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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胡雪岩,他就懒得去伤脑筋了,直截了当地摇摇头:“我不晓得。”
“好,我再请问第二件。”胡雪岩说,“你那令媳,你又如何替她打算?”
“这件事我最为难!”郁四放下烟枪,矍然而起,“你想想,今年才十九岁,又没有儿子。怎么守法?”
“她自己的意思呢?”
“她当然要守。”
“守节是越守越难。尽有守到四十出头出了毛病的!四哥,我说句老实话,我们又不是啥书香门第,不妨看开些,再说,为儿子挣座贞节牌坊,还有点意思,没有儿子,没有希望,守不守得住,且不去说它,就算守着了一座贞节牌坊,有啥味道?”
“你说得透彻。我主意定了,还是劝她嫁的好,有合适的人,我把她当女儿嫁出去,好好陪嫁。不过,”郁四皱眉又说,“万一她一定要守,怎么办?”
这当然只好成全她的志向,为她在族中选一个侄儿过继为子,然而将来又如何呢?有郁四在自然没有话说,倘或三年五载以后,郁四撒手归西,则孤儿寡妇,难保不受人欺凌。
这些难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凭四哥你在外头的面子,百年以后,不怕没有人照应府上。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己族里要出花样,外人就很难说话了。”胡雪岩先这样把症结点明,然后才替他划策。
胡雪岩的想法,如果阿虎嫂愿意守节,应该有个在郁四身后可以朋料她的人,这个人就是未来的当家。郁四得找一个年轻、能干而最要紧的是忠厚的人,收为义 子,改姓为郁,不必顶他的香烟,只是继承他的世袭差使。此人受恩所须报答于郁四的,就是将来照应阿虎嫂母子,以及阿七可能为郁四生下的小儿女。
这是面面俱到的办法,郁四完全同意。难题是这个可以“托孤”的人,不容易找,在户房中,郁四虽有些得力的帮手,但不是年龄太长,早已生儿育女,不可能 做人家的螟蛉,便是虽有本事,人品不佳,有郁四在,不敢出什么花样,郁四一死,必定难制,托以孤儿寡妇,会变成羊落虎口。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好在这事也不急,你慢慢留心好了。”
忽然,郁四很兴奋地欲有所言,但刚抬起身子,便又颓然倒下,摇摇头自语:“不行!不行!”
胡雪岩倒有些困惑,想想自己的办法,没有什么行不通的,随即问道:“怎么说不行?”
“我倒想到一个人。”郁四慢吞吞地说:“只怕你不肯。”
这一说胡雪岩才明白就里,“大概你是看中了世龙?”他问。
“不错。”郁四说,“他是你得力的人,你没法放手的。”
“这倒是实话。不过你的事也要紧,果真世龙自己愿意,我也不便反对。”
“那再谈吧!”郁四怕他为难,自己收篷,顾而言他,“你再说说看,我分家的事怎么样?”
“女儿原是分不着的,不过家私是你所挣,你愿意怎么样用,谁也管不着你。我的意思,你先提出一笔来给女儿,也是你们做父女一场!”话说得很含蓄,意思 是这一来可以绝了阿兰姐觊觎娘家之心,省去多少是非。郁四本来当局者迷,一直以为女儿是一番孝心,现在才有些明白,觉得此举是必要的,所以连连点头:“我 分一百亩田,提两万现银给她。也要把话说明白,叫他们夫妇拿良心出来。”
说到这样的活,胡雪岩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说:“此外你应该作三股派,阿虎嫂如果一定要守,自然该得一股,阿七将来会有儿女,也该得一股,另外一股留在 你自己手里,慢慢再说,有这一股在手里,大家都会孝顺你,千万不要分光!还有一层,等分好了,一定要禀请官府立案,以绝后患。”
“这我懂!我都依你的话做。现在,”郁四很吃力地说,“只怕阿七心里还在怪我。”
“这是免不了的。”胡雪岩有意隐瞒阿七对陈世龙的那段情,而且还说了一句假话,“阿七其实还念着你的好处。你就算看在我的面上,委屈些!回头阿七要发牢骚,哪怕给你难看,四哥,你都要忍一忍。”
“她是那样子的脾气,我不跟她计较。”郁四说道:“照你的意思,等下我要眼她见面,在哪里?”
“等世龙回来再说。此刻你先过足了瘾,回头好有精神应付阿七。”
“应付”是句双关语,郁四会心一笑,听他的话,抽足了鸦片,静待好事成双。
郁四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悬念而好奇,但不能不沉着处之,微微一笑,抛开阿七,问起胡雪岩自己的事。
这就有得好谈了。胡雪岩与尤五之间的秘密,特别是关于小刀会的内幕,他在陈世龙面前都是守口如瓶,而对郁四却无须隐瞒。并头低语,声音低到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郁四一面打着烟泡,一面侧耳静听,觉得惊心动魄,对胡雪岩更加另眼相看了。
“想不到你有这一番经历!”听完了他说,“说得我都恨不能象你这样去闯闯码头。”
见他受了鼓舞,胡雪岩正好趁机劝他,“四哥,这几年是一重劫运、惊天动地的日子,我不相信在劫难逃这句话,只觉得一个人要出头,就在这个当口。人生在世,吃饱穿暖,糊里糊涂过一生,到闭眼的那一刻,想想当初,说不定会懊悔到这世界上来一遭,这就没啥意思了!”
“是啊。”郁四答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总要做件把别人做不到的事,生前死后,有人提起来,翘一翘大拇指,说一声‘某人有种’,这才是不辱没爷娘!”
听这语气,胡雪岩想起从嵇鹤龄那里听来的一句成语,脱口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四哥,你果有此心,眼前倒有个机会,可以做一番事业。”
“噢!你说。”
“你们湖州办团练,听说赵景贤是个角色,你如果能够帮他办好了,保境安民,大家提起你来,都要翘大拇指了。”
郁四不响,只是双眼眨得厉害,眨了半天,忽然抛下烟枪,坐起身来说:“你说得对!要人要钱,我尽我的力量。不过我不便自己凑上门去。倒不是要他来请教我,是怕人说我高攀,想挤到绅士堆里,自抬身价。”
“这也不是这么说法。守土之责,人人有分!”胡雪岩略停一停说,“我来安排,叫王大老爷来跟赵景贤说,那样,四哥你面子上也过得去了。”
“好!你去办,我只听你的招呼就是。”说着,他下了炕床,关照聚成的人备饭,兴致极好,迥不是以前那种垂头丧气的颓唐之态。
刚刚拿起酒杯,陈世龙赶到,冲胡雪岩点了点头,坐下来一起吃饭。郁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跟阿七见了面,自己该说些什么?心里痒痒地却不便问,那酒就吃得似乎没啥味道。
“少喝两杯!”胡雪岩说,“回头再吃。”
郁四听这话,便喝干了酒,叫人拿饭来吃。吃完,一个人坐在旁边喝茶,静候胡雪岩行动。
“我们走吧!”
“慢点。”郁四到底不能缄默,“到哪里?”
“到大经丝行。”胡雪岩说,“我请阿七来碰头,你躲在我后房听,说什么你都不必开口!等我一叫,你再出来。”
“出来以后怎么样?”
“那..”胡雪岩笑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这句皮里阳秋的谐语,表示接下来就是重圆破镜,复谐好事。郁四听了当然兴奋,急着要走。
三个人一起出了聚成钱庄,却分两路,郁四跟胡雪岩到大经,陈世龙别有去处,他第一次受计所办的是“调虎离山”,赶到老张那里,报告胡雪岩已到湖州,说 跟郁四有要紧话在大经商谈,不便让黄仪知道,嘱咐老张夫妇,借商谈陈世龙的亲事为名,把他邀到家,把杯谈心,务必绊着他的身子。这样做的用意,就因为阿七 要到大经来,怕跟黄仪遇到,彼此不便。
敲开阿七家的门,她是诧异多于一切,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说了句:“是你!”
“是我。”陈世尤平静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事?哼!”阿七冷笑:“你是卑鄙小人,良心叫狗吃掉了!”
“怎么好端端骂人?”
“为什么不骂你!”阿七一个指头,戳到他额上,使劲往后一揿,指甲切入肉里,立刻便是一个红印。
“不要动手动脚!”陈世龙说,“胡先生从杭州来了,他叫我来请你过去,有话跟你谈。”
“你还想来骗人,真正良心丧尽了。你自己躲我,还不要紧。你叫黄仪来打我的主意,拿我送礼,讨他的好!”阿七越说越气,大声骂道:“你替我滚!我不要看你。”
这一说,陈世龙想起那天的光景,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还笑!有啥好笑?”
“我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点眼睛都被戳瞎。”
“咦!”阿七秋波乱转,困惑地问:“难道他还好意思把这桩‘有面了’的事告诉你听?”
“他怎么会告诉我?我在间壁楼梯下面张望,亲眼看到的。”陈世龙又说,“阿七,你想想,我怎么会捉弄你?我们是熟人,而况你又有私房钱叫我替你放息,我捉弄了你,不怕你跟我逼债?”
听这一说,阿七有些发窘,破颜一笑,故意这样说道:“对!我就赖你欠我的钱,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替你‘卖朝报’!”
“好了,好了!”陈世龙问:“你要不要换件衣服?如果不换,我们此刻就走。”
“真的胡老板要见我?”阿七答非所问地:“他有啥话要跟我谈。”
“我不晓得,不过,我告诉你,他现在鸿运当头,照顾到哪个,哪个就有好处。你听我的话,跟我走!”陈世龙把她打量了一番,虽是家常打扮,风韵自胜,使又说道:“这样也蛮漂亮,不要换衣服了。”
阿七听他的话,嘱咐了她所用的那个爱打瞌盹的小大姐当心门户,跟着陈世龙出门,巷口雇一顶小轿,一直抬到大经丝行。
“越来越年轻了!”胡雪岩迎着她,便先灌了句米汤,接着取出一个外国货的錾银粉镜,这是特地叫陈世龙向阿珠借来的,“没啥好东西。郁四嫂,千里鹅毛一点心,你将就着用。”
“多谢胡老板,不过,你的称呼,不敢当。”
“不是这话。不管你跟郁四哥生什么闲气,我总当你郁四嫂!”
“我哪里高攀得上他们郁家?胡老板,多承你抬举我,实在对不起,要叫你骂一声‘不识抬举’了!”
听她的口风甚紧,胡雪岩不敢造次,一面请她落座,一面向陈世龙使个眼色,暗示他避开。
“那么,我走了!”陈世龙说,“阿七,明朝会!”
“慢点。”胡雪岩故意问一句:“你到哪里去?是不是阿珠在等你?”这还用思索?当然是实实在在地答应一个:“是!”
“将来又是个怕老婆的家伙!”胡雪岩望着陈世龙的背影,轻轻说了句,偷眼看阿七的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神情,便知自己这番做作不错。要先把陈世龙的影子从她心里抹干净,再来为郁四拉拢,事情就容易了。
“胡老板!”阿七定定神问道,“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跟我说?请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当。郁四嫂!说句实话,我这趟是专程来看郁四哥的,这么一把年纪,没有了一个独养儿子,你想想可怜不可怜?”
阿七在恨郁四,想答一句“可怜不足惜”!话到口边,觉得刻薄,便忍住了点一点头。
“阿虎我没有见过,他为人怎么样?”
“郁家这位大少爷,凭良心说,总算是难得的好人。”阿七答道,“不比他那个姐姐,眼睛长在额头上。”
“是啊,我听说你跟郁家大小姐不和,有没有这话?”
“这话,胡老板你说对了一半,是她跟我不和!”阿七愤愤地说,“她老子听了宝贝女儿的话,要跟我分手。分就分,我也不在乎他!”
“唉!郁四哥糊涂到了极点!”胡雪岩摆出为她大不平的神态,责备郁四,“你跟了他,算是委屈的,他怎么得福不知?我先当是你要跟他分手,原来是他自己糊涂,这我非好好说他几句不可!”
“哪里是我要跟他分开?”阿七上当了,极力辩白,“我从来都没有起过这样的心思。都是他自己,一心还想弄两个年轻的,人老心不老,不晓得在交什么墓库运!”
“好!”胡雪岩翘着大拇指说,“郁四嫂,我倒真还看不出,你一片真心,都在郁四哥身上。”
“哼,有啥用?”阿七黯然摇头,“好人做不得!叫人寒心。”
“那也不必。人,总要往宽处去想..”
“是啊!”阿七抢着说道,“我就是这样想。心思不要太窄,难道‘死了杀猪屠,只吃带毛猪’?我说句不怕难为情的话,离了郁家,还怕找不着男人?到后来倒看看,究竟是他吃亏,还是我吃亏?”
这番挟枪带棒、不成章法的话,看似豁达,其实是摆脱不掉郁四的影子,胡雪岩觉得自己的成绩不错,把她真正的心意探清楚,便已有了一半的把握了。
于是他借话搭话地说:“自然是郁四哥吃亏。拿眼前来说,孤苦伶仃,一夜到天亮,睁着眼睛想儿子,那是什么味道?”
地不响,息了一会才说了句:“自作自受!”
“他是自作自受。不过,你也一样吃亏!”
“这..”阿七大摇其头,“我没有啥吃亏。”
“你怎么不吃亏?”胡雪岩问道,“你今年二十几?”
“我..”阿七迟疑了一下,老实答道,“二十七。”
“女人象朵花,二十三四岁,就是花到盛时,一上了你现在这年纪,老得就快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你顶好的那几年,给了郁四哥,结果到头一场空,岂不是吃了亏了?”
听他这一说,阿七发愣。这番道理,自己从没有想过,现在让他一点破,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到此地步,胡雪岩不响了,好整以暇地取了个绿皮红心的“抢柿”慢慢削着皮,静等阿七发作。
“胡老板,我想想实在冤枉!人不是生来就下贱的,说实话,跟郁老头的时候,我真是有心从良。哪晓得你要做好人,人家偏偏不许你做!”说到这里,阿七一 生委屈,似乎都集中在一起爆发开来,显得异常激动,“就是胡老板你说的,我一生顶好的几岁给了他,他听了女儿的话,硬逼我分手,他这样子没良心,那就不要 怪我,我也要撕撕他的脸皮。”
“噢!”胡雪岩很沉着的问:“你怎么撕法呢?”
“我啊,”阿七毅然决然地说了出来,“我做我的‘老行当’,我还要顶他的姓,门口挂块姓郁的牌子,叫人家好寻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