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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从大门口把车开进来。门口钉着一只小煤油桶,那是为送面包的人准备的。他朝妻子招了招手。因为这是他的习惯。她还怔怔地站在那儿,并没有放下那只挡在额头上的手。他从车上下来,也开始移动着两条麻木了的腿走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见过默莉了,她愿意星期四来帮你做些帘子。”
“啊,好的,”她说。
她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接下去他们该说什么呢?她惊恐地想。
可是,他们那架生活的机器很快便又把他们吸引进去了。
只不过他们用干巴巴的声音谈话,说出来的话也都像干柴棒子似的,稍微加点儿压力就会折断。除此而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即使相互不看一眼,单凭长 期积累的经验,也知道能看到什么。但是斯坦·帕克倾听妻子发出的各种声音: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叫母鸡的声音,和奶牛说话的声音,甚至她喘气的声 音。而听到最多的则是她的沉默。这些声音对他来说是太熟悉了。这大半辈子,熟悉得就像他自己心跳的声音。现在这声音突然膨胀起来。肋条下面,他自己的心已 经无法忍受了。
“昨天夜里,”她畏畏缩缩地朝他走来,信口说道,“耗子又咬死一只母鸡。是那群好鸡里头的。”
她已经走过来了。所以,他也得说点儿什么。
“一定要把它埋了,”他边说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我们能想个什么办法呢?”她站在那儿说。“那些耗子把头给咬下来,项内脏都扒了出来。这太可怕了,斯坦。既然开了头,如果它们把我们那些好母鸡一个一个地都撕成碎块……”她说不下去了,等着听他说话。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可以在棚屋外头放点耗子药,”
“不能放耗子药,俾坦,”她说。“也许会把我们的狗或者猫给毒死。”
他们俩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艾米·帕克搞得心烦意乱。就在她这样困窘不堪的时候,又有三四只母鸡让耗子咬死吃了。
她断言:“它们既然已经尝着甜头,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正用汤匙轻轻地敲一个鸡蛋——这个蛋是给他当早饭的,但是他首先必须非常仔细地检查一番——他听见她说这番话。如果不能认识她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也不能解决他自己的问题。所以,听见她的抱怨,他终于看她了。他看见她的头发很不整齐,心里明白,他爱她。
“也许我们应该试着用用耗子药,”她犹豫地说。
看见他瞅她——这是她所希望的——她的疑虑消除了。
但是他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那么有把握了。他走出去,在口袋里摸索着找他的烟荷包。他突然愤怒地意识到荷包不在。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口袋,找那个可能 是随手放到什么地方、甚至已经丢到哪儿了的荷包。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浑身上下摸索着,眼角和腿窝都渗出了汗。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就这样一下子丢掉,简直不 可思议。他的荷包。他开始慢吞吞地,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在四周走了起来。像个瞎子,摸索着从这混乱的局面中走出去,从他的条条思路中走出去,企图到达他放荷 包的那个地方。那是个橡皮小口袋,口能拧住。很旧,颜色都变黑了。
他在当“工作间”用的那个棚屋里找了起来。他已经绝望了,烟荷包看来是找不着了。他扔下一个修靴子用的铁榔头,棚屋里立刻响起一阵工具落下来的叮叮恍 吮的声音,一片混乱。腾起一股刨花和锯末的好闻的气味。在这间窄小的棚屋里,失去的所有那些美好的东西都让人无法忍受。他站在那儿喘着粗气,冒着汗,想起 妻子先前瘦小羞涩的样子。他还经常记起她在绳子上脑衣服时的情形,嘴里含着好几个衣服夹子。
在从云的缝隙中射下来的带着雨意的光线之下,淡蓝色的水雾里,映衬着被风吹动的被单,她看起来那么朴实、动人。现在,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如果 能从脑海里把这些事情驱除出去就好了,他在心里说。但是驱除不掉。这件事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现。这件事总是和一团灰尘连在一起,往心里钻。他听见一 辆汽车的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他想象着,或者试图去想象谈话的内容,但想不出来。别的人,甚至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或者陌生人说出的奇妙的、也许带有解释意 味的话,都在他听觉所及的范围内消失了。
因此,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没捞着。他站在那儿,手指摩挲着那条干活用的板凳上面仿佛是难解的符号似的坑坑凹凹。这些坑田是工具在木头上面留下的印记。 他这样站着,可怜巴巴地想他到底丢了什么。是什么呢?他的嘴最后告诉他,是一个旧橡皮烟荷包。这个荷包他是怎么也不愿意丢掉的,尽管破旧不堪。但他已经习 惯它的形状了。
当他用脚趾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那个烟荷包,的确是找着了的时候,他立刻在掌心颤巍巍地揉起了烟叶,然后满满地装了一烟锅。他本来应当因此而感到欣慰,但是没有。
可是,另一方面,能使这个女人感到安慰的东西却很多。她依然能够从事物一成不变的形状之中看到点什么。不管是一团滚动的云,还是她俯身察看的杂草。这 些东西在没有鲜花的情况下,本身就是鲜花。是普通的蓝颜色的东西,但叫人快活。有些事她允许自己记住,有些事则强迫自己忘掉。这种随心所欲的安排如果可 能,自然是值得赞赏的。她还经常想着可以对丈夫表示钟爱之情的那许多办法。这时,一种由安全感与悔悟所造成的巨大的温暖包围了她。而这种悔悟看起来又确实 增进了她的安全感。
妇人在她那个花园尚存的花草中散步。秋风中,她神情专注,一张脸显得生机勃勃。有时候会跑来一条狗。那是一条瘦长的大黄狗,总爱跟着人。大家都说,这 是一条专追袋鼠的狗。她慢慢闲逛的时候,狗就跟在后面,脚步很轻。她要是停下脚步,它就耷拉下脑袋。她不喜欢这条狗。它总是自个儿跑过来,站在那儿,摇着 尾巴,瞧着她,尾巴上的关节看得清清楚楚。她对丈夫说,这条狗总给她一种毛骨惊然的感觉。不过,它很驯顺。它总是伸长脖颈,试探着表示对她的爱。她却不喜 欢它那副样子,一个劲儿朝它皱眉头。那条狗便掀起唇,和解地微笑着,咬着满嘴黄牙表示它的赞同。它从它那个角度出发,通过一双充满爱的眼睛,把那些堕落了 的、残忍的东西都加以转换,从而对自己可能见识的任何行为都表示赞许。如果她独自一人生活,她大概会对这条狗很残酷。在现在的情形下,她就只能快步走开, 从这幢房子的墙角转过去。瘦长的黄狗跟在后头。不管她走到哪儿,一双柔和的眼睛都瞅着她。
他们那只猫至少不这样瞅着她。她却学着某种时髦,在故意做出来的恼怒的掩饰之下,对猫友好的表示给以回报。那只猫在她两条腿的周围,慢吞吞地弓着腰,毛绒绒的,献着媚,或者尾巴颤动着,贴在淡紫色的树丛上,直率地表现出它的友情。
“脏东西,”她笑着,接受它的献媚。
那只大猫抬起头,朝她嚎叫几声。
有一天傍晚,当地平线上只剩下一缕淡红色的、冷冷的霞光的时候,她抱起那只猫,把它激动不安的身体贴在胸口,亲吻着。于是她明白,她是完蛋了,或者只 要再有一个完全毁灭的机会,她就会完蛋。可是这种事情会发生吗?她怀疑。猫开始挣扎着抗拒她臂弯里的那种绝望。它抓挠着,寻找一条逃路,然后攀援而下,从 她身边跑开。
那几天,这位妇人艾米·帕克开始翻箱倒柜。她把许多棕色的纸叠起来,把长绳子绕成一绞一绞。翻看着旧信,碰到几张发黄的照片。有一张照片上,她戴着一 个花冠。那种羞答答的样子很富于表情。而这种富于表情的样子,她是很少能够用言语加以表示的。她把这张照片立在一个花瓶前头,放在一口箱子上面,在继续做 家务以及摆弄、擦抹家具什物之前,不时怀着一种负疚走过去瞅上一眼。
“这是我放起来的几条手帕,斯坦,你还一直没有用过,”有一次她对丈夫说,声音里有一种清脆的泛音。这是那种隐秘的生活还不曾被揭露的人常有的声音。
她把那摞手帕拿出来,表明她说的是真话;表明在他们之间至少还有这样一些真实的东西。她是一个好妻子,在他出门旅行之前,把一条手帕装进他的口袋,又 伸手从衣领上弄下一根掉下来的头发。他当然接受了这一切。今天,他已经同意去给一个年轻人——皮博迪家的一个小伙子当参谋,买亨根福德附近的一块地。这块 地在班加雷那面。
尽完她的职责之后,她瞧着他出发。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就好像要领受它的什么旨意,然后十分仔细地看着仪表,发动汽车。他发动车总是很不利索。她望着 这个腰板挺直的。可尊敬的男人,以一种令人眩目的清晰突然意识到她从来都配不上他。她灵魂深处的这种领悟,使得她生出几分消沉,但又变得满不在乎。她毕竟 在许多方面尽到了实实在在的责任。比如在他上衣口袋里装了一条手帕。她站在那儿,就像许多次站在教室里那样,周围是些显然感到精神上得到了满足的人。而她 却不能站起来,也没法弄明自她自己应当渴求什么。渐渐地她虽然知道某种奥秘她是无法弄明白的,但也不再为此生气了。她也不再为自己的空虚而悲哀。在圣赞歌 的歌声中,从教堂里望出去,她冷冰冰地接受了孤独,也对自己矮胖的身材表示了认可。
现在,丈夫开始这次旅行的时候,她就这样看着他。
然后,她又回到那幢房子。干燥的风吹进来的尘土,大部分已经被她扫掉。这所房子现在很干净,但也很脆弱。这天早晨,她的血液循环不太好,骨头也觉得酥 软。她在擦得锃亮的家具中间紧张地走着,盼望能有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情发生,充塞这所房子的空虚。但是看起来,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只有镜于里反射出来的似 乎是笼罩了灰尘的光闪闪烁烁。如此而已。
她向四周看了看——这很傻,因为屋里只有她一个人——走到前面那间屋子里摆着的那面镜子跟前,在镜面上写了个“利奥”。这个宇是手指上的油污写出来 的,她刚好看得见。她不想说出这个名字。因为在嘴里似乎能感觉到它的粗糙。她以前从来没有写过这个字。甚至此刻,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写下这个宇也还是可耻 的。尽管她可能喜欢这样做。她就这样看着那个字,在心里祈祷着。但是当呼吸在她的胸口变得那样急促时,她很粗鲁地擦掉了那个名字。
她提着一桶剩饭倒给那群鸡。这群无可指责的家禽绕着她乱窜,她从中得到宽慰。过了一会儿她走回来,发现他正坐在门廊下,吃一个小纸包里的东西。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嘴巴大张着问。
“跟先前一样,”他边说边往嘴里塞着什么——那显然是薄荷糖,因为离他很近,她已经闻出那股味道了。
“这可是欢迎人的绝妙的办法,”他说,一股薄荷味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放下手里的铁桶,低下头,面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她擦了擦手。他斜着眼睛瞅了一眼,看见那双手厚实,而且因为早晨天凉冻裂了口子。
“我连着两夜一直喝酒,”他说,向后缩了缩。“别问我因为什么。这种事儿就这么发生了。还抽烟。天哪:我把胃给搞坏了。我把纸烟都分给别人了。”
他把那个小纸袋揉成一个球扔了。纸袋落在坚硬的泥地上,躺在那儿。他打了个嗝,说:“原谅我。”
艾米·帕克看着那个小纸四儿,那似乎是一个白炽的燃点。这在眼下是非常需要的。
“我从来没有真正喝醉过,”她说。
但是,既然她已经到过深谷,就无须再探索浅沟了。
“人总得干点什么,”他说。
可是突然间,尽管是在后面的走廊,他似乎已经把她拉进那同一间宽阔而墙壁光溜溜的“等候室”。他们坐在那儿等待着。尽管没过多久,因为先前恶心,脸上又开始现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她是那样地安宁静谧,到这时简直感觉得到那些东西的形状。
他会告诉我什么呢?她心里纳闷。
期待之中,一种相当可观的柔软已经潜入那些木兰树。树的周围,鸡鸭用爪子刨土。一阵微风吹过,树叶轻轻摇曳。妇人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是怎样 气喘吁吁地,大笑着跑上一道山坡,在山顶躺下。她想起触摸木兰树枝叶时那种凉凉的感觉。现在,如果她能把这一切告诉他,那同样的光滑和柔软便又回到她的身 上。
可是这个男人张望着,看见这个面色灰黄的女人坐在污水桶旁边。她的一双长袜——当然是旧袜子,是她在家里于活时穿的——皱巴巴、邋里邋遢套在腿上。
“哦,”他说,“我正好打这儿过。寻思应该进来看看,说上一句话。反正表示友谊又不用花钱,而且还挺好的。”
他坐在那儿,一双手放在肥胖的大腿上,显得不慌不忙。现在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慌不忙。
上帝,非这样不可呀。
“这几个星期我们一直很忙,”她说。“我们又多了几只牛犊。有一只是半夜里下的,可怜的东西。俾坦不得不去请兽医。不过最后一切还都很顺利。一头小牛犊。”
她在她那张靠背笔直的椅子里动了动,椅子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
啊,她本来可以对这个男人,或者不一定非是男人,对人就可以,表达她对于一种巨大的、永恒的美的幻梦。但是不停移动的阳光把他们正坐着的房子的这边破坏了,把他们的心留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觉得不舒服,”这个叫利奥的男人说。他若有所思地捧着肚子。“总这样东游西逛不成。我得了胃溃疡,或者别的什么病。”
他站起身来。
他那件时髦的上衣因为在乡村小路奔波已经磨得发亮。衣服下面,脊背显得宽阔,而且仍然很年轻。艾米·帕克看着他的脊背,大声说:“你该找个医生瞧瞧,利奥。”
“他们会拿一瓶什么毒药来敲诈你,”他说。“那种自颜色的玩意儿,我知道。”
她从他的身边走过,离得那么近,手蹭着他的上衣。但他没有反应。
他开始对她讲,他父亲的一位堂兄得癌症死了。
她看出,她不会再跟这个男人接近了,或许也不会和任何别人接近了。每个人都被自身无法解决的奥秘包裹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已经是怀着惊讶,想起他们的肉体曾经那样没有节制,并且忘记了他们还想得到的那种乐趣。
“于是,他们埋了赫伯伯父,”利奥说。“他的葬礼还在一张报上登了消息。写了他干过些什么,尽管没全写上。他有点儿圆滑,不过人还不错。”
利奥的汗开始凉下来。他知道他们已经绕过危险进入一种平和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可以假装没发生过什么事。他可能很快就会说个笑话——假如他能想起一个笑话的话。
“人们当然一直在发明治所有这些毛病的办法,”艾米·帕克说。
“晤,”他说,“可不是嘛!”
回忆起了过去。
“读点科学方面的书可是好极了,”她说。
她喉咙上面灰色的肌肉似乎架着一把刀子。她还看见整个早季人们来来往往践踏着的地板、土地,也都呈现出一片灰色。她把一缕头发拢到脑后。头发也是灰色的。他已经到了头发变灰白的年龄,当然这也是心平气静的年龄。
“得去发动那辆破‘福持’了,”利奥说。
于是他们穿过一丛丛僵硬的、钩人衣服的迷迭香,走了出来。他钻进汽车,开车走了,再也不会来了。
这天下午,艾米·帕克开始把自己从所有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中解脱出来。现在既然比赛已经结束,她确实觉得自己年龄大了。不过这种心境也还自有一种优 越感可以享受。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的欲望的影子了。于是她开始回想他身上那些不如人意的细节,比如脖颈上毛发生长的形状——红色的旋儿,好谈论他自个儿的 习惯,还有那股薄荷味儿。慢慢地,她的皮肉不再激动不安了。她想,她会喜爱寂静的。
她原先熟知的东西又开始回来。那株日久年深的玫瑰浑身是刺,牛角一样地坚硬。那是他们刚开始共同生活便种下的。一架踏板不易操作的缝纫机。一只有条棕色裂缝的白水壶。她满怀信心地看着这些东西。
但是还不到想她丈夫的时候。
下午,来了个年轻人,问道:“斯坦太太,斯坦上哪儿去了?”她听了抬起头,着实吃了一惊。
他就是那个小皮博迪,奥塞的侄儿。他穿着一身蓝哗叽,说好了和斯坦·帕克一起去看亨根福德的那块地。
“怎么?乔。斯坦找你去了,”艾米·帕克边说边抬起头看了看钟。“我说不准他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反正已经有一阵子了。”
因为她一生中的好几个年头都在瞬息间成为过去,她便无法判断时间的长短了。
年轻人笑着,踯躅不前,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在熟人的老婆面前总是很尴尬。
“我不知道该给你出什么主意,”艾米·帕克说。
年轻的人们在另外一个高度活动着,他们的眼睛里没有这种半老徐娘。当儿子的甚至可以对母亲视而不见。这个小伙子可以做她的儿予了。他站在门旁,这样便看不见她了。他那条亮光闪闪的蓝礼服缎领带为他自己,或者是为某个正式的场合,拱起在他的胸前。
他很快就游游荡荡地走了。她没有搞清楚他是要干啥,或者别的什么人要干啥。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特别是到了夜晚,当一天的工作做完,什么都洗干净,在橱柜里或者碗架子上摆好之后,似乎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艾米·帕克被迫想起她的 丈夫。他在她的心里站得原本就不太靠后,现在走到了前面。她知道,这一阵子她一直在倾听他回来的声音。风和动物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在黑暗中流动。随着时间的 流逝,夜色、星光和云彩都从她的身边流走了。屋子里那几把容易损坏的椅子显得那样冷漠。
她意识到,不管是什么事情,要发生也已经发生了,她已无能为力。她靠着一扇窗户站着,颤抖着,因为确实很冷。寂寞的星也在颤抖。然后,她把脑袋抵在窗框上,向自己的寂寥让步了。她怕这寂寥,尽管又确实期待这寂寥。
斯坦·帕克没走出多远,就返回去拿有一百英尺长的卷尺。他本来打算带上这个卷尺和小皮博迪一块儿去丈量那块土地,结果忘了。回家的路上,他看见那辆在 车辙与尘土中颠簸、闪烁的蓝汽车。他心里明自,这是一样在他期待之中同时又叫他害怕的东西。他感到他双手抓着的那个小小的方向盘是多么脆弱。种种暴力行为 的幻象宛若沸腾的热血从他心中升起。当他也提起也许是一把斧子,或者是一把鎯头,或者用自己的拳头很快做出口答时,他的两片嘴唇突出,显得肥厚。
但是走到他那幢房子前面那块洼地的时候,他看见一株株柏树在飞扬的尘土之下,沉重地、窒息般地摇动,他自己的呼吸也在喉咙里卡住了。他掉转车头,那辆 车像别的旧车一样,毫无把握地颠簸着,沿着原路返了回去。他静下心来,进入非常可能是一个永恒的未来之中。或者他要做出什么决定。
斯坦·帕克开着他那辆挺高的、样子有点儿滑稽的汽车在大路上奔驰。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大部分都消失了。他驱车经过哈乐伦角,又绕到莫博雷的弯道。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有个老太太头戴一顶大帽子,正在剪大丽花。她确信,在这一瞬间,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活动。她抬起头,手搭凉篷张望 着。但是在她的眼睛里,太阳似乎生出黄色的花瓣。斯坦·帕克开着车继续奔驰。班加雷附近,有两个小孩正瞧一个罐头盒里放着的什么。他们很快就会从那里面撕 出几只翅膀。在他们冷峻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整个宇宙已经缩小到那只命里注定要完蛋的甲虫那样的大小,那样的形状。
男人驱车疾驰。他驶进又驶出显然是十分雷同的郊区。街上的行人猛地回过头来,瞧这辆难以说清是怎么回事的汽车。这辆车里也许有个什么玩意儿,什么可怕的、可恨的,或者仅只是可以好奇地凝视的东西,一个暴露了的灵魂?
这辆汽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又穿过几个。在一个街角,一位妇女翘起正推着的婴儿车,差点儿叫出声来。但是柏油路在炫目的阳光照射之下,却 显得十分冷漠。这辆破旧但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汽车疾驰着。车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腰板挺直,穿着节日的礼服。没有迹象表明他是喝醉了,或者发疯了。看起 来,是现实生活中的某种幻象迷住了他。他完全沉湎其中,显得僵硬刻板,而且大概一直会这样下去。
汽车就这样奔驰着,进了城。从上次为儿子的事情来过这儿,斯坦·帕克还一直没到这里造访。现在,城里曲折迁回的街道开始吞没这辆松松垮垮,盖满灰尘的 车。时间使得这个男人汗流浃背,特别是膝关节后面。他觉得已经过去好长时间。用混凝土抹的灰颜色的墙壁有的似乎就有汗毛孔。那些砖墙的水泥勾缝,好多地方 却裂开掉了下来。而乱七八糟的铺面,在地篷下面向后蜷缩着,太错综复杂,也太不结实了。他继续疾驶,浑身冒着几乎像是混凝土的渗出物一样的冷汗。他想起躺 在床上的母亲——一个已经闭上双眼的老太太——那张灰白的脸。当他开着这辆直响的“破盒子”奔驰的时候,死神正润湿它的嘴唇,选择时机。
如果我这样开着,如果我这样开着,他说,突然掉转方向,冲上任何一堵墙……他继续疾驰。有一个车轮摇摇晃晃已经不太稳当了。他仍在疾驰。青草痛苦地拚 命挣扎,草浪上伏着严霜,洒着阳光。树,或者只是那些死树,在风的吹动下,掀起一片银辉。当他在树木的寂静中行驶的时候,当他穿过青草的寂静的时候,他总 是神秘莫测地被它们所吸引、所安慰,从生活中由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这一边飘逸而出。于是,他的生活在继续。他的妻子在草地上散步。艾米走近那一片枯草,有 着长叶子的繁茂的树枝从她的手里拖了下来。她跟他讲了眼下显然是需要讲的谎话之后,便将那柔软的枝条扔掉了。
什么都是需要的,尽管发现为什么需要也是至关重要的。
他停下车。在没有因为一时的冲动而酿出一场不幸之后,熟练地,也很清醒地把车停在了路旁。斯坦心里明白,我不会像盖奇那家伙那样去自杀,尽管不知道为 什么,反正我不会。他的周围全是这座城市里的居民们一张张可怕的、深思熟虑的脸。他们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奔忙着。车里的男人因为已经不再握方向盘,两手空 空。也许,除了妻子的外形、他对她灵魂深处隐隐约约的感觉,以及他和她可以在其中进行交流的那些经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会儿,他看见了艾米那张脸。 这张险已经在那场梦里死灭了。在睡乡的大街上,他喊着她。他的领带飘飘扬扬,大街上空无一人。
他急急忙忙从那辆旧汽车里钻出来,碰了一下脑袋。因为他个子很高,而且总是记不得慢点开车门。他从车里出来,走进拐角一家小酒店,要了一杯啤酒。啤酒 上面漂着一层薄薄的沫子。他一饮而尽。啤酒有点儿酸。他又喝了几杯这种低劣的啤酒,还不时停下来回想自己的行为。他连续不断地喝了一阵子。
酒店里有几个人和他搭讪。为了叫人难以忘怀,酒店四周砌着白瓷砖。那几个男人把脸凑在他跟前。他们对自己刚才跌跌撞撞一阵痛饮充满了自信。这种自信在 他们的脸上闪烁,有时候又通过眼泪抛洒出来。那眼泪是为直到现在才认识到、并且念叨出来的过去的动机与打算而流的。他们自命不凡,他们雄心勃勃。所有这些 男人们都摇来晃去,或者神情严肃地俯身向前,急切地希望斯坦能像他们那样伟大,或者把他了不起的生活告诉他们一点儿。他们就这样俯身向前等待着。有一桩事 情似乎可以讲讲,但他不能。
“你们聊去吧,”他把他们的手从他的衣袖上扯下来。“别缠我。我没什么可讲的。”
几位先生感到诧异,翕动着令人尊敬的、紫葡萄似的嘴唇,南味着问:“你想什么呢,伙计?”
“说什么呢?”
“老实话是不会讲出来的,所以也就没有人问这个了。问了也是白搭,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