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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刚完,就听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斥道:“少罗嗦!我们就住在蔡家老店,那边不开火,要到这买饭吃。老娘走南闯北,还没见哪里有你这号伙计,大雪天的把人堵在门外头说话的!”说着一挤身子已走了进来,顺手又扯进一个年轻小伙子,二人打落身上的团团积雪,大大方方向明珠这一桌只管坐下了,弄得众人都不知如何才好。那年轻人却没有老太太那么泼辣,腼腼腆腆地低头坐着一言不发。老太太将二两一锭银放在桌上,大声说道:“打一斤黄酒,烫热一点,来一个黄烟鸡、两碗口蘑汤和两碗水过米饭。我说,店伙计,你愣什么,我们的银子不够?”
那伙计有心刁难,拿起银子仔细一看,是九八成色的银饼,已夹去了半块,剪脚还微微发白,实在无可挑剔。便笑着说:“嘿嘿,老太太,不是小的不肯支应您。店里夹剪坏了,您去兑了钱来使,怎么样?”
旁边默坐着的小伙子忍不住,忽然抬起头大声说道:“多余的赏你,不要你找还不行吗?”说完,一转脸,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对,二人顿时全都大吃一惊。
小伙子盯着高士奇:“啊?是你——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这才仔细打量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伙子。只见他穿一件绦红宁绸羊皮大氅,脚下是一双高腰牛皮靴,一顶出风毛羔皮大帽压得低低的。秀目细眉,嘴角微吊,两颊还有一对深深酒窝,虽是有些面熟,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正嚷眉沉思时,老太太突然说道:“高相公,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不记得黄粱梦的韩老婆子了?”
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又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哦,这小伙子不是别人,必是土谢图汗的女儿,和陈潢要好过的阿秀!他“刷”的站起身来,对站在一旁的店伙计吼道:“你快滚吧!这两个人是我们一起儿的——老太太,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撞到这儿来的呗!春和去了他二伯家,在杭州学做生意,他着实惦记着你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岁多了,取名儿就叫韩慕高!”
众人此时都听得愣了神。高士奇看见大家诧异,便将自己进京途中医救韩春和的事讲了个大概,只隐去了自己坐花轿营救周姑娘的事和阿秀的身世。这两件事,一件关乎自己名声,一件关系国政,都是不便多说的。当下众人说笑吃饭毕,高士奇便命人将自己里间屋收拾出来,让韩刘氏母女俩住,自己在外间又搭了铺。收拾停当,他又到上房探视了一下康熙,见皇上满头大汗,睡得又香又沉,才回来见韩刘氏和阿秀。
韩刘氏坐在暖暖的热炕上,听听外边人声已静,只有呼呼的风卷着大雪落地的沙沙声,方慢吞吞说道:“高先生,人都说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实是个傻子!你知道吗,住在天王庙里的那个金和尚,竟是个贼和尚!”
高士奇看看韩刘氏和阿秀惨然色变的面容,追忆着自己落魄住庙的情景,身上一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刘氏喝着茶,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高士奇用火筷子拨着炭盆,听老太太继续说道:“你们去后不久,老天爷就下起连阴雨。我家后园有座孤坟,你是知道的。我打山东搬去时,原想一个无主野坟,暴尸露骨的,也是罪过,立宅子时,就没动它。谁知雨下得久了,那坟就塌了个大洞,雨水一个劲地往里灌。我见总也灌不满,心里起了疑。天一晴,就叫人把坟上那棵大杨树放倒了,想掘开看看,埋的什么东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给他挪个地方儿,省得在水里受罪不安。”
“这么说,您把坟掘开了?那里头埋的什么?”
阿秀听到这里,不言声地从袖子里取出棒子大一个东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颗祖母绿。在烛火的映照下,阿秀柔嫩的掌心里放出绿幽幽的光!
“就是这个,还有什么猫眼睛、红宝石,全是名贵的宝石,整整装了一匣子。还有几个箱子沉得很,搬不动。我也没敢动,想着大约装的是金砖银元宝……”高士奇兴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瞪着眼问道:“后来呢?”
“我老婆子虽然没见识,也知道园后埋着这一库金银,是个惹祸的根儿。这种事既不敢打听,也不能露风声,第三日早晨我就带了阿秀、儿子和媳妇抱着孙子出了门,只给家里人说要去武当山朝金顶,给祖师爷进香。我们娘几个,绕了个大弯子,到晚上才悄悄躲进黄粱梦周亲家家,想看看风色再作打算。
“一连半个月没动静。我心想,闹不好这是前明的哪家财主,在兵荒马乱时埋的,后来人一死,变成没主儿的财。正想着回去,那天半夜里,我的那个管家马贵,失急慌张地跑到周家。说金和尚和那个小沙弥于一士带了百十个大汉,都是山东口音,先说要借宿,言语不合就动了手,家人已经被他们杀了三个。请亲家拿主张。
“我的那个亲家你也晓得是个火爆性子,一听就上了火,当下点起家人就要过去厮杀。我在屏风后头听着不对,就出来了。倒把马贵吓了一个怔,说:‘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吗?’“我说:‘马贵,你回去对姓金的说,人人都知道我去武当,匣子我带走了。要匣子没有,要命一条!其余的随他搬、任他拿。’等马贵回去,这边的人也都出去了,远远在黑地里筛锣擂鼓地喊叫,把他们吓跑了。
“就这样,没用半个时辰,金和尚、于一士就弄走了那几箱金银,也没再杀人。临走他点了一把火,又碰着下雨,火也没烧起来。”
高士奇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家伙,招惹这么大的事,要放别人身上,还不知怎么样呢!你却一点亏也没吃,真了不起。后来你们没回去吗?”
阿秀说道:“我倒说是回去的。妈妈说这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安身之地,就把宅子让给了周员外。”
韩老太太接口说:“哦,我就那么笨,守在家里等他来杀?金和尚不死,我这辈子也难得安生了。想想没办法,就带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里。他二伯是个生意人,二嫂子眼里又不容人,想着我是败了家产投奔他们的,有事没事,丢勺子敲锅,指桑骂槐地数落人。我原不是穷,是富极避仇的,哪里受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骆马湖镇的一处绸缎铺子原字号盘买过来,叫儿子媳妇有个安身处。因闺女急着想见万岁爷,就带着她一道出来,竟似闯江湖一般儿的了!”
高士奇听了格格一笑,说道:“也亏了你是个智多星,要换了别的妇道人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你虽是轻描淡写,据我想来,实在也是惊心动魄。秀格格,你急着见皇上,还是为请兵报仇吗?”
阿秀目光一闪,问道:“高先生,听说您已经是皇上身边的人,我求你一句实话,皇上如今到底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高士奇说着,看了看外头上房的灯光,又低声道:“皇上这次奉天之行,明面儿上说是为了祭祖,其实更要紧的是大会蒙古王公,这里头的文章可大了。秀格格,恕我直言,这次来会的王公,有车臣讦、有葛尔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少,皇上如今都要笼络,你公然露面,怕不太好呀!”
阿秀听了冷笑一声,说道:“有仇人也有亲人嘛!我的叔叔温都尔汗也要来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们,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拼着大家见面时来一场热闹的,只怕你还后悔不及呢!”
高士奇一愣,愕然说道:“你怎么全知道?真了不得,温都尔汗要来,我还不晓得呢!怪不得陈潢这小子没缘分,你真是个神仙!”
阿秀见他说话轻狂,坐直了身子说道:“高先生请自重,别忘了彼此身份。”
高士奇脸一红,欠身笑道:“是,格格教训的是!士奇和天一是湖海故旧,一说话就没了谱。不知后来你们又见着天一不曾?”
韩刘氏见阿秀别转了脸不答,遂叹道:“这是前世结的冤孽,人是没法子的!从杭州坐船去骆马湖,倒是路过清江。我看着闺女脸色白得纸一样,也劝过不如下船去见见陈先生。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掉着泪摇头,只是不肯。后来在骆马湖,听说靳大人因萧家渡决了口被参,朝廷派钦差把靳大人和陈先生锁拿进京。阿秀才发了慌,急着要上北京,谁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谣传……唉……”说到此,三个人都是神色黯然。阿秀憋了半天,眼泪还是无声地淌了出来。高士奇也无话安慰,便告辞出来。这一夜里外间烛光辉煌,谁也没有入眠。
康熙直睡到辰未时分方才醒过来。高士奇早就进来侍候在炕边,见康熙要吃的,知道病已见好,忙捧来一碗鲜奶,让康熙躺在床上喝了。等索额图和明珠请了安走出去,高士奇才缓缓将土谢图汗的公主阿秀昨夜来店的情形一长一短禀了康熙,末了说:“请主子旨意,这事儿如何安顿?”
康熙两手一撑坐了起来,“真的?为什么不早点奏朕知道?”
“主子,一来皇上龙体欠安,睡得正香,奴才不敢打扰;二来这雪不停,也走不得路,奴才想着这又不是军情急报……”
“快,传她们进见!”康熙一边说,一边起身,头上戴了六合一统红绒结顶的缎冠,将一件猞猁猴皮褂子套上。高士奇命李德全他们将炕上炕下收拾齐整,便听门外阿秀的声气,莺声燕语般说道:“您恭谨的奴婢土谢图·秀,请见博格达汗主子!”接着,门帘一响,阿秀和韩刘氏一前一后进来行礼。
人方进屋,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异香传了过来,康熙顿觉眼前一亮。原来阿秀已脱去外头旗装,俨然是个地地道道的蒙古女郎——葱绿长袍镶上水红边儿,腰间玄色带子上结着杏黄缨络,缀着一粒晶莹闪光的祖母绿宝石,皓腕翠镯,秋波含情,洛神出水般艳丽惊人!康熙不禁暗想:“想不到异域边荒之地竟有如此出众的绝色!”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阿秀哽咽失声,悲凄地啼哭起来。康熙想她身为汗格格,父亡家败,流落至此,也不禁伤心。刚想抚慰几句,阿秀抬起泪光闪闪的脸,呜咽着,叽里咕噜用蒙语诉说起来。精明强干的韩刘氏和博学多才的高士奇顿时都成了聋子。康熙凝神听了半晌,点头微笑道:“格格请起来说话,老人家也起来,赐座!”他不住上下打量着阿秀,黑黑的瞳仁放着柔和的光,显然阿秀的美貌弄得他有点意马心猿。
“谢博格达汗!”阿秀一边叩头起身,一边继续用蒙语说道:“我的父王土谢图汗和叔王温都尔汗自幼训海我,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雄鹰,博格达汗是栖集苍鹰的高山;广阔的草原上无尽的牛羊,是巍巍博格达汗峻岭旁的白云……我们世世代代托中华大汗的荫庇,就像春天的草离不开太阳……”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康熙,毫无羞怯之色,看得康熙脸上一阵阵发热。
“阿秀,听说你汉语讲得很好,还是用汉语吧。朕身体不适,不能再劳神。称颂是不必的了。自我朝龙兴,抚有万方,蒙古与我满族最是亲近的。朕的祖母就是蒙族,咱们是一家人!”
阿秀在椅上躬身行礼,口风一转,朗声问道:“既然如此,奴婢斗胆请问,博格达汗为什么要接受叛臣葛尔丹的贡礼?我的父王、叔王竭尽全力在蒙古抗御罗刹的进攻,牵制了他们的骑兵不能全力进攻,葛尔丹却勾结罗刹掠我家园,博格达汗又为何坐视不理?”
高士奇听着,吓了一跳,这种先扬后抑的文章只有大才子手笔才做得出来,孰料一个蛮夷女子竟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而且恰在康熙说了“一家人”之后,真如当头棒喝一般有力。他紧张地思索着,悄悄儿看看康熙脸色。
康熙先是一怔,顿了一下,突然纵声大笑:“你责怪得好!果然厉害!但你须知,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不能一齐都办。康熙十六年你逃亡来京,当时有两千二百名葛尔丹贡使遍布京城,耳目众多。礼部不敢接见你,这也在情理之中嘛。你来请兵,但兵都在湘湖一带与吴三桂残部决战。朕虽有心接济,奈力不从心,倒叫你受了这么大委屈“朕这里谢罪了!”说罢起身一揖。
阿秀连忙蹲了三个万福:“奴婢不敢生受博格达汗的礼!但主子何时能兴兵复我家园?主子只要还记得我们,肯出兵报仇,阿秀九死余生,结草衔环相报,也是情愿的……”
康熙甜甜一笑,起身斟了一杯茶递给阿秀。手指只作无意间抚了一下她的手腕,阿秀登时红了脸。康熙却若无其事地坐回去,说道:“说结草衔环,那是没影儿的事。其实即便你不来请兵,大约西部兴军的日子也不远了。瞧着你的份上,朕将亲率三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灭此恶奴!只你们将作如何打算呢?干脆跟朕到北京去吧,或住在皇宫里,或赐宅外住,一应供俸与公主相同,你看怎么样?”
阿秀低垂了头,弄着衣带半晌没说话。女孩儿在一些事上,有特殊的敏感。她早已从康熙目光言语行动上看出了题外的意思。康熙仪表堂堂,亭亭玉立,外人瞧着,与阿秀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高士奇、韩刘氏都是人精,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二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又忙回避开来。阿秀不知怎的,倏地又想起黑瘦精干、双眸炯炯的陈潢,心里一酸便拿袖子擦泪。
康熙哪里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啊,一笑说道:“哦,我明白了,是舍不得你的这位汉族老妈妈吧?这算不了什么。朕自孙阿姆去后,身边也缺一个随从嬷嬷。在京没事,你自然还和韩妈妈住在一处。老人家闲了,就去陪着老佛爷说说古今,解解闷儿,不也很好?”
刹那间韩刘氏已拿定了主意。眼前这位皇上,哪一点不比那个干瘦的陈潢好得多。再说,陈潢自己又死活不同意,叫阿秀等到哪年哪月呢?阿秀要报仇富国,不靠皇上又能去靠谁呢?皇上的话刚落音,她就接上了:“您这么惜老怜贫。体恤下人,竟叫我老婆子没话说!……头几年闹圈地,我那死老头子想不开,气得一伸腿去了,地也叫人家圈了,我才逃到直隶——鳌中堂兵山将海,不几年就叫您一锅烩成了红螃蟹!吴三桂那下流种子,阿鼻地狱盛不下的挨刀鬼,闹翻了十一省。咱们小户人家天天惊、夜夜怕,谁想报应只几年就来了!唉呀呀,不是我老婆子说狂话,打从盘古开天地,哪里寻这么圣明的真龙天子呢?……”她连感带叹,又说又赞,说得康熙心里热烘烘、暖融融的,一边笑一边点头。
高士奇也笑着凑趣儿道:“秀格格天生丽质,又熟知西域风土人情、地理形势,跟着主子那是再好不过!主子不知道,这个韩妈妈是个智多星。主子又爱微服私访,身边有这么个给事中,就是奴才们一时照应不到的,也都面面俱到了!”他看看阿秀脸色,并无厌弃之色,知道事有八九成,又道:“主子若是没别的差使,奴才和韩刘氏也好退下了。秀格格知道不少东蒙古诸王和葛尔丹来往的情形,得一一奏陈。只是主子的病尚未全好,敬请不必过于劳神……”说罢和韩刘氏一齐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