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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箱子上来,伊娃,”奥菲丽亚小姐勇敢地说;“刚才关得上,现在也一定能关上。我们非得把箱子关上。锁好不可……没有别的办法。”
箱子显然是被她那坚毅。果断的宣言所慑服了,因而不得不投降;锁扣终于在钥匙眼里喀嗒一声锁上了。奥菲丽亚小姐取出钥匙,得意扬扬地装进了口袋。
“准备好了。你爸爸哪儿去了?我看现在应该把行李搬出去了。伊娃,你朝窗子外面瞧瞧,看看你爸爸在不在外面。”
“在,他在男客客厅那边吃橘子呢。”
“他一定不知道船快靠岸了,”她姑姑说。“你还是去告诉他一声好。”
“爸爸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伊娃说。“船还没有靠码头呢。姑姑,快到栏杆边来。你看!那就是我们家,就在那条街上。”
这时轮船象一头精疲力竭的巨兽低声呻吟着,一面开始向码头边的一大群轮船靠拢。伊娃兴高采烈地指着那些塔尖。圆屋顶和路牌;一见到它们,她就认出自己的家乡来了。
“唔,唔,亲爱的,漂亮极了,”奥菲丽亚小姐说;“可是,天哪!船都停了!你爸爸人呢?”
紧接着出现了通常上岸时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船上的侍役穿来穿去……男人提着旅行包。箱子……女人焦灼地招呼着孩子,上岸去的跳板边挤得水泄不通。
奥菲丽亚小姐坚毅地坐镇在方才被征服的那只箱子上,纪律严明地统率着她的全部财富,决心要对它们保护到底。
“太太,我来替你们搬箱子吧?”“我替你搬行李好不好?”“太太,把行李交给我搬吧?”“太太,要不要我帮你把东西搬上去?”这样的问题雨点似的向她 飞来,可是她只是充耳不闻。她严肃而果断地坐在箱子上,象插在硬纸板上的针那么直挺挺的,手里牢牢地捏着她那捆阳伞和雨伞,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回绝了他们; 那种果断气概,连那些马车夫也不能不见而生畏;她时而问伊娃道,“你爸爸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他不会是掉到河里去了吧……。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了。”……她心里当真开始感到不安时,奥古斯丁才走过来了,依旧象平常那样从容不迫。一面把他吃着的橘子掰几瓣给伊娃,一面说:
“佛蒙特姐姐,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早就收拾好了,等了你快一个钟头了!”奥菲丽亚小姐答道。“我真有点替你担心起来了。”
“你真是个精明人,”他说。“马车在岸边上等着呢。现在,旅客都走完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从从容容地上岸,不会失去基督徒的体面,也不会被人家推推搡搡的。喂,”他对他背后的马车夫说,“把这些行李搬下去吧。”
“我下去招呼他放到马车上去,”奥菲丽亚小姐说。
“嗳,得了吧,姐姐;不必麻烦了,”圣。克莱亚说。
“好吧,那我一定得亲自拿这几件。这件,还有这件,”奥菲丽亚小姐说,一面从行李堆中挑出三个盒子和一个小旅行包来。
“亲爱的佛蒙特小姐,你可不能这样硬把大青山(大青山,美国佛蒙特州的一座大山。)搬到我们这里来啊。你至少得遵守一点南方的规矩吧。别扛着那么一大堆行李往外走,人家会把你当作女佣人看待的。把行李交给这个人吧,他会象放鸡蛋似的把东西轻轻放到马车上去的。”
当她堂弟把那几件宝贝从她手里拿走时,奥菲丽亚小姐显得很沮丧。直到她坐上马车,发现它们安然无恙地在马车上放着,才转忧为喜。
“汤姆呢?”伊娃问道。
“噢,他在外面;小宝贝,我准备把汤姆当作讲和的礼物送给妈妈,顶那个翻车的酒鬼。”
“哦,我相信汤姆赶车一定很好,”伊娃说;“他决不会喝醉的。”
马车在一家古色古香的公馆门前停下。房子的式样很别致,是西班牙和法国建筑的混合物;如今在新奥尔良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这种房子。它的结构颇有点非洲 色彩……一所方方正正的房子,中央有个大院子,马车可以从拱形大门一直赶进院子里去。院子内部显然是按照什么人瑰丽。豪华的想象布置起来的。院子四周都有 宽敞的回廊,廊子里那非洲式的拱门。小巧玲珑的柱子。富有阿拉伯色彩的装饰,不禁隐隐约约使人想起东方人统治西班牙的那个传奇时代来。院子中央有个喷水 池,银色的水花在半空中喷洒着,源源不绝地落到一个大理石水池中。水池边缘上密密地长着一簇簇芬芳的紫罗兰;池水清澈如镜,成群的小金鱼在池中忙碌地穿来 穿去,有如无数的珍珠在那里闪烁发光。喷水池四周是一条用石子砌成各种瑰丽的图案的小道,小道外层是一圈象绿丝绒一般平滑的青草地,最外层是一条马车道, 把这一切圈在中间。两棵芳香扑鼻的大橘子树,绿叶成荫,给人以凉爽之感。草地上摆着一圈盆景,大理石的花盆上点缀着阿拉伯雕刻,花盆里长着各种热带的奇花 异卉;此外,院子里还有高大的石榴树,叶子亮晶晶的,花朵红得象火焰一样;有阿拉伯茑萝树,黑叶子,花朵象银色的星星;有天竺葵,有绚丽的玫瑰,枝头开满 了花朵;还有金黄色的茑萝树。带柠檬香味的马鞭花;真是百花争妍,群芳竟艳。有的地方偶尔还可以看到龙舌兰,枝叶茂盛,但样子却很古怪,象个白发苍苍的老 巫婆,装出一副怪诞而神气活现的面孔,屹然独立于那些较易枯萎的花草丛中。
院子四周的回廊边挂着用非洲红布做的帘子,可以随心所欲地放下来遮掩阳光。总的说来,这所房子的外貌是富丽堂皇而带浪漫色彩。
马车进了院子之后,伊娃欣喜若狂,急不可待,就象一只小鸟,渴望飞离牢笼一样。
“你看它多美。多可爱!我心爱的家啊!”她对奥菲丽亚小姐说。“你说它美不美?”
“确实很漂亮,”奥菲丽亚小姐下车时答道。“不过,我觉得这房子的样式有点过时了,而且有点异教色彩。”
汤姆下车之后,四面张望着,默默地欣赏着院子里的景物。必须提醒大家,黑种人是世界上许多绚丽无匹的国度的后裔;在心底深处,他们热切地向往一切精美。华丽和珍奇的东西。由于审美观缺乏素养,他们只能粗略地领会这些东西,因而不免受到比较冷静而准确的白种人的讪笑。
圣。克莱亚生性具有诗人气质,爱好声色之乐;听到奥菲丽亚小姐对他的房子所下的评语,不由莞尔一笑。这时,汤姆正在他背后东张西望,笑吟吟的黑脸上流露出赞赏不已的神情;圣。克莱亚转过身去对他说,……
“汤姆,这地方好象倒很合你的口胃。”
“是的,老爷,我看这房子再好也没有了,”汤姆说。
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仆人们早已七手八脚地把箱子都搬下车来,圣。克莱亚把车钱也付了;楼上楼下回廊上涌出一大群男女老少。高矮不一的仆人来迎接 东家。领头的是一个服饰讲究。年纪很轻的一代混血儿,看上去是他们中间一个显要人物;他的衣着极其时髦,手里斯文地摆弄着一方洒过香水的亚麻布手绢。
这位大老倌连忙把那一大群仆人撵到廊子的另一头去。
“你们都退后一点,真给我丢脸,”他威风凛凛地说;“老爷刚到家,你们就来打扰他,难道不让人家一家人团聚一下吗?”
大家见他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话,个个脸有愧色,都退到适当距离外围在一起,只有两个粗壮的脚夫走上前去搬运行李。
由于阿道尔夫先生调度得法,当圣。克莱亚付完车钱回转身来时,他面前只有阿道尔夫一个人,身穿锦缎背心。白裤子,胸前挂着一串金链子,在他面前作揖打躬,真个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在难以形容。
“哦,阿道尔夫,是你啊,”他东家一面说,一面对他伸出手来;“你好啊,小伙子?”只见阿道尔夫当场对答如流,原来这答词他已仔细琢磨了半个多月了。
“好啦,好啦,”圣。克莱亚边走边说,还是带着平常那种潇洒而诙谐的态度;“你这套答词编得很不错;招呼他们把行李好好安置一下,我马上就出来和大家见面。”说毕,他就领着奥菲丽亚小姐走进了一间面向回廊的大客厅。
这时,伊娃早已穿过回廊和客厅,飞也似地跑进一间同样面向回廊的小卧室去了。
一个黄脸皮。黑眼珠。瘦长的女人斜倚在睡椅上,这时微微坐了起来。
“妈妈!”伊娃欢天喜地地抱住她的脖子,接二连三地吻着她。
“得啦……小心点,孩子……别这样,闹得我头都痛了,”她母亲懒洋洋地吻了她一下之后说。
圣。克莱亚走进房来,以正统。地道的丈夫气派吻了他妻子一下,然后向她介绍他的堂姐。玛丽用略带好奇的眼神睁开大眼睛来望着这位堂姐,懒洋洋而客气地 接待着她。这时,门口挤满了一大堆仆人,其中有一个体面的中年混血女人,期待。喜悦的心情显得如此殷切,身子都微微有点哆嗦。
“噫,那不是玛咪吗?”伊娃说着就飞奔到门口,一头扑在玛咪怀里,连连地亲吻着她。
这个女人不但没有说伊娃使她头痛,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笑一阵,哭一阵,一会儿又大声叫唤,弄得大家都开始有点疑心她在发精神病呢。她松开手之后,伊娃就挨个儿跟仆人们握手。接吻,亲热得不得了。事后,奥菲丽亚小姐说,伊娃那股亲热劲儿,简直叫她作呕。
“啊呀!”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南方的孩子这种做法,连我都办不到。”
“请问你指的是什么事啊?”圣。克莱亚问道。
“其实,我也愿意对他们和和气气的,不愿意伤他们的感情;可是跟黑人……”
“接吻,”丝。克莱亚说,“你可办不到……是不是?”
“是的,一点也不错;她怎么能这样做呢?”
圣。克莱亚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向过道中走去。“嗨,到这儿来领赏钱吧,大家都过来……玛咪。吉米。波丽。苏基……大伙儿看见我回来了都高兴吗?”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和大家一一握手。“留心小娃娃!”他嚷道,因为那时正有一个黑娃娃在地上乱爬,绊了一下他的脚。“要是我踩到了谁,他可得说话啊。”
圣。克莱亚拿了一把小银币散发给大家,仆人中响起了一片欢笑声和祝福声。
“得啦,大家乖乖地回去吧,”他说。于是那一大群肤色深浅不一的黑人都退到门外廊子上去了。伊娃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在后面跟了出去,提包里装着她在归途中一路收藏起来的苹果。硬果。糖。丝带。花边以及各色各样的玩具等。
圣。克莱亚正要转身进屋,一眼瞥见汤姆还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样子很不自在;原来阿道尔夫懒洋洋地倚在栏杆上,用望远镜在打量着他呢,那副气派叫那些时髦的公子哥儿们见了都得甘拜下风。
“呸,你这个脓包,”他东家一面说,一面打掉他的望远镜。“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同伴吗?道尔夫(道尔夫,是阿道尔夫的昵称。),这好象是……”他指着阿道尔夫卖弄的那件精致的花缎子背心说,“这好象是我的背心啊!”
“哎,老爷,这件背心沾满了酒斑,象老爷这样的上等人哪能穿这种背心呢!我早就知道我要接收的,象我这样一个穷黑人穿倒还合适。”
阿道尔夫把脑袋一甩,姿势优美地用手理了一下他那洒过香水的头发。
“噢,原来如此,”圣。克莱亚漫不经心地说;“好吧,我现在带汤姆去见太太;然后你就带他到厨房里去。你可记住,不许对他摆什么臭架子。象你这样的脓包,他抵得上你两个呢。”
“老爷总爱开玩笑,”阿道尔夫笑道;“老爷精神这么好,我可真高兴。”
“来吧,汤姆,”圣。克莱亚对汤姆招手说。
汤姆一进屋,就如饥似渴地欣赏着里面的丝绒地毯。镜子。油画。塑像。窗帘等;这些富丽堂皇的东西,他从前简直没有想到过;……正如示巴女王站在所罗门 大帝的殿前一样,惊异得神不守舍(示巴女王和所罗门大帝的故事见《旧约圣经。列王纪上》第十章及《历代志下》第九章。示巴女王闻所罗门王之名,带了许多随 从和珍贵礼物到耶路撒冷去,想用难题来难倒所罗门,所罗门对答如流,示巴女王见他大有智慧,又见他的宫廷金碧辉煌,饮食山珍海味,群臣仆役分列两旁,衣着 华丽锦绣,惊异得神不守舍。),抬起脚来都有点不敢踩下去。
“你看,玛丽,”圣。克莱亚对他太太说,“我终于没有食言,给你买了个马车夫回来。你看他皮肤又黑,人又稳重,象一辆地地道道的出殡马车。只要你愿意,他可以替你把车赶得象送葬马车那么稳。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你可不能再说我一出门就把你忘了吧。”
玛丽没有起身,只是睁开两眼,向汤姆打量了一会儿。
“我知道他准会喝醉酒,”她说。
“不会,卖主下过保证,说他既虔诚又不喝酒。”
“唔,但愿如此吧,”他太太说;“我可不敢指望那么高。”
“道尔夫,”圣。克莱亚喊道,“把汤姆带下楼去。你可得小心点,”他又叮嘱道;“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阿道尔夫步履轻盈地在前头走,汤姆拖着笨重的脚步跟在后面。
“他简直象一个大怪物,”玛丽说。
“得啦,玛丽,”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在她沙发边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来。“客气点儿,对我说点好听的吧。”
“你在外面又多待了半个月,”他太太噘着嘴说。
“,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
“你那封信写得又简单。又冷淡!”他太太说。
“天哪!那天我等着发信,只能写那么点儿;不然就来不及发啦。”
“你老是这样,”他太太说,“每次出门都要晚回来;信又写得那么简单,而且总有理由。”
“我说,你看这个,”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丝绒盒子,把它打开了。“这是我在纽约替你定做的礼物。”
这是一帧早期的相片,就象雕塑那样清楚。柔和,相片的内容是伊娃和她父亲挽着手并肩坐着。
玛丽看了一眼,看上去很不满意。
“你的坐相怎么这样难看?”她说。
“嗯,坐相好坏可能是各人看法不同;你觉得照得象不象?”
“如果这个意见你不考虑,别的就不必说了,”他太太把相盒合起来说。
“真是活见鬼!”圣。克莱亚心里这样说;可是表面上却说,“得啦,玛丽,你觉得照得象不象吧,别瞎扯啦。”
“圣。克莱亚,你对我实在太不体贴了,”他太太说;“非让我说话,看这个。看那个的。我又犯呕吐性头痛了,已经躺了一整天,你知道吗?你回来之后乱哄哄地闹了半天,都快把我吵死了。”
“你有呕吐性头痛症吗,弟妹?”奥菲丽亚小姐忽然从一张舒适的沙发上站起身来问道。这半晌她一直在那里默默打量着屋里的家具,估量着它们的价值。
“可不是吗,真是受罪死了,”玛丽答道。
“杜松果熬茶喝治呕吐性头痛是一帖好药,”奥菲丽亚小姐说;“至少,以前亚伯拉罕。培理执事太太奥古斯蒂常这么说;她是有名的护士。”
“等我们湖边上花园里的杜松果一熟,我就派人去采来专门给你熬茶喝,”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阴郁地拉了一下铃。“姐姐,现在你一定想到你屋里去歇歇 了吧。路上很辛苦,也该休息休息啦。道尔夫,”他喊道,“把玛咪叫来。”不多一会儿,刚才伊娃热烈亲吻的那个仪态端庄的黑女人进来了。她衣着整洁,头上高 高地裹着红黄双色头巾。那是伊娃刚送给她的礼物,也是伊娃亲自替她裹起来的。“玛咪,”圣。克莱亚说,“我把这位小姐交给你照应。她累了,需要休息;带她 到她屋子里去,一定得让她觉得舒服才行。”接着,奥菲丽亚小姐就跟玛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