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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这里就再没有多少曾经电闪雷鸣过的迹象了。三只被压扁的小母鸡喂了狗,从被毁坏了的小棚屋上拆下来的木板又派上了用场。感情上的波澜起伏也平静下去了。甚至那被暴风雨摧毁了的树木的残骸,也被这位男人蚂蚁搬家似地、慢慢地砍掉、拉走、堆成整整齐齐的柴堆。女人也像蚂蚁似地辛勤劳作。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望望丈夫,看见他在那高低不平的土地上蹒跚着,但前进着。毋庸置疑,他将最终完成他已经开始的工作,尽管道路是曲折的。他那曾经显然是无穷无尽的力量,现在看起来也还是有限的。
有时候,在灼热的下午,当人的信念最为淡薄,而蒸腾的水气最为浓厚的时候,公鸡在尊麻地里咯咯叫,母鸡在飞扬的尘土中孵着小鸡,这一男一女在阳光照射下皱着眉头,远远地望着别人蚂蚁搬山似的劳作。他们那条小道,由于走的次数多了,正在慢慢地变成一条大路。顺着那条路望过去,目光所及的地方,按树和木兰树下,另外一家人已经栖息下来。这是奎克莱依一家。这家有两个老人。一个是位面色枯黄、毛发丛生的老头。家里人把他放在一个褥垫上,他就一直在那儿呆着。那位老太太则总是用一种迷惑的、惊讶的目光凝视着周围的景物。在她这样的年龄,并没有特别的原因非要搬到这里不可。她坐在丈夫身边,充满了疑惑。一双手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握住,就好像在等待着拣起他们在别的地方失落的东西。与此同时,她丈夫被包成一捆,堆放在那一堆堆褥垫和一群群母鸡中间。她就坐在他旁边。她的女儿和儿子们在她的四周走来走去,想找到那些放错了位置的东西。
奎克莱依家的两个儿子胳膊挺长,肌肉发达,青筋突起,裤子总是松松垮垮。他们正准备盖一所带檐板的房子,让父母住在里边。这两个心灵手巧的小伙子,能用一截铁丝、一块铁皮,或者一条袋子做出几乎任何东西。据说,他们将要回到班加雷。他们在那儿的一个筑路队工作。在他们来回走动着,挑挑拣拣,凑合着盖这间房子的时候,老母亲用她那种凝视万物的惊讶的目光凝视着她那两个个子很高的儿子,就好像他们压根儿就不是她生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只把她留在那一堆大包小包中坐着。
“多尔,你爸爸今天瞧起来不怎么好,”妈妈对细高的女儿说。女儿正放出一群红母鸡。
一位高个子年轻女人走过来,弯下腰望着父亲。
“看起来,他没有什么不好,”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那只细长的手驱赶着苍蝇。
她跟她的两个哥哥一样,生得长胳膊长腿。但她的上身很短。和哥哥们一样,她也像是由木头雕刻而成。只不过,那两个小伙子被雕成未加修饰的神像,她却被雕成一个没有完工的图腾。图腾的含义还不大清楚。
正如两个小伙子命中注定,不可能适应家庭这个圈子,这位“没有完工的”多尔,生来就要守在家里。她本身可能就是把别人圈起来的“圈子”。某种天生的端庄和她的棉布衣衫一起,紧紧地包裹着她。甚至还在光脚丫的时候,人们就管她叫奎克莱依小姐。她的侄男外女还没有出生,就要把她当作一个尊敬的对象,坐着大车或者轻便马车,后来甚至是坐着福特牌小汽车来看她。很难说出多尔·奎克莱依多大年纪,而且她似乎总是这个年纪,上下差不了几岁。她是个干巴巴的、头发黄中带红的姑娘。这种人的皮肤特别不经晒,直晒得连年纪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小时候,她从修女们那里学会一手工整的、有点儿拘谨的书法。家里人很为此而骄傲。他们拿来东西让她写。她在一张松木板做成的桌子前面坐下,旁边放着一盏灯。她勾着脖子,下巴抵着发痛的、盐饼子似的胸部,手很优雅地来回移动着,把纸铺平,先在空中拼出那几个字。全家人都带着惊讶、骄傲的神色注视着,等待她写。她比他们都强,尽管她并不愿意如此。有信要写,或者有什么申请要交的人,上门来找奎克莱依小姐,心甘情愿地把他们要说的话讲给她听。在他们看来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守口如瓶的人。
最后,奎克莱依家还有个巴布。这个小伙子长着一张娃娃脸。他总爱躺在树底下,嘴里嚼着一根树枝。看起来是那种内在的单纯,把线条不甚清晰的五官聚合到了他那张长脸上面。他显然是个好人。一双目光迷离的蓝眼睛总是睁得老大。一个难以形容的鼻子流着鼻涕,倒不算多,也还不怎么惹人讨厌。除了偶尔路过的陌生人以外,谁也不会因为巴布·奎克莱依而不高兴,因为他像流水一样地无害,也像流水一样地驯顺,总让人端着没来泼去,为别人所控制。一般来说,是被他的姐姐多尔的意志所操纵。
奎克莱依一家安顿下来,开始在他们选择的这个地方生活。那地方在木兰和按树下面,在松树林旁边。他们的房于很像样。这是两个儿子精心设计的结果。他们出于本能知道怎样做好那许多事情。他们很幸运,还在那儿找到一股泉水。巴布·奎克莱依经常坐在泉水旁边、草丛之中的一块石头上,看泉水为何喷涌而出。别人则径自安排生活,并不管他。他仔细观察它们,如同观察水里的蝌蚪一样,所以从不为此而生气。只是在姐姐多尔扔下他不管的时候才不高兴。那时候,他就要甩开两条晒衣绳支架似的长腿东跑西颠,哭着喊着找姐姐。荒野里,他那副口水流得老长、不顾一切的样子很有几分可怕。
有时候,多尔·奎克莱依带着弟弟巴布,绕着帕克家的后门闲逛、聊天。如果他们确实没有持续不断地谈话,便一起享受这地方的宁静。那也是一种极好的调剂。艾米·帕克跟多尔和巴布交上了朋友,因为除此而外,没有别的选择。他们都是好人。如果她暗暗陷入一种对错综复杂的关系、无法估量的事件的渴求之中,她实在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经常想,什么时候能开个小铺子,”多尔·奎克莱依说。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长下巴搁在瘦削的膝盖上面。“我可以卖小垫布、毛巾、草席和别的杂货。你知道就是我自个儿做的那些小玩意儿,还有肥皂什么的。喂,巴布,别吓唬小鸡。因为我从修女们那儿学会好多东西,比如抽丝法刺绣、画图案的底样等等。还有人学会了编篮子。不过我不喜欢那活计。”
“我喜欢编篮子,”巴布·奎克莱依说,“用红色和黄色的线绳。”
“可你的小铺怎么没开成呢?多尔,”艾米·帕克问。她有时候爱问人们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特别是对垄克莱依家的人。
“就像这个样子是开不成的,”奎克莱依小姐说。她没再多费唇舌,但是就像真知道那其中的原委似的。
艾米·帕克说不清楚,对于她自己怎样才能做成些事情。迄今为止,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这就是叫人心神不定的理由?一阵令人恐慌的感情突然向她袭来。在这幢房子里,她的生活没有着落,就像一个马上就要破裂的水泡。
“怎么啦,帕克太太?”奎克莱依小姐带着一种她可以“招之即来”的宽厚和慈爱站起身来问道。
“她生病了吗?”巴布问道。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头晕。没关系,多尔,”艾米·帕克说。
她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一缕灼热的阳光照射着她。在这以前,她从未这样强烈地切身体验过生与死之间的区别。
“不要紧,”她说。
“瞧,”巴布·奎克莱依手上架着他用挑绳挑的“摇篮”,说:“你会玩这个吗?”
“不会,”艾米·帕克说。“你真聪明,巴布。我可不会玩。”
她望着他那双不会干事的手,架着那条错综复杂的、肮脏的挑绳,突然感到很难受。她瞅着他用那条绳子挑出一个新的花样来。
“也许是人们通常说的恶心吧,”多尔·奎克莱依说。
“我没事儿,”艾米·帕克说。
但是她的话撵不走奎克莱依姐弟俩。巴布用那条绳子又勾出一个新的花样。
“瞧见了吗?”他说,“这是个褥子。”
艾米·帕克跑到墙那边吐了起来。
“是恶心嘛!”多尔·奎克莱依说,她语气温柔得叫人听了难受。
“人们说,把一片酸模草的叶于浸湿了,贴在脑门上……”
“一会儿就好了,”艾米·帕克极力抑制着心底的激动说道。
如果奎克莱依姐弟俩能快点走就好了。
他们终于要走了。瘦长的身影在小院慢慢地移动,从缓步而行的家禽中间走了过去。
这天晚上,斯坦·帕克从溪谷回来,问道:“出什么事了,艾米?”
“啊,查克莱依家那些人怎么样呀?”她说。
她把胳膊肘撑在桌于上,这样一来,两只胳膊就不至于颤抖了。
“他们是挺好的人,”丈夫说,“来坐坐也没什么坏处。”
他慢慢地搅着稠乎乎的汤,把大块大块的面包泡了进去。他累得精疲力竭,现在妻子又守在跟前,他觉得心满意足。
艾米·帕克却怒气冲冲地撕着面包。“巴布·奎克莱依让我觉着恶心。”
“他跟你有什么相干?他是个无所谓的人,”丈夫说。
“哼:随你去说吧,”她说道,“你怎么说都行,可我受不了。”
她的嘴里塞满了面团似的热面包。明灭不定的灯光把他的一双眼睛照得闪闪发光。那双眼睛正从他那张反应迟钝的、视而不见的脸上望过去,瞅着她。
他心里纳闷:在我们住着的这间奇妙的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斯坦,”她说,“我瞧着那个瘦长的、呆头呆脑的傻小子,心里就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方面的事我懂得不多。我不明白事情是怎么个发展法。比方说,奎克莱依家的老妈妈怎么就会生出这样一个傻子?我要有小孩了,斯坦。现在我可以断定了。他勾出一个‘摇篮’给我看。我就开始觉得自己在往什么地方滑,好像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我就害怕了。”
说话这会儿,她不再害怕了。现在灯光变得柔和起来。这番话和他那张恢复了正常的脸,使她如释重负。他们的目光不时交融在一起。然后,他们的灵魂跨过空间的阻隔,相互缠绕在一起。
“没有必要害怕,”他没话找活地说,“你会像任何别人一样,闯过这一关的。”
总想着生了白痴巴布的奎克莱依老妈妈,看来已经是不近情理了。
“是的,”她心平气静地说。
只要能让她得到慰藉,他说什么都乐意。
他说:“我们得再接一间屋子,或者再盖一幢房子。三个人在这间小棚屋里转来转去可是太挤了。”
想象之中,那男孩儿——因为小宝宝会是个男孩儿的——正站在新房子的地板中间,手里拿着些小玩意儿叫人看:一个带斑点的喜鹊蛋,一块里面有个小泡泡的玻璃,或者一根当马骑的木棍。斯坦·帕克这种充满了自信心的梦幻,甚至把屋里家具的样式都想得一清二楚。而这一切,他的妻子以前从来不曾想到过。因此,她很为自己缺乏信心而羞愧。
“家里有娃娃一定很美,”她静静地说。她端上一盘葡萄干布了。那布了由于奎克莱依姐弟俩的缘故,做得很不成功。
“给你劈柴或者洗碟子,是吗?”
自从听到妻子告诉他这个新闻,他第一次笑了起来。不过不是那种张大嘴巴的开怀大笑。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如果斯坦·帕克的梦幻不似先前那样明晰,那是因为幻梦中有那么多与他有关的事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妻子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疑团。想起这些,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眼下,这位坐在那盏明灭不定的小油灯下面,自己也在灵魂限定的范围之内闪闪发光同时渐渐变得暗淡起来的男人,和那位使这个孩子得以孕育,又嚼着那盘没有烘透的市丁,做着平常所做的事情,并且给妻子以忠告和慰藉的丈夫相比,也许更了不起,但也许更不符合要求。
但是他的妻子心满意足了。
她常出去遛跶。有一次她到了奎克莱依家。小伙子们正在盖的那所房子差不多完工了。多尔带她到屋后看一块山坡地。她说,他们要把那块地开出来,种上桔子树。这样一来,她就有家禽和桔子了。
“来到这个地方我很高兴,”多尔·奎克莱依说。“先前我并不想来。可是现在这儿变成我们的家啦。人在一个地方怎样扎下根来是挺有意思的。你会慢慢喜欢起周围的人们。”
她站在这块地上,两条胳膊交叉着,笨拙地放在心窝上,与一棵树倒很相似。那树的树皮似乎被什么东西经过的时候擦得粗糙了。
巴布·奎克莱依把他捉的蝌蚪拿给艾米·帕克看。这回没倒她的胃口。
这个季节,许多色彩艳丽的小鹦鹉来到这一带的山峦。它们在枝头栖息、林中戏嬉,在树桩间呆呆地走来走去,刺耳的叫声打破丛林中的寂静。这是一个繁忙的季节。在许多个傍晚,生活简单而又慷慨地给予着。金合欢树开满鲜花。太阳照耀着汩汩流出的树脂。现在它们那黑色的树干不再显得那样孤寂凄凉。艾米·帕克在金合欢树簇簇花团下走着,掰下一块块半透明的树脂。她瞧着树脂好看,便指望它能有什么好味道。其实那树脂实在算不了什么好玩意儿,既不甜也不特别苦,淡而无味。
但这毕竟是一个繁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季节。这个季节几乎容纳得下任何一样奔涌而出的物体。黄昏,她总是手提奶桶,去给等待着她的母牛挤奶。他们很快就开始盖新房子了。他们夜以继日地干,至少要在艾米·帕克生产之前,盖好一间屋子。傍晚,鎯头声以及丈夫和来帮忙的奎克莱依家两兄弟的说话声清晰可闻。于是,妇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建造之中。这使得她默不作声,一种举足轻重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些天的黄昏,风儿停息之后是那样地宁静。而唰唰的挤奶声使这寂静更加幽深。金合欢树一整天都在喧闹,骚动,此刻屹立在那里,屏声敛息,充满了悔恨。夕照中,它们那花的流云给愈来愈浓的暮色镀上一层金。那株乳树,死树干被母牛的脖子蹭得溜光,就像骨头雕出的树木一样惨白。
这头母牛,他们的朱莉妞,有一个乳房患乳腺炎。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没花多少钱就买了它。现在它的肚里又怀了牛犊。它那快要分娩的大肚子因为那只还没出生的牛犊,费力地颤动着。它咀嚼着、叹息着。很快他们就要给它挤奶了,但它还是继续咀嚼着、叹息着,站在那株乳树旁边张望着,期待着引起人们的注意,好开始这挤奶的“仪式”。
它是头老奶牛。
“趁着还能卖点儿价钱,最好把它卖了吧,”斯坦·帕克说。
“不,”艾米说。“它是我的奶牛,它是头好奶牛。”
斯坦·帕克没有跟她争论。因为他觉得没有多大的必要。那时候,这桩事还无关紧要。
于是,他的妻子越发喜欢这头奶牛了。特别是现在,她也怀了孩子。她把额头贴在母牛柔软的肚子上。牛的两胁不停地颤动着,散发出一股温馨的牛奶气味。这些天的傍晚,连空气都因为母牛呼吸的气味而变得柔和起来。就好像是那略呈蓝色的舌头造成这种变化的。那头老母牛十分聪颖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两只耳朵向后抽动着,好像很快活。一双棕黄色的眼睛似乎在向内心深处张望,花岗岩色的鼻子因为潮湿,上面生着些小斑点。
艾米·帕克与黄奶牛之间那种平和的关系甚至比这静悄俏的黄昏还要安溢。她们那软绵绵的、越来越粗的身子倒很谐调。我要生个小姑娘,艾米·帕克说。这种奢望引得她对着那头奶牛默默允诺的肚子微笑起来。想象之中,那孩子坐在一根光滑的树干上面,就像一个上了釉彩的瓷娃娃,白里透着粉红。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早晨,用蘸了水的刷子梳得十分光滑,四周卷成一个个小铃铛似的发卷,像日渐衰退的金合欢树一样黄。是的,艾米·帕克说,我愿意要个姑娘。但她又想起,这可不是丈夫的愿望。她低下头,望着桶里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