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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之内,沿着帕克夫妇一直居住的杜瑞尔盖的那条大路,另外一些人家又盖起了房子。原先那几栋薄木板房早已成了这一带风景的一个部分,现在却好像都被这些新房子挤到大路后边去了。那些木头房子立在那儿。每一幢房子都被树木包围着,就像荒漠蚕食中留下的绿洲。这些房子正处于被遗忘、乃至坍塌的过程中,最终将和曾经在里面逗留的那些人的白骨一起,被一扫而光。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无足轻重了,不是一事无成的人,就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如果这旧村落的魂灵相互打扰的话,只要关上门窗,打开收音机,就可以从那砖砌的房屋中驱除掉不安的情绪。这些砖瓦结构的房屋显然占据了优势。有深紫色的、缸砖般的蓝颜色的、牛血红的,还有公共厕所。在这里,家庭生活形成了一套做法。已经忘记为什么是这.样,但总是严格按照正统去做的。有一次献上了牺牲品。那是使用吸尘器时把一只猪给电死了。是在一个闷热的早晨,马缨丹的篱笆里散发出一股死猪的气味。
这里有那些无足轻重的破旧的木头房子,有不透风雨的砖瓦房。还有另外一种房子,这房子让人看了就生气。为了反对盖这种房子,人们简直希望镇议会能够修改它的政策。这是用纤维板和水泥搭成的房子。这种房子像是露在地面的岩层,只不过是在不同矿层而已。这种房子支撑不了多久,这对他们当然有利。可是到底能支撑多久呢?与此同时,人们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过日子。年轻夫妇离家的时候,把门锁上,就好像它们是不住人的。有个孩子闹着玩,在一个屋子上踢了个窟窿。到了夜晚,这种纤维板搭的房子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响声,在爱恋或者争斗的重压之下,改变了它们的形状。然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在月光下仁立着,显得那样脆弱,渐渐地溶于梦乡之中。
他们周围发生着的所有这些事情并没有影响帕克夫妇的生活。之所以不能影响他们是因为他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正发生着的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对于他们几乎都不可信。记忆中的那些往事能把砖头劈成碎片、研成粉末。那些仍将发生的事情,必须和生活的溪水平行地流淌,而不是在同一条小溪里荡漾。切切实实影响了这两位老人的事情是,他们的财产已经分成几份,而且大部分都卖了。
这是从帕克先生生病之后不久开始的。在光线柔和的傍晚或者早晨,那几头无法改变的奶牛站在那儿,在灰颜色的木桩上蹭着脖颈。老头还像以往一样,向牛棚走去,不过比以前更加神情冷峻。有时候,皮肤突然一阵刺痛,搞得他脸上露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微笑。他的妻子经常腿痛,而且屁股老大,日见衰老,牢骚满腹,总是依恋着那几头奶牛,似乎那就是她生存的目的,不敢拿别的任何事物代替。就像许多心理上很紧张的老年人一样,他们不能很有条理地控制自己,总怕一下子垮了下来。所以他们继续沉重、缓慢地干活。他们还是手工挤奶。帕克先生不用机器挤奶。他说,挤奶器对奶头没好处。年轻人望着老帕克掩口窃笑。不过,好歹他只剩下那么三五头奶牛了,而他那个地方实际上已经变成郊区了。他们的存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那样微不足道,所以也没人费心劳神去想这些事情。不过,既然活着,就得干点儿事情,这倒是显而易见的。
女儿福斯迪克太太开着她自己那辆车来看他们——他们现在有两辆车了。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福斯迪克太太,或者过去认识,但早就忘了这就是塞尔玛·帕克。对于那些可能认出她的人,她并不加以鼓励,总是眯细一双眼睛,直到皮肤完全遮蔽了她的道德之心。对于那些根本就不认识她的人们,她更是不屑一顾,坐着那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一闪而过,把那些平庸的、或者趣味低下的东西很快甩到身后。
父亲等待着女儿回来。他的眼皮和手腕都已经像生了群屑似地粗糙,但他的牙齿还很好。他对女儿微笑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塞尔?”
因为福斯迪克太太曾经寄来一封便笺,说有些事情,她希望跟父母谈谈。她喜欢这个动词,这个词听起来谨慎,而且语气坚定。
“哦,”她边笑边看着他,暗暗地为自己和这个地位卑微的老人、同时也是她的父亲,保持这样一种疏远的关系而高兴。“是一个小小的计划。我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计划。倒不是因为这是我的计划,或者我想强迫你办什么事情,而是这样做合乎情理。达德利同意。”
福斯迪克大太是这样一种女人,估计会遇到什么阻力时,就要搬出她的丈夫。
“你看起来有点累了,亲爱的,”她说,从汽车里下来,向父亲走过去。
她吻了吻他。她自己常生出些疲累之感,便希望别人也精疲力竭。但是她注意到,父亲的皮肤还颇有点活力,她不由得脸红了,不过也只是红到一定程度。她是个弱不经风的女人,但是很有劲地提着一只鳄鱼皮手提包。
“我不比先前更累,”老头说。
“不,爸爸,”女儿边说边从一个矮树丛上提下几只蜗牛,用脚踩死。“你要是不觉得累,那就是不累。”
踩死的蜗牛使她退缩了几步,不过出于好奇,她还是回过头瞥了一眼。
“你太爱那几头奶牛了,所以连累都不觉得了,”福斯迪克太太说。
“爱那几头奶牛那是肯定的,”老头说。“奶牛是不错,可正如人们说的那样,我又没跟它们结婚。”
“我一直在想,”女儿说,“有人跟他的牛还真的结下了不解之缘呢!”
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是没有结下这种不解之缘,”塞尔玛·福斯迪克说,“那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把它们装上一个那样的东西送走。那叫什么东西呢?木头筏子。第二天早晨在床上多躺一会儿,看看你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的话,第三天早晨就再多躺一会儿。直到你习惯了啥事儿也不干。哦,我说什么也不干,意思是,你还可以有某种癖好。你不是干木匠活的吗?那一定十分有趣。刚砍伐下来的木头那气味实在好闻。再说,你还哪儿也没去过呢:晤,你可以出去走走嘛。和可怜的妈妈一起。有时候,你们可以在星期天去我们那儿。平常,星期天我们家很清静。因为大家都在家里待着,跟他们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你不喜欢这样吗?”
斯坦·帕克没有说他是否喜欢这种生活。他当然喜欢长时间地坐在那儿,看一只幸兔于那只脚的践踏的蜗牛爬行。他愿意坐在那儿,在他有生之年,穿过层层雾霭,寻觅他走过的那条银光闪闪的、细长的小路。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塞尔玛·福斯迪克不耐烦地想,老年人总是很容易受刺激。如果是个小孩儿——她自然还没孩子——她就可以把她自己的思想植根于他的心中,而且眼看着它成长,就像沙土地里长出的芒果树。自从她脱离真正的生活,便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不发表自己的宏论、尽管要说服这个老小孩儿也许会很困难的。
事实上,他并不像女儿想的那样。他会考虑,或者说已经在想女儿说的那些事情了。即使不是为了这些理由,他也完全能够放弃。塞尔玛真自,他心里说,我不是那种笨蛋。当然,她的话也不无道理。他可以按照她的建议处理掉奶牛,甚至放弃更多的东西,土地,以至于他的全部生活。仅仅因为那不是他所应该死抱住不放的东西。这道理显而易见,简直耀人眼目。
他看起来脸色不好,对他来说那就是苍白了。
“你会体验到,休息下来可好多了,”塞尔玛拍着他的手掌说。
因为他当时和以后都没有拒绝,所以在那个懒洋洋的早晨她离开那儿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怜悯和得意。怜悯的是,她看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已经日渐衰老,得意的是,她是作为指导这些愚昧的人生活的良师出现在这里的。她喜气洋洋,驱车而去,错把有助于人当作自己的力量。
她走了以后,斯坦·帕克在他的牧场慢吞吞地溜达着,脸上是一副茫无目的的表情。这是脑子里的思维活动经常表现出来的一种表情。这当儿,心灵深处的波澜和周围的景色交融在一起,那田野的风光带着愈加浓烈的感情向他奔涌而来。树木包围着他,云彩怀着他从末体验过的柔情,在他的头顶聚集着。他简直能摸得着那团团云朵。现在,在他本来应当表现超然的时候,他却有点紧张,用一根小树枝不停地抽着裤腿。因为这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景色实在是太强烈、太生动了。于是他弯下腰,看几只蚂蚁拖着一个蝴蝶翅膀从一堆碎石上爬过。那是一群激动得发抖的蚂蚁专心致志的劳动。他突然把那个蝴蝶翅膀抢过来,向阳光明媚的空中扔去。翅膀上下团飞,闪着微光,又回归于自然。但是就在它仍然飘动着落下来的时候,他转身走了。心被上帝的逻辑所包含的冷酷撼动了。
这以后不久,他们就开始分批变卖帕克家的财产。这桩买卖很好成交。因为地是好地,而且这地方是一个正在开发的区域。老头不用亲自插手这件事情,因为有他女婿,他的女儿更积极。在那些必要,但又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上,他放手让别人去干,使得那些有关人士很高兴。因为他的驯良和对他们的尊重越发显示出他们略胜一筹的天才。很快,他们就对他这种要不然也许会被人看作平庸的表现,采取了一种颇为伤感的态度。这个可怜的老头,他们微笑着想,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于是他们就特别注意他不让什么人,甚至被他们自己欺骗了。
帕克夫妇把大片的土地都卖了,只给自己留下三四英亩。他们那幢房子后面是那条溪谷,旁边是一块围起来的牧场。他们还留了一头长了两只不对称的角的奶牛。冬天,帕克先生种了一片白菜。碰到天气暖和,他的妻子穿着一件旧毛线衫,在一行行白菜中间蹒跚着,不时弯下腰,拔起一株长得不是地方的小草。
有一天,艾米·帕克在白菜地里溜达的时候——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极力想回忆起一点什么。一种联想造成的焦灼不安袭上她的心头。在这个圆白菜组成的世界里,年轻时的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仿佛又听到装满了青绿色白菜的大车赶了过来,听到晨雾中大车套绳的劈啪声。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跟丈夫说话。她想起了所有那些早晨。他把只有几片嫩叶的莱秧栽到事先已经用锨柄捅好的窟窿里。她想起他们在阳光下干活时丈夫那一双胳膊。想起他手臂上的汗毛、手腕上的血管。突然,她觉得好像再也见不着他了。
于是她急匆匆地从那一行行圆白菜中间走过。那是大而绿的结实饱满的大白莱,不像记忆中那块菜地里闪着微光的纤弱的莱秧。她急于和丈夫在一起。他从不远离她。即使愿意,他们也已经无法从对方身边逃开了。
“我们为什么不把白菜卖掉一些呢?”她气冲冲地问。他正在挖几个土豆,准备晚饭时吃。“我们根本吃不了。那些该死的大自莱,我们会吃厌的。”
“为了几块钱,不值得费那么大的劲儿,”斯坦·帕克说。“还得装在大车上拉到市场。”
“那我们拿它们怎么办呢?”她问道,踢了踢一棵鲜亮的、富有弹性的白莱。
她站在自菜地里,有点不知所措。而且也许希望他也变得不知所措。
“我们吃一部分,”他说,垂着眼睛,因为她至少使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再送给别人一些。那头奶牛也得吃不少。而且我们还能想出些别的法子,”他说。
他们站在那儿,过去和现在地里的“明珠”成了些可笑的、充满嘲讽意味的“胶皮蛋儿”。
“你就爱没事生闲气,”他小心翼翼地说。
只能这样解释。
“我想弄清楚个所以然,”她一边看,一边揪着身上穿的那件旧毛衣磨损了的边儿。
但是他没法儿解释,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在这同一块白菜、地上生存。喜鹊飞来了,还有叽叽喳喳的红嘴鸥,和一些不知道名儿的小鸟,落下来,在潮湿的泥土中啄食,就好像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不在那儿站着。
别人,比如塞尔玛,说。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可以干干木匠活儿,织一件罩衫,或者到哪儿去旅游。艾米·帕克没有知识,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从这一片混乱中逃脱的办法,除非死了。不过有一次,她也确实想试试那另外一条路子——是开玩笑,嘲笑他们自己,但也还怀抱着希望。她说;“我们为什么不到什么地方走一趟呢?至少到城里逛逛。我的意思是,死以前正儿八经地游览游览,于点儿什么。我是说,即使失望,也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
她的丈夫在心里琢磨,那得花多少钱,也许要花许多钱。当然,他不是个吝啬的人。他只是谨慎。妻子笑了起来,很为自己出的这个馊主意而羞愧;也很高兴,他们没有付诸行动。她想象过许多可能出现的可怕情况。甚至一天的旅行都让她便秘。他们担心吃不上煮得很烂的肉。他们只吃用自己的牛挤的奶做的炼乳甜食。所以,他们哪儿也没去。
可是后来,他们突然要进城。那是一天傍晚决定的。他们打算在城里待一个星期,住一家价钱公道的旅馆。出门期间,请杰克·芬莱森来帮着挤挤奶,撒把细糠喂喂鸡。这个决定把斯坦·帕克激动得两手发抖,妻子则满脸通红。她兴高采烈,太阳穴和鼻翼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要去海边,”她贪婪地笑着说。“坐在松树下面,看潮水涌过来。”
“那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丈夫问。手上正揉着的烟草撒了一点儿。
“你不懂,”她说,就好像她懂似的。
因为她从来没有成功地、完全彻底地爱过他。有时候就必须刺一刺他。只是他已经不再为她的这种刺激而痛苦了。
不管怎么说,这两个老人真的出发了。他们在一个素朴无华的旅馆住了一个星期。本来,他们可以在更好一点的旅馆下榻。可是怕人们以衣帽取人,便选择了一个里面铺的漆布旧了一点的旅馆。他们总是向那位拿房间钥匙的小姐道歉,并不是完全用言语,而是以他们那种谦恭的态度。
但他们很高兴。
他们高兴能活到今天,还活在世上。这一对体面的老夫妇在大街上逛,没有去看那没有个性特征的海浪。他们发现自己还很健壮,而那种远离尘世的生活也许为他们提供了这种健壮的支柱。
有一天夜里,夫妇俩在大街上走着,听见收音机里一个圆润的嗓音在歌唱落日的余辉和对尘世的厌倦。
“她在唱什么呢,斯坦?”艾米·帕克问。
“不知道,”他说。“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们都笑了起来,还颇有点不屑一顾的优越感。一种奥秘,如果你拒之于思想的大门之外,也就无所谓奥秘了。不去理会它要比弄清楚它还好。于是他们继续走自己的路。
城市永远不会长时间地静止不动。他们也不会,一切都如一场梦,只是少了几分个人色彩。两个老人朝一座玻璃镶成的大厦里面窥视着。这大厦似乎只是为别人开放的。特别在紫色灯光闪烁的夜晚。他们做着别人的梦。我们什么时候从梦中解脱出来呢?他们的面孔现出疑问的神色。他们自己那些没有色彩的梦要平淡得多。尽管有时候因仇恨而感到窒息,有时候又被爱恋折磨得死去活来。
有天晚上,斯坦说他们该去看场戏。
“是《哈姆雷特》,”他说,“莎士比亚写的。”
“哦,”妻子说,对于她来说,这样大胆的举动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个建议似乎把丈夫身上隐藏着的某种东西揭示出来了。她心里说,我不喜欢的正是斯坦身上的这种东西,我不喜欢他有什么秘密。因为尽管他要带她去看他说的这出戏,她还是觉得不能和他分享其中的快乐。
不管怎么样,他们去看戏了。他们不时停下来喘着气爬上高处的看台,尽量找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他们从那儿向下望去,目光掠过门把手和墙上雕刻的小天使,一直射向这个形似碗体的金色剧场。那里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正等着看戏的观众。各种气味和灰尘,各式各样的笑声和热烘烘的气流,都从这只“大碗”的底部升起,使这位坐在“碗边”上的老妇人一阵阵地发呆。她看得不大清楚,这就越发让人恼火,也更少一些神秘的色彩。她看见一个女人好像没穿衣服,是真的没穿吗?只见她胸前捧着一束紫罗兰。灰色的雾气从她的肌肤缓缓升起,后来在她身上凝固不动了,显露出是她身上穿着的衣服。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音乐从乐师们坐的那个小而窄的乐池里泊泊流出,许多东西因为变得太牢固而无法再飞腾起来,连座位也太结实了。剧场里一股热烘烘的糖果和消毒药水的气味。
“这些女人们这副打扮还能觉得出她们穿着衣服吗?”艾米·帕克问。
“她们如果觉得没穿衣服,那大概就是她们的本意,”丈夫说。“戏要开始了。”
大幕好像着了火一样。火焰熄灭之后,眼前现出他的童年。只是那些书中的字都幻化成一种形体,穿着长统丝袜走啊,跑啊。母亲也在那儿,患关节炎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正指点着,向他解释。但是不管现在还是那时,这出戏都无法解释,沿着自己的思路发展下去,像生活,也像梦。他能闻见那本印着一片片棕黄色水迹的旧书散发出来的潮气。妈妈告诉过他,这是有一次发洪水弄脏的,但他忘了。他想起了霍雷肖。他是他的一位朋友,一位对生活和他有相近的理解和相似的男子气概的朋友,年龄比他大一点。他的友谊曾经是他所向往的。可他几乎是在没有半点儿友谊的情况下度过童年的。他在高高的草丛中闲逛,在树枝堆里躺着,等待慢慢长大。
他确实长大了,也曾经与幽灵、鬼魂打过照面,尽管谁也没有发觉。比如说,他跟那绿色的灵光说话时,他们大概连他嘴唇的翕动都不曾看见。这灵光像霍雷肖以及他的其他朋友那有血有肉的幽灵一样,带着某种预言,从天空中慢慢地、静悄悄地划过。这便是使得人们叫喊起来的原因,如果他们是那种爱叫喊的人的话。那些“霍雷肖”们——他后来认识的在战争中被杀死的好人们因他们自己粘乎乎、冷冰冰的肉体而大声呼喊。
“亏他们想得出,鬼魂。这可是胡说八道了,”艾米·帕克说。
她笑了起来,但很喜欢这出戏。
她唯一看见过的“鬼魂”是从镜子里瞧见的自己的良心。它生着一张灰白的脸,而且只要不去瞧它,刹那间就消失了。可是这个绿色的幽灵头上还戴着一顶王冠。她想象着演员们的苦衷。这可不是男人们于的活,只是站在那儿说呀,说呀。可是生活不是聊天,生活是脚踏实地地过日子。于是,老太太抓着她正靠着的那根钢栏杆,心里想,她经历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坐在门廊下放着的椅子里,听着倒挂金钟窸窸窸窸的响声。彼时彼地,她愿意看、愿意想生活中那些活生生的例证。利奥,那个男人。可是那一切都隐没了。只有这个剧场包围了她,对于那其中的一切她很不习惯。舞台上说的话在她听来没有什么实在的意思。
“我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么多的话,”她生气地说,那样子简直要骂街了。
他不让她说话,她把脑袋扭了过去。
他问自己,这个身穿黑衣、白皙瘦弱、在全剧出出进进的男人,难道就是我们一直在心底描摩的哈姆雷特?这是我们的哈姆雷特吗?两个膝盖瘦得可怜。记忆中那些从剧本里读到的文字努力让老头相信,这就是那个哈姆雷特。他有一次见过一匹名叫哈姆雷特的老马。是匹栗色马,不,是匹棕黄色的、阉过的老马,一匹拉车的马。它的主人是个名叫弗尼瓦尔的老家伙。是叫弗尼斯吧?他经常赶着马车到村子里买杂货,不时挥动着鞭子,撵“哈姆雷特”身上的苍蝇。那也算是个“哈姆雷特”。有时候,他穿着一件军用胶布夹雨衣,站在牲口棚里。这件雨衣战后好多年他一直穿着不脱,直到变成绿色,钮扣也掉了,和原来面目全非。那天早晨,或者说事实上许多个早晨,当他搅拌着很好的细糠时,那位真哈姆雷特浮游而来,似乎可以得到某种解释了。然而,那或许又是一种新的困惑?那些灰蒙蒙的早晨,空气里好像布满了一张张蜘蛛网,太阳从云彩织成的更为庞大的网络中升起,野草白色的草籽落下来,附着在大地之上。草籽“轰击”过后,哈姆雷特眼见着蓟花冠毛轻盈的飘动,糊涂了。
老头在顶层楼座上,继续被剧中的台词“轰炸”着,几乎失掉了知觉。不过这也让人耳目一新。他心里说,毕竟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像这个剧这样内容丰富。他从倚靠着的铜栏杆上抬起头。他愿意紧紧地握着这个朴素的法宝。不过,我们也是头脑简单的人,他害怕地想,艾米头脑简单,我也头脑简单,连自己也不了解。于是,他又被那些台词表面的浮华吞没了。他在舞台上四处游荡,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演员们一双双眼睛。
因为,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哈姆雷特是演员扮演的。女人们从书本里读到他,躺在床上想着他。当那音乐的声浪从大幕下面旋卷出来,滞留于她们那裸露着的肩头时,她们颤栗了。有的在胸脯V字形的领口插着鲜花。然而,是斯坦·帕克跟那位温柔的姑娘,说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话跟现在舞台上说着的那些话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他还能记得他们站在楼梯口时他说的那些话该有多好,可惜他现在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从那所燃烧着的房子里面升起的诗不是用语言写成的。他还记得,她那红色的头发是怎样燃烧,记得他们烧焦了的头发是怎样纠缠在一起,记得两个人的脑袋怎样紧紧地贴在一起。但是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灵魂的交流是不需要说话的。
“是谁疯了?”艾米·帕克问。
他打手势不让她说话。
反正不是我!她心里说。嗡嗡嗡,嗡嗡嗡,尽说废话。尽管有时候听起来还有点儿意思。
啊,天哪!她说。她开始沿着那条路望过去。这条路她眺望了一生。远处一位妇人骑着马,胸前插着一朵紫罗兰。诗歌不是文宇写成的。而是她靴子上的马刺,或者缰绳——也许是勒马的链条发出的丁零声。有的人说这声音是残酷的。这位妇人并不颔首凝眸,她已经发现她和别人之间的距离。于是,那残酷的“诗篇”伴着蹄声,从往昔的回忆飘逸而来,一直溶进紫色的天空。她心里说,啊,我啥都不懂,实在是太差劲了。我要会乔装打扮,本来也可以为人所爱。
艾米·帕克握着记忆的栏杆,从楼厅向下望去,开始认定那是马德琳。那束紫罗兰马德琳从来没有戴过,但是在那绿叶掩映的安逸的所在,她是应当戴的。于是老太太在黑暗中眯起一双眼睛,望着她那闪闪发光的、柔润的双肩。她看见马德琳抬起一只手,拢着满头秀发,或者是抹掉心中一缕厌烦。
等到幕间休息,华灯齐放,那位妇人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
“我发誓,那个戴紫罗兰的女人是马德琳,”艾米·帕克弯下腰说。
“什么马德琳?”丈夫问。
“就是准备跟汤姆·阿姆斯特朗结婚的那位小姐。她还是你从那座着了火的房子里面救出来的。”
老太太简直可以弯下腰去采集那些紫罗兰。她记忆那么清新,似乎紫罗兰上的露珠都能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