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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你不用说我也明白。问题是……真是个伤脑筋的鬼问题。你怎么也会有这种有罪和痛苦的感觉呢?好,我就用你当年在礼拜天教我的那些金玉良言来 答复你吧。我现在的地位是通过一般遗传法得来的。我的仆人都是我父亲的,也有我母亲的。现在,这些仆人连同他们的后人都变成我的了,这笔财产为数非常可 观。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起初是从新英格兰迁来的;他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也是一个地道的天主教徒;为人正直。豪爽。精力充沛。意志刚强。你父亲在新英格兰安 下了家,成了岩石。山岭的主人,向大自然索取生活;我父亲则定居在路易斯安那州,成了一个奴隶主,从奴隶身上榨取生活。我母亲呢,”圣。克莱亚一面说,一 面站起身来走到墙上一张画像面前,抬头凝视着它,脸上流露出崇敬的神情;“她真是个圣徒!别那么瞅着我!你懂得我的意思。尽管她是凡人所生,可是在我心目 中,她身上没有丝毫凡人的弱点和缺憾。凡是现在还记得她的人,不管是奴隶还是自由人,仆人还是亲友,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嗳,姐姐,这些年来我之所以没有 变成一个完全不信上帝的人,完全得归功于母亲。她是《圣经》的忠实体现者和化身;……这个活生生的事实,除了用《圣经》的真理来解释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 以解释。啊,母亲啊,母亲!”圣。克莱亚捏紧双手。充满激情地唤道。接着,他忽然抑制住感情,回过头来走到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继续说道:
“我哥哥跟我是双生子。你知道,人家说双生子应该很相象,可是我们两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恰恰相反。他有一双炯炯发光的黑眼睛。一副罗马人那样刚毅 而端正的相貌和深棕色的皮肤;我却有一双蓝眼睛。金黄色的头发。一副希腊人相貌。皮肤白皙。他生性好动。眼光犀利;我却不喜欢活动。好幻想。他对朋友和跟 他地位相当的人很慷慨,但是对下人却傲慢。专横。作威作福;稍有违拗,便毫不容情。我们两个人都不爱说谎,他是由于骄傲和勇敢,我却是为一种抽象的理想所 驱使。我们两人的感情和一般兄弟差不多,一般说来很不错,有时也好一阵。坏一阵的。他得父亲的宠,我却得母亲的宠。
“我对什么事都有点多愁善感;哥哥和父亲对我这一点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一点也不同情。可是母亲却很了解我,也很同情我。因此,凡是我跟阿尔弗雷德吵了 架,或是父亲对我板面孔的时候,我就跑到母亲房里去在她身边坐着。她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脸色有点苍白,眼睛柔和。深嵌而严肃,身上一身白……她老爱 穿白衣裳。每当我在《启示录》(《新约圣经》中的一卷。)里读到那些身穿明亮。洁净的白衣裳的圣徒们的故事时,我就不由得想起母亲来。她是个多才多艺的女 子,尤其擅长音乐。她老爱唱天主教那些古老。优美而高雅的乐曲,歌喉象天仙一般美妙,完全不象凡人的声音,一面坐在风琴前面给自己伴奏。我总是依在她怀里 流着眼泪幻想着,心头涌起无穷无尽的感触。啊,这种境界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那时候,奴隶制度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象今天这样深入探讨过,谁也没有想到它有什么害处。
“我父亲是个天生的贵族。我相信他没有投胎以前,在神仙中间地位就一定很显贵,因此把他那套古老的宫廷气派都带到人间来了。因为,尽管他出身卑微,门第一点也不高贵:可是这种气派在他身上却是生来就有的,而且深入骨髓。我哥哥就是完全按照他的模子塑造的。
“你要知道,天下的贵族都一样,对于自己阶级界限以外的人,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在英国这条界线划在这里,在缅甸划在那里,在美国又划在另外一个地方; 可是所有这些国家的贵族,都绝对不肯越过这条界线。在他自己阶级中被认为是艰苦。悲惨和不平的事,放在另一个阶级中,他们却觉得是天经地义。对我父亲来 说,这条分界线是肤色。对于跟他地位相当的人,他比谁都公正。慷慨;可是把人类的肤色划分成不同等级以后,他就把黑人看作是界乎人与兽之间的东西;而且根 据这个假设,他的公正。慷慨等概念也随之不同了。我想如果有人开门见山地质问他,黑人是不是跟别的人一样具有永生不灭的灵魂,他也许会吞吞吐吐地承认说: 有;可是我父亲是个不大重视灵性的人,除了对上帝略为有点尊敬(因为上帝毫无疑问是上层阶级的领袖啊!)之外,他没有任何宗教观念。
“我父亲大概拥有五百名黑奴。他是一个刚愎自用。严峻而刻板的事业家,什么事都得按制度办事,要求做到严密细致。一丝不苟。好,请你设想一下:这些制 度要靠一群懒散。碎嘴而无能的农奴来执行的话(这些人一辈子只知道象你们佛蒙特人所说的那样”躲懒“,不会做的事从来不想学),你就会明白,父亲庄园上自 然会有很多很多的事,使我这样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孩子感到非常可怕而令人苦恼的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监工……此人生得身材魁梧,腰细拳粗,是你们佛蒙特人的一个不肖子孙(请原谅)。对于逞凶。肆虐这套本领,他是科班出身,而且 已经出师,正在伺机大献身手。我母亲简直不能容忍这个人,我也是这样。可是,父亲对他却言听计从。因此这个人就成了庄园上的土皇帝。
“我那时年纪虽小,可是已经象现在一样,对于一切人间的事都有兴趣……一种不拘形式地研究人性的癖好!我常到农奴家里去跟他们厮混在一起。大家当然都 很喜欢我。他们偷偷向我倾诉各种痛苦和委屈,我就把这些事告诉妈妈;于是我们母子俩就形成了一个伸冤委员会。我们防止和制止了许多暴虐事件,正为自己做了 这么些好事而暗自庆幸呢;谁知由于我的热情有点过火(这也是人之常情),以致斯塔布思对我父亲抱怨说,他治不了那些农奴,坚决要求辞职。父亲平时对妻子温 存体贴,但遇事当机立断,决不让步;因此他坚决禁止我们干预农奴的事。他非常恭敬而婉转地对母亲说,宅子里的仆人全归她掌管,可是地里的农奴他却不许任何 人干预。他对母亲极其尊重,但即使是圣母马利亚妨碍了他的制度,他也会这样跟她说的。
“有时我听见母亲为一些事跟他争论……想尽力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但是不管母亲怎样对他苦苦央求,他的态度依旧是那么彬彬有礼。镇静自若,实在令人寒 心。他总是说,归根结蒂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到底是辞掉斯塔布思呢,还是留用他?斯塔布思是个最精明。最可靠。最干练的人……一个非常地道的管事,性情一般 说来也还宽厚。我们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如果留用他,总的来说,我就必须支持他那套管理制度,即使偶尔有些过火的地方。任何管理制度都难免有严厉的地方。一 般规则不见得对具体问题个个都适用。,后面这句格言似乎成了我父亲为大多数残暴行为作辩解的最后法宝。每次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总是双脚往沙发上一翘;好象 一个人了却了一件什么事情,便开始睡他的午觉。或是看他的报纸,看情况而定。
“说实话,我父亲完全具有一个政治家的才干。如果叫他去瓜分波兰,简直易如反掌;如果叫他去荡平爱尔兰,任何人都不能做得象他那样沉着而有条不紊。最 后,我母亲束手无策,只得罢休。象她那样天性纯洁。感觉灵敏的人,一旦束手无策地陷入她认为是不义和残暴的深渊之中时,而她(周围的人却毫无这种感觉)内 心究竟有何感触,只有到最后审判日才会知道。对于她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活在我们这个人间地狱里,实在是苦海无边。除了根据自己的思想感情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以外,她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咳,你讲了半天教育,归根结蒂,孩子们天生来是个什么性格,长大了基本上还是那个样子。阿尔弗雷德天生来就是个贵族,长人之后 自然而然就完全同情上层阶级,完全为他们辩护;母亲的一切教诲对于他都成了耳边风。但是对我来说,这些教诲却深入肺腑。父亲的话,她表面上从来不反对,也 从来不表示不同意。可是她那深湛而真诚的性格却强有力地感染了我,使我心底深处留下了这样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使是一个最微贱的人,他的灵魂也有它的尊 严和价值。夜晚,她有时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你看,奥古斯特(奥古斯特是奥古斯丁的爱称。),等到所有这些星星毁灭之后,我们地球上最贫苦。最微贱的人 的灵魂还会依然活着,跟上帝一样永生不灭。,我听了,总是用严肃而崇敬的目光望着她的面孔出神。
“她有一些精致的旧油画,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耶稣给瞎子治病。这些画真美,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你看,奥古斯特,,她说;那瞎子是个叫化子,又穷。又讨 人厌。所以,他替他治病时,不是离他远远的!他叫瞎子到他身边来,还用手摸他!好好记住这一点,孩子。,如果我后来能一直在她教诲之下长大成人的话,我不 知道她会把我勉励成一个多么热情的人。我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圣徒。一个改革家。一个殉道者;……但是,唉!唉!我十三岁那年就离开了她的膝下,谁知竟成了永 诀!”
圣。克莱亚以手掩脸,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人类道德这套玩艺儿是多么多么不值钱的东西啊!大体上说,这只是经纬度和地理环境对人的性格产生影响这么个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完全是一种偶合! 比如说,你父亲在佛蒙特(一个实际上所有的人都享受着平等。自由的城市)安家立业,成为一个忠实的基督徒和教会执事,后来又参加了废奴派,于是就把我们几 乎看成了野蛮人。可是尽管如此,他在本性和习惯上,却完全是我父亲的翻版。那种刚愎自用。傲慢。跋扈的气质,简直一模一样。我看到这神气质在他身上以很多 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们村子里有些人绝对不会相信:辛克莱老爷完全没有高人一等的感觉!事实上,尽管他碰巧降生在一个民主时代,相信一 套民主理论,骨子却依旧是个贵族,跟我那位统治着五六百名黑奴的父亲完全一样。”
奥菲丽亚小姐对他这种比拟,颇想加以驳斥。但她刚搁下手里的毛线活,想开口说话时,却被圣。克莱亚制止了。
“得啦,你想说什么我全都明白。我并不是说他们事实上真是一模一样。一个落在跟他的天性完全背道而驰的环境里,一个则落在跟他的天性相辅相成的环境 里;因此,一个变成了固执。刚愎自用而傲慢的老民主派,一个则变成了固执而刚愎自用的老专制派。如果两个人都在路易斯安那州做庄园主的话,真会是一模一 样,就象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两颗子弹一样。”
“你真是个大逆不道的子弟!”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一点也没有不尊敬他们的意思,”圣。克莱亚说。“你知道我是不讲究礼节的。还是言归正传吧:
“父亲去世之后,把全部家产留给我们兄弟俩,随我们自己怎么分配。对待他本阶级的人,阿尔弗雷德比谁都豪爽。慷慨。我们在遗产问题上意见非常融洽,双 方从来没有争执过一句,也从来没有因此怄过气。我们协议共同担负管理庄园的责任。阿尔弗雷德的活力和才干比我强得多,于是他就成为一个热心的庄园主,而且 干得极有成效。
“可是经过两年试验,我发现实在没有办法跟他合作下去。我们拥有黑奴达七百名之多。我既无法……认识他们,更不可能关心到每个人的福利。这些人象牛马 一样被人贩卖,供人驱使,吃的。住的。干的活也都跟牛马差不多,受着象军队一样严格的纪律的控制。我们脑子里老琢磨着一个问题:怎么把他们最起码的生活需 要降到最低水平,但还能继续干活;……监工和带班是必不可少的……皮鞭是时刻不可缺少的,始终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东西……这一切使我厌恶和憎恨,使我无法容 忍;当我想起母亲对每一个苦命人的灵魂所作的评价时,我就觉得它更可怕了!
“对我说什么黑奴喜欢这种生活,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你们北方有些以恩公自居的人热衷于为我们的罪孽辩解,编了一套简直难以出口的无聊论调;至今为止, 我还是听了就生气。人人都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傻瓜,愿意干一辈子活,一天到晚在东家监视之下,一点自由行动的权利都没有,老是干那种 枯燥无味。千篇一律的苦活,换来的只是一年两条裤子。一双鞋。一个栖身之所。一点仅够糊口。使他能够继续干活的口粮!如果有人觉得这种生活一般说来还蛮舒 服的话,那末,我希望他自己去尝尝这个滋味。我愿意把他买来替我干活,心里毫无愧意!”
“我一向认为,”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南方人都赞成这种制度,而且认为根据《圣经》,它是合理的呢。”
“胡说八道!我们还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她。阿尔弗雷德是个最顽固的暴君,但他也不属于作这种辩解;……不,他趾高气扬地用这一个冠冕堂皇的理论作根据: 弱肉强食。他说(我认为这话相当有道理),美国的庄园主跟英国的贵族和资本家,在对待下层阶级上毫无差别,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看这就是说,剥削他们的 肉体和骨头。灵魂和精神,使他们为自己的幸福效劳。他为两者都作了辩护……而且,至少在我看来,还颇能自圆其说。他说不奴役广大群众,就不可能有高度的文 明,无论是名义上的,还是实质上的。他说,一定得有一个只有动物本能的下层阶级,专门从事体力劳动;这样,上层阶级才有余暇和财力去谋取渊博的知识和进 步,成为下层阶级的指挥官。他的逻辑就是这样,因为,我前面已经说过,他是个天生的贵族。我可不相信他这一套,因为我天生来就是个民主派。”
“这两者怎么能比较呢?”奥菲丽亚小姐说。“英国的工人不能贩卖,不能交换,既不会弄得妻离子散,也不会挨打啊。”
“他们也得服从老板的意旨,跟被卖给人家一样。奴隶主可以把不听指挥的奴隶活活打死……资本家则可以叫他活活饿死。至于家庭保障,到底谁好谁坏,也很难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被人家卖掉好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家里活活饿死好?”
“可是,证明奴隶制度并不比别的坏东西更糟,也不能当作替奴隶制度辩护的理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