父亲很为那些花儿骄傲。但那些花儿把他们这家人映衬得苍白无力。因为他们简直是在那些植物下面生活。要透过很大的叶子,看外面的情景,呼吸着潮湿的、似乎变绿了的空气。她是在她的丈夫坐在一道防波堤上手执鱼竿垂钓的时候跟他认识的。她看见鱼被他钓上来的时候闪闪发光。他虽然胳膊很细,钓鱼的动作却十分熟练。那是条很可爱的鱼。他们俩一块儿看着,她很怕自己说出什么让他扫兴的话来。因为那条鱼简直把他给迷住了。当他由于一阵令人惊骇的冲动,违背自己的意愿要把那条鱼给她的时候,她简直不敢接受。回家后,他们用自酱油把那条鱼清炖着吃了。邀请这位年轻人去分享时,他拒绝了,声称他对已经煮熟的鱼不感兴趣。这以后不久,他就跟这位鱼的领受者结婚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那令人敬畏的、不可避兔的命运使然。以后,他们开始互相了解了。他们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谁都知道,盖奇先生身体很弱。他下巴很短,一双眼睛如果还算文雅的话,眼神却不济,也不怎么看人。他们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在闷热的、黑乎乎的城市里住过,在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农舍里住过,在帐篷里、甚至在树皮搭成的窝棚里住过。丈夫干一样差事丢一样差事。他是修理工,一双手却没劲儿。他干木工活很有几分天才,偏偏锯末影响他的呼吸。有时候,他会一连好几天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而这简直是对一个女人的侮辱。他常常坐在那儿瞅着一个空盘子,就好像那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玩意儿。要嘛,穿件背心,坐在木兰树下那个破铁床架子上面。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就那么干坐着。当然,从这位妇人于邮政工作,已经过去许多年了Z那是由于生活所迫。也因为她的勇敢。她已经在杜瑞尔盖待了好多年了。那以前是在另外一个小镇。她还想给她们讲讲她跟这位已经死去的人共同生活的许多别的细节,甚至夫妻生活的细节。以后大概还会讲的。
“只是叫你们看看,”她说,“一个女人都能忍受些什么。”
她的头发已经乱得拢不起来了。
艾米·帕克想起女邮政局长的丈夫双膝跪在蛛网似的丛林旁边的样子。她希望他不要被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说长说短。
“现在他已经死了,盖奇太太,”她说。
“可是我呢?”邮政局长尖叫着。“我还活着。或者说还算活着。”
她发出一阵于巴巴的响声,就像一株棕榈树。
“我从来没有被什么去中,或者劈开,但是我渐渐懂得,我并不理解我自己,”她说,“也不理解任何别的东西。”
玛尔万尼太太又咂了咂嘴。
“来,”邮政局长说,把她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拢到额头上面。那头发已经在那儿浸得湿漉漉的了。“我要请你们诸位太太看几样东西。这些东西会把我的意思解释清楚的。从这儿走,请,”她说,动了动她那件黑衬衫的腰带。“会说明问题的,”她笑着说。
大家都有点儿害怕,可还得在后头跟着。玛尔万尼太太、霍布森太太、帕克太太,以及那个戴面纱的女人。
面对着一个人的灵魂也许关在一个盒子里或者附着在一张纸上的可能性,大家都忘记有个死人正躺在这幢房子里。邮政局长推开一扇门,女人们都急促地呼吸着。在那间谁都知道会是一副什么样子的小屋里,乱七八糟地摆着几件家具,一只呆笨的钟,钟摆晃动出时间的韵律。那屋子还散发出一股也许是一个男人关在里头沉思默想的气味。这股气味在这个男人出去甚至死了之后,依然顽固地盘踞着。
“瞧”邮政局长用一种更加不带感情的甚至是官气十足的腔调说。“这些玩意儿!我当然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泄露过。在我们家竟有这种事!但是,现在他既然已经死了,”她怀着一种敬意说,因为不管死去的是怎样一条可怜虫,死亡本身还是必须尊敬的。“看在我们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我第一次,而且但愿是最后一次,公开这个秘密。”
“那是些啥玩意儿?”霍布森太大问。
“是油画,”邮政局长用同样平静的官腔说道。
她用脚趾指了指靠家具竖着的那些画。它们或者堆在一起,或者单个儿摆着。然后,她像个小姑娘似地,十分轻捷地冲过去,开始怒气冲冲地、不无羞愧地排列那些画。她要把她生活中最隐密的东西,暴露给她带进来的这些女人看。因为就要把这一切完全彻底地公之于世,她显出一种病态的兴奋。
“瞧,”她说,双膝跪在地上,转身望着她的朋友们,一张黄黄的脸正对大伙儿,等着挨石头砸或是受到饶恕。到这时,她已经全然不管了,反正她自己那种渴求的心理已经得到了满足。“这就是我的生活的故事。”
玛尔万尼太太咂了咂嘴。
“他疯了吗?”霍布森太太说。她根本就不懂这是干什么。
“我不知道,”邮政局长用一种很庄重的口气说。好像完全是直抒胸臆。而且与其说是跟她的听众们说,还不如说是对她自己说。
戴面纱的女人走上前,更加自在地看那些画。她用舌尖润嘴唇的时候,触到了面纱,便干脆把它撩了起来。这块面纱要嘛是旧式样,要嘛是放的时间太长,又变得时兴起来。
她说:“很有趣。不过,当然,美术作品并不能真正证明什么。它们的价值必须由其自身决定。”
霍布森太太和玛尔万尼太太怀着一种仇恨,看着这个陌生人,琢磨着这几句她们根本不懂的话。说这话的人面皮挺黑,更糟糕的是,她也许是个外国人。
“对于你,当然无所谓,俾瑞伯太太,”邮政局长说。她跪在那儿,膝盖很不舒服,便站起身来。“处于你的地位,当然可以对那些你不曾为之受苦的东西做一番判断。可是我为这每一笔都洒过血呀!”她叫喊着。“为这些破玩意儿!”
她朝一幅画踢了过去。
玛尔万尼太太和霍布森太太被她这种蛮横无礼的行为惊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因为她正好踢在已故的丈夫画的那个读神的耶稣的身上。这画显然画在一个茶叶箱子的侧面。这时,那木板已经有点儿弯曲变形了。那画上画的是贫穷的、骨瘦如柴的修理工耶稣——一个仿佛煺光了毛的鸡似的男人。他好像没有吃尽被侮辱、被损害的苦,还乐于忍受更多的苦难。直到用所有武器中最低劣的东西——破玻璃瓶子割破肌肤,躺在铁路旁边,在一堆褐色的苍蝇下面化脓。
“啊——”玛尔万尼太太和霍布森太太惊叹着,”太可怕了。”
她们被震惊了,也很害怕,想转身从这间仿佛是疯人院似的房子里跑出去,再也不要想起它。
这当儿,艾米·帕克一直沉默不语。因为她正在从中体味一种巨大的柔情和美。对于邮政局长的丈夫画在耶稣手上的血珠,她也没有丝毫的怀疑。然后,他的肌肤开始感动她了。那畏畏缩缩的、铜锈般的皮肉,冒汗的蜡黄的脸。她都曾相识,就好像梦境告诉过她似的。重要的真理在清醒时只能了解一半。
她看着这张耶稣画像,并且理解了它。她役怎么挪动,又看了摆在四周的、邮政局长的丈夫留下来的另外那些画。他似乎画了许多许多树,各式各样的姿势。它们的枝干在睡乡或者沉思中交叉着压在一起,或者痛苦地摇动着。还有死树。它们白色的躯干不像牧场上扔着的骨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干巴巴、高深莫测。如此说来,一支画笔也可以表达爱。以前,她还从来没见过能够充分表现美的画笔。这引诱得她爱她的邻居。
后来,那些看画的女人们都笑了起来。
“这画的是什么?”玛尔万尼太太笑着问。
“哦,啊!这是什么?”霍布森太太用那根戴结婚戒指的手指捂着嘴笑着说。
女人们开始尖叫起来,在她们结实的胸衣里扭动着,挣扎着,连胳肢窝都变黑了。
“是啊,”邮政局长极力忍耐着,说,“这张最让人讨厌!”
她情愿背上挨一棍子,在那令人痛苦的笑声的边缘踉踉跄跄。在艾米·帕克看来,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几乎就是用颜料涂抹出来的。
画上画的那个女人刚刚睡醒。她那杏仁似的眼睛里,小小的瞳仁闪着聪慧。瞳仁变幻着,似乎很快就要铺满绿茵。要不是那卷须似的毛以一种天真无邪的诗情保护了身体的那几个部位,这个刚睡醒的女人就一丝不挂了。她朴素得如同静寂与石头。两只乳房亦如两块石头。她抬起那双有点笨拙但又十分动人的手,伸向太阳。这轮太阳要不是带着近乎野蛮的炽热,熠熠闪光,其自身也就是一块石头了。
这当儿,玛尔万尼太太和霍布森太太一直笑得浑身颤动,大加嘲弄。“还能再画什么呢?”她们喊着,眼泪顺着皮革似的面颊流了下来。
她们这种欢笑造出来的气氛让人难以忍受。
艾米·帕克一直仁立在哄笑声中。这时,她注意到在那幅画的拐角,女人的脚边,邮政局长的丈夫用什么尖利的东西蘸着油彩,涂抹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一只蚂蚁的躯壳似的东西。从这个躯壳里冒出一股摇曳着的火。那火用明亮的油彩涂抹而成,堪与那女人所追求的太阳争辉。
啊,艾米·帕克在心里喃喃着,想起了山坡上的往事,脸红了。
“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女邮政局长向大伙儿转过身来,“我已经没什么可隐藏的了。我总得让什么人看看,”她说。“不过,有时候,我们也很快活。我给他做他喜欢吃的东西。他非常爱吃腰子。傍晚,我们一起坐在外面乘凉。他知道天上那些星星的名字。
她用手扫了扫窗台。几只死苍蝇和一点尘土落了下来。
这时,已经没有谁特别注意听她说话了。她们要嘛看够了,不想再看;要嘛急于爬回到自己思想的空间。总之,她们开始从这间小屋退了出来。
“感谢你的好意,斯瑞伯太太,”盖奇太太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这种声音经常是为有钱和有权的人装出来的。
而斯瑞伯太太——她是个外国人——也很有钱。她在这一带买下一份产业,有时候也做牛汕,为的是体验一下手搅牛油的感受。
“很有意思,”俾瑞伯太太用她那沙哑的、阴郁的声音说,又拉下她的黑面纱。“要是我的话,就把它忘掉一段时间,盖奇太太。然后再想起来的时候就大不相同了。”
“可是它不会离开我的,”邮政局长大声说。戴面纱的女人思想已经溜号了。
别人都在往外走。
“帕克太太,亲爱的,”邮政局长喊道,裙子急促地摆动着,发出窸窸的响声。“我再也不和别人说起这些画了,”她请求着,“不要和任何人讲。”
艾米·帕克垂下脑袋,答应不讲。
回家之后,丈夫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艾米?这么长时间。”
“在邮政局长那儿,”她说,“盖奇先生自杀了。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吊死的。”
斯坦·帕克像别人一样不认识这位邮政局长的丈夫,可是感到惊奇,死神居然会把他只知道名字的某个人给吞噬了。
“说下去,”他说。
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脱口而出,问他为什么要自杀。
艾米·帕克拿来杯子和盘子。
“盖奇太太让我们看了些他画的画,”她终于说。
“什么样的画?”丈夫问道。
“油画,”她说。“不过,她不让我们提这事儿。”
她把茶壶茶杯放上来。她开始为自己这幢房子里的那种陌生感而颤抖。她的一双手像陌生的鸟儿,在茶杯之间碰撞,慌乱地扑动。
斯坦·帕克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从来没想到过自杀。产生这种必要性的关键在哪儿?他切着面包,思索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在屋里流动,抚摸着糊了纸的墙壁,触动着它们。坚固的东西在什么情况下便可以被软化?这还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尸体埋到公墓旁边的矮树丛之后,斯坦·帕克便把这事忘了。但是他的妻子仍然想着这桩事情。倒不是总想着死亡本身,而是想她与那位故人之间所谓的关系。她总想起那天他跪在乱石之上时那张灰暗的脸。那张脸一直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她很可能没有注意到,或者有些细节她大概忘记了?她在心底狂热地搜寻着,但还是不得要领。直到她终于意识到,事实上那个向往太阳的、体态丰满的女人很有点儿像她自已。那女人的身体便是照她画的。
这样一来,她坐卧不安了。她想套上一匹马,手里握着缰绳,赶着马车出去。湛蓝的天空,只有一丝丝螺纹状的云彩不耐烦地飘动。一大块玉米地带着要人猜测的秘密喧闹着追逐她。然后,她会生起气来,吓唬她那匹文静的马。在这种情形下,她便用皮鞭抽打着马背,心里说:我总得去看欧达乌德夫妇,我知道我会这样做的。她赶着马车继续向前,一双手变得更有力量了。现在,既然这个坚定的目标已经具体化了,她便高兴起来。不能把自己心烦意乱的精神状态带到欧达乌德夫妇面前。于是,她赶着她现在所拥有的一辆很灵巧的双轮轻便小马车和一匹挺结实的褐色小马,一路叮当奔驰着。树木向身后甩去。她说,我不再想我不能理解的东西了。
当艾米·帕克把车赶上通向欧达乌德家那条小路上的时候,她挺直厚实的腰板又充满了信心。没有主人的影子。那幢房子在那儿,还有猪。一头生了寄生虫或者因为别的原因一直生病的小黄猪正心不在焉地用鼻子拱一个白菜帮子。艾米·帕克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她的朋友和邻居欧达乌德太太了。不是因为吵过架,而是因为她们没有什么特殊的困难需要相互帮忙。她向四周张望着,看着这幢陌生的房子。这房子她先前是熟悉的,可后来又忘了。它位立在那儿,似乎被某种特别的重心维持着。房子的木头墙壁显得支离破碎。有的木条已经被掀扯下来。那是为了方便、舒服。在下雨的时候生了火。省了那个人到棚屋里拿斧子劈柴的麻烦。
现在,事实上院子中间就有一堆火,或者说是一堆阴沉沉、黑乎乎的死灰。一股肮脏的烟在上面缭绕、盘桓,冒着一股恶臭。那臭气散发开来,直呛鼻子。没错,那烟是从一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端受苦的头颅骨上的两个眼眶骨里冒出来的。
艾米·帕克摸摸索索从这臭气中走过,把她那匹直喘粗气的小马拴起来。
女邻居探出头向外面望了望,戴上放在厨房碗架子上的假牙,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神了神罩衫。艾米·帕克说话的样子就像昨天刚见她的朋友似的。不过,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已经这么久没见她了。她说:“你烧什么呢?欧达乌德太太。”
“啊,”女邻居捂着嘴说,“点了一小堆火。”
“是一小堆火。可这味儿太臭了,”她的朋友帕克太太说。
“哦,”欧达乌德太太在捂在嘴上的手后面说道,“我是在烧破橡皮。”
“什么橡皮?”
“是我们先前拣便宜买的旧轮胎。”
“这么说,你们自个儿有汽车了?帅白克太太问。
“他是不开任何靠酒精之类的东西发动的车的,”欧达乌德太太捂着嘴说。“一会儿就叫他喝光了,”她说。“不是,这个旧轮胎是他买来搞投机倒把的。后来又看它不顺眼,我们就把它烧了。”
“这倒也是个处理的办法,他克太太说。
“脏玩意儿,”欧达乌德太太边说边把那堆火踢了一脚。
她的假牙一下子从手掌后面掉了下来,被罩衫y字形的领口“仁慈”地接住了。
“这是副新的,”她用牙床说。“是我写信邮购的。这没用的玩意儿就爱往外掉。”
她又把那像闪闪发光的鞋扣似的假牙塞到嘴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