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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老母牛停了奶,开始产前休息,妇人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常在寂静的傍晚,从小棚屋走到他们那所新房子的框架跟前,再沿着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的四 周散步。她穿着一件自个儿织的旧外套,外套左胳膊肘上补了块补丁。她搓着一双手,那手因为不大活动,突然变得干干巴巴,像纸一样,骨头也显得十分脆弱。没 多久,她的身子变得笨重,肚子也挺了出来。从那株枝叶蔓延的玫瑰旁边走过的时候,枝干上的刺儿常挂住她那件粗糙的蓝外套。一粒早生的花苞无力地挂在枝头, 呈现出洁自的颜色。
“你脸色苍白,”他说道。他沿着那条小路温情脉脉地去迎接她。一双沉重的靴子在她那双比较秀气的女鞋的鞋失前面猝然停下。
他握住她一双冰冷的手。他身上那股锯末的味道和他那双一直和木料打交道的手,使她得到慰藉。
“啊,”她望着他那双眼睛,笑了起来。“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然,你确实觉得和先前不一样了。我觉得挺好的,和原先一个样儿。不过没能去瞧瞧那头奶牛,可是有点滑稽。它站在那儿,盼望我呢,斯坦。”
她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帮助,但与此同时,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觉得,甚至她那双手也常常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占有的秘密也是一件无法分享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当他们站在这条小路上,就要发现那半遮半掩的彼岸的奥秘的时候,这孩子似乎又不是他们的了。有些事情他将无法对这个陌生的孩子诉说,他为此已经深感困窘。
“用不着为那头老奶牛担心,”他十分亲切地说。
她转身,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去,觉得不管怎么说,眼下在内心深处,她是太瘦弱、太枯燥了,无法接纳他的这一片厚意。
她真想说,我有个好丈夫。她没有意识到她跟他有什么特别不相匹配的地方。至于自己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他,还有待于发现。
“你说的对,没什么可着急的,”她说。“就是那头牛老了。”
她慢慢地朝前走着,非常注意自己的身子。那件十分醒目的蓝羊毛外套在傍晚花园斑斓的色彩以及地衣的颜色之中闪闪烁烁,仿佛预兆着什么。裙据在她缓步穿行的时候,搅起一股过分浓郁的迷迭香和麝香草的香气。她走开之后,那香气依然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有时候,艾米·帕克坐在床沿上,对那个就要生下的孩子的爱以及因此而生出的欢乐,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一种悲凉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要能快点儿完事就好了,她心里想。我几乎对什么都一窍不通。我对我身体的感觉、对几乎任何事情的含义都一无所知。我不能真正依赖于上帝。然后想起和她 一起生活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个男人,心里不禁为之一惊。他的力量无法代替她的无知和软弱。他的情欲是吓人的。她坐在那儿,倾听树叶在木板墙上摇动的、蜘蛛结 网般细微的声音。
“艾米,”斯坦·帕克终于说,“你那头老母牛生了个很漂亮的小牛犊。”
就好像这至少是一件他可以对一个小孩儿讲一讲的事情了。
“啊,”她热切地说,“是什么颜色?”
这当然是件一直影响她心绪安宁的事情。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她立刻站起来,想赶快去看那头母牛。
他说;“是头黑白花牛,挺壮实的。”
果真有一头花斑牛犊蜷缩在一堆羊齿草里。牛奶妈站在那儿,鼻子向前撅着,看起来仍然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尽管这已经是它下的第七个牛犊了。妇人开始轻 轻地吆喝,表示她的爱抚。她想摸一摸这个上苍的奖赏。小牛犊爬起来,四条腿支撑着,肚子上吊着脐带。它站在那一堆卷曲的羊齿草里,闪着幽光,摇摇晃晃,舌 头舔着嘴唇。
“啦啦——啦啦——”妇人哈喝着。“小东西真可爱,斯坦。哦,你这个小宝贝儿!”
母牛喷着鼻息,摇晃着脑袋,但神情呆滞,就好像它乐于忍受别人接替它的责任。它的肚子瘪的,身上粘着血迹。
“可怜的朱利娅,”艾米·帕克说。“我们就叫它朱厄尔①吧。好吗?斯坦。朱厄尔!朱利娅下的牛犊。”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大笑着。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又是站在尤罗加洼地里那个少女了,张开瘦削的双臂,面对奇迹般的生活。
整整一个上午,她都跑来跑去,东瞧瞧,西摸摸,跟那个刚下的小牛犊呆在一起。她一直絮絮叨叨,想着法儿表示她的疼爱,抒发她的宽慰,直到这种宽慰充满 她的内心。她全然不顾屹立在周围的树木,不顾跟那个笨头笨脑的小牛犊呆在一起的母牛。是小牛犊使她如释重负,她仿佛变成了一缕轻烟。她自己就是这个淡蓝色 的早晨。在这个早晨,发生了这一切。
这天晚些时候,当事情都安顿下来,她又被生活的旋涡所席卷。丈夫突然跑回来,取铁壶里的热水。
“怎么回事?”她问道。
他说母牛出毛病了。
“可它刚才还好好的,”为了保持自己平静的心境,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
“刚才是好好的,”他一边往一只旧铁盆里倒水,一边绷着脸说。“可是现在它倒下了。它出毛病了,看起来像是得了产乳热。”
那头母牛果真躺在一堆羊齿草里,不过它很安静,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儿,线条柔和的双肩在羊齿草里高高耸起,活像一尊塑像。
“你怎么知道它病了?”妇人问道。
“它眼睛特亮,”他说。“它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也不起来。瞧,”他边说边踢牛屁股,还去揪它的尾巴,就好像拿它出气一样。那条牛还是不起来。
“牛犊呢?”她问道。
“我们总得先把母牛治好嘛!简直一团糟,”他说。“早把它卖了就好了。这就是养老牛的下场。”
“那就责怪我吧,”妇人说。
“我倒不是责怪你,”他边说边绞着一块浸过开水的布条。
“你这不是责怪是干啥?”她因为呆在那儿插不上手,心里难过,便忿忿地说。
她瞅着他把那块热气腾腾的布条捂在母牛的乳房上。母牛动了动,喘着气,呻吟着。
妇人望着那男人,并没有感觉到他在生她的气。他正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手里做着的事情。他的思想早已从她的身上集中到手头正做的事情上了。连那双手似乎 也已经忘却,尽管抚摸过她。她站在那儿,插不上手,心里充满了孤寂之感。在一阵揪心的眩晕之中,她开始为自己的孩子着急了。
“我们总得喂喂这头牛犊吧,斯坦,”她不由自主地说。“我想去欧达乌德家一趟。她跟我说过,他们有几头奶牛。所以,他们总该有牛奶。”
“好吧,”他说。此刻,他的整个身心都从一双手倾注到那头病牛的身上,别的事情都已经成了次要的。
她把目光从他那双手上移开。对于这双手她不享有什么权利。她一心想着刚刚想起的这个念头,出去套马了。
她坐在那匹马铃丁当的小马后头,驱车去欧达乌德家的路上,那种自艾自怜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她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冷风吹着面颊,脸上的肌肉觉得一 阵阵发紧。她满怀信心地赶着马车。树木在她的面前向两旁闪开,就好像并没有那条林中小路,她正披荆斩棘,开拓前进。没多久,正如那位女邻居先前跟她讲的那 样,眼前出现了那匹死马的遗骨。矮树丛中有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那一定是一所房子了。就这样,艾米·帕克来到了欧达乌德家。
“啊,这是帕克太太吧,”女邻居说。她正独自站在台阶上,俯瞰四周的一切,但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好像她有什么事情应该去做,但又不能忍受这个想法。
欧达乌德家的这所房子似乎是在一系列的冲动之下完成的。在原先那间屋子的基础之上,又盖起了新的房子,显示出生活需要的复杂性,那是些用木板、铁皮以 及树皮搭起来的类似棚屋的玩意儿。除了都是那种树皮般的铁锈色之外,没有一样东西是和谐的、协调的。不过,在苍茫的森林之中,巍峨的树木之下,这色彩倒与 四周的景色十分相配。房屋周围,泥地上,一群母鸡整理着它们的羽毛。那头红毛母猪好奇地跑过来,似乎要对来人作一番探究。它的奶头晃来晃去,拍打着两胁。 那窝小猪患儿在一堆白菜帮子上吱哇乱叫。几头母牛站在一片稀泥里凝视着什么。那片稀泥正在变成草地。四周有一股鸭子的气味。
“我说这是帕克太太来了吧!”女邻居说。她走过来,或者说是她正在上面站着的那个台阶把她弹到了院子里。
“是啊,”艾米·帕克说。
一路上伴随她的风儿消失了。孤零零地站在这个院子里,她又变得可怜巴巴了。
“我是来求您帮忙的,”她说。“我们碰到为难事儿了,欧达乌德太太。”
“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亲爱的?”这个又矮又胖的女人问道。她已经表现出一副慷慨大方的样子。
现在这个场合,她不像过节似地收拾得整整齐齐,虽然衣服有几处倒也确实用别针别了起来。她的两个乳房一颤一颤,依旧是那样热情。光溜溜的面颊红云涌动。
“今天早晨,我们家的母牛下了个小牛犊,”艾米·帕克说。
“你真走运了!哦,那些可爱的小牛犊!”
“可是那头母牛因为得产乳热病倒了。那是头老牛,”她说。
女邻居咂了咂嘴。
“这些老母牛真他妈的够呛。这些可怜的东西。它们都是一个样儿。”
“可是我们得养活这个牛犊,欧达乌德太太。”
“当然解,你们得养活它。”
她也不由得为这桩事犯起愁来。
“喂!”她喊道。“你在哪儿呢?有位太太看我们来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露露面吧!让人家也知道,我还有你这么个宝贝呢!啊,真可怕,这些男人们。说 到底,他们只知道发号施令,连鸡也不给喂喂。不过,如果你需要牛奶,多的是!我们简直是在这玩意儿里头游泳呢!我们一直忙着挤那两头牛的奶。那头可爱的小 母牛也快产奶了。帕克太太你尽管来拿,亲爱的。不管他说什么,最后总是我说了算。”
“你吵吵啥呢?我这不是正找靴子嘛!”她的丈夫嚷嚷着。
他过来了,就站在那儿。
“这就是他,”妻子说。
她朝后门点了一下头,一缕黑发滑了下来。这场合,她没有再把它拢上去。
欧达乌德膀大腰圆,鼻子似乎就是两个黑窟窿,你可以顺着窟窿往上瞧。他毛发很重,笑起来十分爽朗。
“母牛生病了,是吗?产乳热,”欧达乌德说。
“没必要再罗嗦了,”他的妻子说。
这话一说出口,大家都吃了一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煤油,”她的丈夫说。“治产乳热再没有比煤油更好的东西了。治别的毛病也一样。”
他自己呼吸的味道就是证明。
“他就喜欢用煤油,”妻子说。“一有牲口病了,他就灌煤油。从哪头往里灌都不在乎。所以,我一不舒服就吓的要死。”
“再没有比煤油更好的东西了,”她丈夫说。“你拿一瓶啤酒,喝光了,然后再往里倒这么多煤油。到我手指头这儿,瞧见了吗?不要多,也不要少。照我说, 也就是三分之二吧。再多就危险了。潘迪·坎诺知道。他太性急了。结果害得他那头漂亮的泽西种小奶牛在土里头乱滚。但是,倒这么多,你就用不着担心了。你把 瓶子插进病牲口的嘴里,慢慢往里灌,直到都灌进去为止。当然喽,它不会老老实实任凭你往里灌的。它要挣扎起来,还挺不好办。但你会发现,产乳热就这样过去 了。就像星期日早晨也总要过去一样。”
“可是她现在要的不是煤油,”妻子一边用肘子捅他,一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自个儿的治法。她要的是牛奶!”
“她就是不要煤油,”丈夫说,“至少也可以听听这个偏方吧。又不花钱。”
“牛奶也一样不花钱。我们有头小奶牛,刚下牛犊。”
“对,牛奶不要钱。”
“那你还唠叨这半天干啥?”
“男子汉大丈夫总得说点什么嘛!”她的丈夫说。
站在这个乱哄哄的院子里,艾米·帕克简直有点儿脚叨不稳,头晕眼花了。但是鸭嘴啄着那个泥泞的水注,泼溅起爱的水花。甚至那些四处躺着的酒瓶子现在看起来也顺眼多了。因为那是欧达乌德自个儿把它们从窗口扔出去的。他倒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只是不想让它们留在屋子里罢了。
“你有桶吗?”他问道。
他提着桶,向院子那头走去。因为自己慷慨的举动显得有气洋洋。
“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说。
“你今天的难处,也许我们明天就会碰到,”她的朋友说。“啧啧!”她咂着嘴,缩回一双油腻腻的手。“我简直忙得连自个儿的名字也要忘记了。我们还有头 山羊呢!它星期四夜里刚下了羔子,是头小公羊。我们把它打死了,那可怜的东西。不过,帕克太太,我们欢迎你来用这头母羊。它那奶布袋儿,装得满满的,一定 会让你高兴。喂!”她喊道,“帕克太太借我们那头母羊用用。亲爱的,人们都说,许多小孩儿要不是靠了这些宝贝奶山羊,大概早饿死了。至于一头可爱的小牛犊 嘛……”
有时候,好心的举动会以拳头那股劲头接二连三地降临。艾米·帕克希望她能抵挡住这种“打击”。
“你自个儿有孩子了吧?”欧达乌德太太问。
这当儿,天空仿佛在远去,现在是一片空白。
“没有,”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说。她只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毫不隐瞒地吐露真情。“没有,”她说,“我还没有。”
“嗅,是吗?也许还没到时候,”欧达乌德太太说。
她嘴里哼着偶然想起来的什么曲子。那曲调很奇妙地在她的牙齿之间震颤着。
“我们也没孩子,”她说,“当然并不是因为我们没努力。”
她丈夫牵着山羊口来了。
就这样,艾米·帕克抓着欧达乌德家那只挺不老实的山羊开始喂她那头新生的牛犊。牛犊很快就吮起她浸在桶里的手指。它慌里慌张,光溜溜的牙床吸不上多少 奶水。因此,当她感觉到她的小牛犊愈来愈有力气,愈来愈活蹦乱跳的时候,这女人渐渐地把那头生病的母牛忘到了脑后。母牛在羊齿草里卧了整整两天两夜,现在 已经完全像是一尊青铜雕像了。
“不过它的病没再发展,”妇人说。她试图对自己的冷淡做某种解释。对那头母牛她确实很有感情。
“可也没好,”斯坦·帕克说。
男人依旧服侍着那头病牛。因为经常蹲在那儿,或者来来回回地拿东西,那地方已经踩得乱七八糟。他曾经把羽毛管插进母牛的乳房,排出里面的奶汁,还端来 一盆盆热气腾腾的水。因为他要看看,自己的意志再加上浸透热水的毛巾,是否可以把这头病牛从麻痹与迟钝中唤醒。然而,他的意志还不够坚强。有一次,只剩他 自个儿的时候,他盯着母牛那双温柔的、正在凝视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便开始踢这牲口的屁股。
“起来!”他边喊边使出吃奶的力气踢牛。“看在上帝的份上,起来!起来!”
他精疲力竭了。
这时,艾米·帕克正好从树木中间走了过来。她简直认不出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也没听过他如此粗暴的、忽高忽低的声音。
“你先别管它了,”她边说边踢着一块泥土,就好像她刚刚看清的陌生生活的真面目就在这里。“我跟它呆一会儿。晚饭烧上了。上床躺躺吧,斯坦。然后我们吃饭。”
按照她的吩咐,他去了。她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在她的记忆中,她以前从没有感到过。
然而,在这个潮湿的牛棚里,和这头病牛呆在一起,看到丈夫为了她而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和权威,她心里不禁有些悲凉。因为她现在本该是强有力的,而事实上 偏偏不是。愈来愈浓重的夜色以及黑莓结成的罗网,把她纤弱的灵魂压缩到一个狭窄的所在。肚子里的孩子在抗议。也许在她的筋骨所构成的牢狱之中,孩子已经预 感到将要遭受的挫折。
“可怜的朱利娅,”她边说边走过去,把手放在没有什么反应的牛脖子上抚摸着。
现在,看起来这妇人没有一点点“妙手回春”的办法。她经历过的所有那些欢乐与相知的时刻似乎都已化为乌有。眼下,她是一无所有。
她从奶牛身边走开,穿过属于他们的那块土地上生长着的树木。一轮月亮模模糊糊地升起在轻轻摇动的树影之上,月光如水,清冷而苍白。四周围有一种流动的 感觉,有一种微风吹动树枝的感觉,云彩追赶月亮的感觉。她觉得,她正行走其间的这个昏暗的、潮乎乎的世界,也许要下雨。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棚屋矗立着, 窗口不合时宜地射出一缕希望的灯光。她从这个人工建造的小棚屋的窗口望进去,看见丈夫正躺在床上熟睡着,炉灶上放着锅。煮土豆溢出来的沫子正从黝黑的锅沿 上流下来。她瞧着那个软弱的人壮实的身体。她的拖鞋底朝上扔在一张椅子下面。怀着一种平庸的、惊讶的、隐隐作痛的超脱了的感情,她意识到她正在观察自己的 生活。
要想打破这个梦境其实十分容易,只须敲敲窗户,喊一声:“瞧,我在这儿,斯坦!”
但是,看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又被迫离开那所现实中的房子,走回到那个树木和云彩的世界。眼下,不管喜欢与否,这是她的世界。她的一双脚从羊齿草中走过去。她在心里说:我 要生下的这个孩子,这个身体不由自主孕育着的孩子,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甚至连性别也是别的什么人决定的。她自己简直无能为力。她的裙据在粗糙的树皮上 拖过。不管什么东西,凡是她能够触摸到的,几乎马上从她手中飘逸而去。但她必须习惯于接受这一切。
然后,她看见,在她离开牛棚的当儿,死神已经降临到母牛的头上。她一直希望,至少不要命中注定该她去发现这悲惨的景象。
母牛躺在地上。月光下,黑乎乎的,四条腿直挺挺地伸着,僵硬得像一张桌于。妇人用脚踢了踢。他们的朱利娅已经死了。
于是,现在只剩下女人自个儿和月亮呆在一起了。
她跑了起来。像一头野兽,急促地喘息着。湿乎乎的树叶泼洒在她大理石一样冰冷的脸上,或者碰到树枝,鞭子似地抽打在她的脸上。她必须赶快回去,离开这 头死牛,把这桩事告诉斯坦。必须快跑,只要两条腿允许,林中的树枝允许。她在舒缓的、凝重的月光中奔跑,可恶的树影揪扯着她的头发。她向心目中那满屋的灯 光奔去,但是在这使人极感痛苦的树木之中,没法儿快跑。她奔跑着。奇怪的是她离扔在身后的那头死牛越远,离这类她未曾经历过的事情就似乎越近。因此,当她 穿过 张布下来捕捉她的罗网时,她的皮肤变得冰凉。她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自,只想着赶快从她自个儿的恐惧之中逃脱。
就这样,在离他们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艾米·帕克,撞在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上面摔倒了。倘使是自天,会看得见那是一堆石头。有一阵子,她失去了知觉。
现在,只留下月亮了。
等到妇人恢复知觉,周围的世界被那无情的月光笼罩着。妇人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我一直往回跑,我跑得太快了。”疼痛向她袭来。她开始轻声哭泣。为 那头乳牛而悲伤,为那皎洁的月光伤心,为她自己软绵绵的、已经失去控制的、散了架似的身体伤心。当她再踉踉跄跄十分虚弱地从湿乎乎的羊齿草中走过的时候, 她确实是什么也控制不住了。
她回到家里,丈夫正在伸懒腰。他被一股糊味呛醒了。有的土豆差不多都烧糊了。他起来把土豆从炉子上面端开。他仍然睡意蒙俄。责任感还没有和他那和蔼的本性发生矛盾。如果乐意,她本来可以很亲热地走到他的身边。但她现在不想看到他。
“怎么,”她说,“你把土豆给烧糊了?”她真想就这事儿吵上一架。
可他望着她的两只肩膀,说:“怎么了?艾米。是那头母牛……”
她身后,敞开着的房门外面,是充满了奥秘的、月光的宫殿。
“母牛死了,”她嘴唇颤抖着喊了一声。肚子一阵阵地疼,她不时咬着嘴唇。
丈夫呆在这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的身体似乎要从她的灵魂之中游离而去。如果允许,她心中潜藏的那股巨大的柔情也会飘逸而去。
“啊,”男人望着她说,“这事……唉,真糟!不过,艾米,别太难过了。我们还有那个小牛犊呢!那是头老母牛了,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它有乳腺炎,还有别的一大堆毛病。”
坐在那张歪歪斜斜的床上,他把这桩事情想了一遍。这当儿,她似乎已经变得比事实上苍老了许多,正低头看着他头顶上面那个小小的头发旋儿。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她立刻发现,她是多么熟悉这张面孔。
“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吧?”他迟疑着,瓮声瓮气地问。
她在那张高低不平的床上,拣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这样他便碰不着她了。
“我想让你辛苦一趟,去把欧达乌德太太找来,亲爱的斯坦。”她的声音颤抖着。“现在你别管我,你就去吧,斯坦,”她说。“我看我们恐怕不会有孩子了。快去找欧达乌德太太,也许她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他也尝到了那种无法表达自己心境的可怜巴巴的滋味儿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冰凉的挽具在马身上系好,拖着长长的身影,走进那月光皎洁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