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来至城外,天还在飘着零星雪花。康熙坐在车中,隔玻璃望着这座雪中坚城。只见奉天古城树木萧森、坚冰封地。黑黝黝的城墙森严壁垒,护城河冻得镜面一样。康熙皇上想起祖宗缔造社稷的艰难和今日中原繁华文明小有成就,兴奋得不能自己。遂一掀毡帘,命令武丹:“备马,朕要骑马接见迎候的臣子。”
高士奇就在旁边,忙攀辕笑道:“主子,使不得,天太冷,你身子才好,冒不得风寒!”
康熙已经下了车,一边上马一边说道:“知道吗?当年太祖爷就是在这里颁出‘七大恨’诏书,才夺了中原天下。朕虽不及祖宗,却也不是个文质彬彬,只能守成,不能创业的皇帝。这点风雪又有什么可怕的!”
魏东亭听了一笑,忙命侍卫取了件明黄团龙中毛的貂皮龙褂,上前给康熙穿上。说道:“主子这话,假若伍先生在这儿,一定要驳回的。马上可以得天下,但不能在马上治天下,所以,马上皇帝未必就好。再说主子回来,原是为敬奉祖宗、调度军事,又不是秉烛夜游,及时行乐而来!依着奴才见识,依旧端坐轿车,只敞开前边毡帘。大臣的官轿一律不用,随侍左右。秀格格的轿子也远远跟着,岂不妥当?”
魏东亭这话说得极有分寸,又十分得体。康熙是个聪明人,有了台阶能不下吗,这才笑了一笑,仍旧坐回到轿车里。
驻守奉天的将军巴海接到前站狼瞫的传报,早三天便已搭好了芦棚。驿站快马又通知说今日午时圣驾入城,所以他一大早便率城中百官和已到来的蒙古王公出城恭迎圣驾。没想到,天阴路滑,车驾来晚了,让他们站在冰天雪地里直等了两个多时辰。官员们哈着白气,冻得将脚跺得一片山响。正瞅着,远远看见黄伞羽盖飘飘摇摇而来,巴海连忙下令:“鸣炮奏乐,文武官员跪接皇上!”
一时间,礼炮轰鸣,黄钟大吕之声震天响起,三百余名四品以上文官武将一齐跪地叩头山呼:“我皇万岁,万万岁!”巴海“叭”的一甩马蹄袖,跪前一步报名进见:“奴才巴海率全城文武恭迎万岁!给万岁请安!”
康熙由索额图和明珠扶着下了车,轻轻跺了跺脚,扫视一眼众人:“朕安好!众卿请起。朕这是回家嘛,不要拘那么多的礼数。传旨,盛京各有司衙门照旧办差,不要只顾来供奉朕,嗯?怎么不见周培公,他来了吗?”
“回万岁的话!周培公自去年腊月,又添了无名热病,至今卧床不起。万岁爷驾幸奉天,奴才不曾知会他。”
康熙听了默然点头。周培公是他默定西征主将,病到不能接驾,康熙有些怅然。一阵寒风袭来,才觉得自己有些忘神,便笑着说:“大冷的天儿,难为你们迎候。朕在此的一切供应都带的齐全,大家不必劳神。”当下便启驾入城,在太祖故宫勤政殿安歇了。诸如驻跸关防,慰问关外元勋旧戚,接见蒙古王公和荣养病休功臣的名单、时辰,自有明珠、索额图、高士奇等妥为安排。
次日,祭过昭陵,回宫已是申末时分。天上碎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康熙在勤政殿匆匆进了晚膳,将奶酪、蒸羊羔送进去赏了阿秀,余下的赐了近臣侍卫们。勤政殿屋外,大雪纷飞,地龙、火墙炭火熊熊,室外天寒地冻,殿里却人人热得身上发燥。康熙半躺在炕上,微笑着对高士奇说:“你吃好了吗?来,陪朕出宫走走。”回过头又叫道:“李德全,外头天冷得很,取朕的貂皮褂来!”李德全忙连声答应着,进内取出一件蓝红绸面儿的貂皮褂来替康熙穿上,又将一双青缎毡里皂靴套上,由李德全系着腰带。康熙转脸吩咐道:“走吧!”
魏东亭佩上了剑,小心翼翼地躬身赔笑道:“主子,这天快黑了,下着这么老大的雪,又刮着风……就是有事,明儿再办不成吗?”
康熙顿了一下,说道:“明儿接见蒙古王公,还要和巴海议论军务,一天都未必办下来呢!这大长的夜,呆在这儿没事干,多着急呀!走吧,带你们去见个熟人。”
魏东亭知道劝也无益,笑道:“奴才在奉天哪来的熟人?主子去哪,奴才们跟着侍候就是了。”
出了勤政殿,才知道外边已经全黑了。大雪不住地飘舞翻飞。空寂的宫院早已是琉璃世界、玉砌乾坤。奉天将军巴海职在宿卫,正在宫门外朝房侍候,见康熙的大轿出来,忙上前问道:“天这么晚了,外头雪大路滑,皇上还出宫吗?”
康熙一掀毡帘,探出身子笑道:“朕这里不用你侍候。科尔沁王来了没有?”
“回万岁!科尔沁王现在驿馆。万岁要叫他陪驾吗?”
“不用了。你去传旨,今夜朕要见他,叫他在勤政殿等着——另外找个小校带朕去周培公衙门。你也就回府吧,预备着明日考较你的军务,要仔细应对!”
巴海连声答应着,忙派人带路,又传令城中戒严,派人带了将军府亲兵随车保护,这才亲自去驿馆向科尔沁王传旨去了。
周培公的提督署设在小西门内,黑沉沉一大片,朱红大门两边各悬着一盏竹蔑灯笼,映得照壁前积雪一片通红。大门外沿街立着十几根桩子,却不见人迹。康熙下车左顾右盼,正奇怪怎么连个守门的也没有,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猛喝:“哪个衙门的!到此有什么事?”
康熙骇得一震,细看时,挨墙的“木桩子”全都是提督府的戈什哈,帽子衣服上落了老厚的雪,居然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就这一点,已经看出周培公治军的严肃和本领了。
魏东亭正要答话,康熙说:“哦,我们是北京来的御前侍卫,和培公是故交知友。听说他有病,特来看看他。”
“哦,我们军门病得厉害,未必能见外客呢!请大人稍候,容小的通禀。”说罢去了。不一会儿,中军护卫统领从仪门迎出来,向康熙打一躬,将手一让,说道:“请侍卫大人鉴谅,周军门卧病在床,实在不能亲自迎接,请移步入内……”
君臣十几人跟着中军护领踏雪而入。折过花厅,来到书房门口。就听书房内周培公,轻咳一声,对窗外说道:“是哪位仁兄驾到?请进吧。”
康熙一脚踏进门内,不禁愣住了。这是两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简朴的书房。红松木架上放着一叠叠书卷,壁上悬着一口龙泉宝剑,墙角一只美人耸肩瓶中插着孔雀翎和鸡毛掸子。挨着书架的绳床上坐着周培公,黑帕缠头。面白气弱,病骨支离,委顿不堪。乍见之下,康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就是湘鄂会馆诗压群英,誓师南苑、斩兵压阵,北取察哈尔、西捣甘肃、舌战平凉的青年儒将周培公吗?
一股寒风卷着雪花袭进书房。康熙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周培公在昏昏沉沉之中一眼瞧见康熙,如被电击一样身上一抖,惊呼声:“啊,是——皇上!”他一腾身跃下床来,俯伏着连连叩头,颤声道:“奴才周培公恭请圣安!奴才不知皇上驾临寒邪,这……这实在……”
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了他,笑着说道:“这有什么?朕来奉天两天了,听说你有病,特来瞧瞧——到底怎么样?你还坐回去,天冷得很……”周培公谢了恩,艰难地爬起来坐了回去,扯一件锦袍穿好了。康熙一时没说话,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地看着。见案头放着一叠文稿,拿起来翻着,“哦,《古今图书集成》!还没有完稿,是你写的吗?”
周培公在床上欠身说道:“回皇上的话。奴才幼年倒有著书之志。自康熙九年得蒙圣恩,统兵出将,早已投笔,不作此想,也写不来这样的书——这是陈梦雷的手稿,拿来让奴才看的。”
康熙点头笑道:“陈梦雷才学并不下于李光地。因腊丸案谪居来此,想不到你们竟成了朋友。朕原想过两年召他回京的,不想事多就忘了。他安心著书,这很好嘛。”
周培公淡淡一笑,说道:“据奴才看,陈梦雷人品也好。但他的案子不得明白,也是造化不济,没法子的事。”
康熙不想沿这个题目再说下去,见戈什哈端来了手炉,抱在手上暖着,问道:“朕赐你的老山参用了吗?前些天巴海上了奏折,说你有病,看来这症候竟是不轻——高士奇,你也进来!”
周培公目光幽幽地看着坐在房中安乐椅上的皇上,早是热泪盈眶。想当年他潦倒京师衣食无着,困难中得到贫女阿琐的馈赠接济,恩重情深,铭记肺腑。不料班师荣归,明珠竟大做手脚,硬把阿琐嫁给了五十多岁的何桂柱。他周培公的病虽由此而起,却还不至病人膏盲。他带兵在外,又是有名的儒将,抱定了大丈夫立功边廷、马革裹尸的志向。谁知来了奉天后,由于水土不服,便病倒了。再加上太子党首领索额图不住地加饷增兵,几次来信让他“为小主子保重身体”,暗示要他上船。周培公一向以国事为重,洁身自保,如何敢趟这汪浑水?但若不答应,太子有朝一日登朝,更是不得了的事,在进退维谷,忧惧交加之中,居然一病不起。此时康熙如此关怀,周培公心中一阵感激,微微叹道:“奴才犬马之疾,承蒙主上赐药视疾,奴才是化作尘泥也不敢忘怀。其实奴才小的时候本就虚弱,受命征讨,不堪鞍马劳顿,又加之不善调养,这才病成这样。奴才也略知医道,一时三刻间虽不致死去,但痊愈已经没有希望,怕拖累别人,所以连妻室也未娶。”说至此,周培公心中一酸,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微笑道:“奴才自从束发受教,即知君子立命之道,奴才以一介微未,与英主际会风云,立功疆场,效命国家,假若当日死在平凉,又有何憾?生死有命不足挂怀,但培公尚有心愿未了,愿披肝沥胆禀明皇上。”
“周培公有什么话,你就大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