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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昆。亚丹姆斯(约翰。昆。亚丹姆斯(John Q.Adams,1767—1848),美国第六任总统。)
伊娃卧房里的塑像和图画都用白单子罩起来了,屋内只能听到轻轻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窗帘拉起来了,肃穆的阳光从半明半暗的窗户中悄悄透进屋内。
小床上铺着白床单。在俯瞰下界的天使像下边,躺着一个酣睡的小姑娘……她已经一睡不醒了!
她躺在那里,身上穿着她生前常穿的一件素净的白衣裳;玫瑰色的阳光透过窗帘射进屋内,给冰冷的死亡气氛罩上了一层温暖的红光。两道乌黑的眉毛,软绵绵地悬挂在那纯洁的脸庞上;脑袋略微有点歪向一边,很象正常人睡觉的姿势。可是,整个面部呈现出一种崇高而圣洁的气氛,一种夹杂着喜悦和安息的气氛。令人一望而知,那不是尘俗的。或暂时的睡眠,而是“上帝赐给他所宠爱的人”的那种神圣的安息(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一百二十七篇第二节。)。
亲爱的伊娃,对于你这样的孩子来说,死亡根本不存在!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也不存在;你只是光的闪灭,就象晨星消逝在金色的黎明中一样。你所赢得的是不动干戈的胜利,无须争夺的王冠。
当圣。克莱亚抱着双臂站在床前出神时,心里想的就是这些。啊!谁能说出他内心的感触呢?自从他在伊娃临终的房间里听见有人说“她过去了”那个时刻起,一切都变成了一层凄凉的迷雾,一种沉重而“朦胧的痛苦”。他听见周围的人说话的声音,别人问他一些事,他回答了他们。别人问他什么时候出殡,葬在什么地方,他不耐烦地答道,他不管这些事。
伊娃的房间是阿道尔夫和萝莎布置的。他们平日虽然轻佻。浮躁。幼稚,内心却很温存,很重感情。监督布置工作,使每件事做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的是奥菲丽亚小姐,然而是他们两双手增添了不少柔和而富于诗意的点缀,消除了死者屋里通常那种阴森可怕的气氛(在新英格兰,这种气氛在葬礼中是屡见不鲜的)。
壁炉架上依旧摆着很多花……都是些鲜嫩。芬芳的白花,配衬着秀美。低垂的绿叶。伊娃的小桌子上铺着白桌布,上面摆着她那只心爱的花瓶,里面插着单独一支白玫瑰花。帷幔的褶子,帘子的挂法,都经过阿道尔夫和萝莎两人以黑人特有的细致眼光反复布置过。即使现在,当圣。克莱亚站在那里冥想的时候,个子矮小的萝莎手里还提着一篮白花轻轻地走进屋来。她见到圣。克莱亚,不由倒退了一步,毕恭毕敬地站住了;但是,当她发现圣。克莱亚并没有注意她时,便走上前去把白花放在死者周围。她在伊娃的小手里放了一支美丽的栀子花,并且以出色的眼力把其余的花安置在小床的四周。圣。克莱亚在一旁看着她,仿佛身在梦境。
这时房门又开了,进来的是托普西,眼睛都哭肿了,围裙下面隐藏着什么。萝莎立刻摆了摆手,叫她不要进来,可是她还是跨进了门槛。
“还不给我出去,”萝莎用尖锐。断然的口吻低声说,“这里没有你的份!”
“哦,让我进来吧!我带了一朵花来,漂亮极了!”托普西举起一支半开的茶花说。“让我放这一朵花在她身边吧。”
“滚开!”萝莎更加坚定地说。
“让她呆在这儿!”圣。克莱亚忽然跺脚说。“她可以来。”
萝莎当即退下,托普西走上前去,把她的供礼献在死者脚下;接着,忽然扑在床边的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
奥菲丽亚小姐连忙跑进屋来,想把她扶起来,劝她住嘴,可是毫无用处。
“伊娃小姐啊!伊娃小姐!我跟你一起死了多好啊……死了多好啊!”
托普西的哭声十分凄凉,令人痛彻肺腑;圣。克莱亚那张苍白。冷若冰霜的面孔突然涨得通红,两眼热泪滚落;自从伊娃咽气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落泪呢!
“起来吧,孩子,”奥菲丽亚小姐温柔地说。“别哭得这么伤心啦。伊娃小姐升天去了,她已经变成天使了。”
“可是我看不见她啦!”托普西说。“我永远也看不见她了啊!”说毕,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大家默默无言地在床边站了半晌。
“她说过她爱我,”托普西说。“真的说过!天哪!天哪!现在再也没有人爱我了,再也没有了!”
“她说得很对,”圣。克莱亚说。“你试试看,”他对奥菲丽亚小姐说;“看能不能安慰安慰这可怜的孩子。”
“我要是没有出世就好了,”托普西说。“我没有想出世啊!到世界上来有什么好处啊!”
奥菲丽亚小姐温柔而果断地把她扶起来,把她送出门去,可是一路上自己也不由得潸然泪下。
“托普西,苦命的孩子,”她领她走进自己屋内说,“不要灰心失望,我会爱你的;虽然我比不上亲爱的小伊娃。我相信我从她身上学到了一点基督的爱心。我会爱你的,我真的爱你啊,而且将来还要帮助你成为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呢。”
奥菲丽亚小姐说话的声调比她的话更为令人感动,而最令人感动的还是她所洒的那几滴真诚的眼泪。从此以后,她对那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就具有一种深远的影响。
“哦!我的伊娃,你的一生如此短促,行了这么多好,”圣。克莱亚想道,“我在人间活了这么几十年,怎么向上帝交代呢?”
这时,家人纷纷蹑手蹑脚地进来向死者告别;屋子里只听见耳语声和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口小棺材抬进来了;接着便举行了葬礼。大门口来了好几辆马车,许多陌生人进来入了座;还有许多白头巾。白丝带和黑纱,还有身穿黑色丧服的哭丧人;接着,有人念经文。做祷告。圣。克莱亚活着。走动着,似乎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泪。然而,自始至终,他眼睛里只看见一样东西,那就是棺材里的那个金发的小脑袋。可是不多一会儿,他看见人家用一块布遮住了那脑袋,接着棺材也盖起来了。于是有人把他跟其他的人排列在一起,他和大家走到花园尽头的一块小地前,就是往日里她跟汤姆常在一起说话。唱歌和读《圣经》的那个长满青苔的凳子旁边,她的小坟墓就在那里。圣。克莱亚站在墓穴旁茫然朝下望着。他看见人家把那口小棺材放下去,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念这几句庄严的话:“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见《新约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五节。)当人家往墓穴里填土时,他简直不能相信他们在眼前掩埋的就是他的伊娃。
实际上也并非如此!那不是伊娃,只是她那光辉而不朽的躯体的脆弱的小种子。等到我主耶稣降临的那天,她一定还会以这个体形出现的!
最后,人们都纷纷散去,哭丧者也回去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想起她来了。
玛丽房间里的窗帘都放下来了。她躺在床上,痛不欲生地呜咽着。哀号着,每时每刻都需要她所有的仆人来侍候她。仆人们当然没有时间哭泣罗,她们有什么理由哭呢?这是她的悲哀,而且她坚决相信,世界上没有。不可能有。也不会有比她更伤心的人了。
“圣。克莱亚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玛丽说。“他对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居然能如此冷酷无情,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受着自己的耳目的支配。因此,很多仆人当真以为对伊娃之死感到最伤心的要算他们的主母了。后来,玛丽又一阵一阵地犯歇斯底里痉挛症,请了医生来;她自己还口口声声地说,她命在旦夕了;因此,家里人更相信是如此了。接着,大家便奔忙不停,取暖壶啊,烘烤法兰绒内衣裤啊,按摩啊,弄得人人手忙脚乱,把注意力倒转移到她身上去了。
然而,汤姆心里有一种预感,使他的注意力转向东家。圣。克莱亚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以关切。忧郁的心情跟随着他,他看见圣。克莱亚默默无言地坐在伊娃房间里,脸色惨白,手里捧着她那本小《圣经》,尽管一个字。一个字母都没有看进去。这种时候,汤姆总是觉得他那双呆滞。凝固而无泪的眼睛里比玛丽的痛哭流涕蕴藏着更深切的悲哀。
过了几天,圣。克莱亚一家人就搬回城内去了。奥古斯丁由于悲伤而起坐不宁,渴望换个环境,转移一下思路。因此,他们就离开了别墅。花园以及那座小坟墓,回到新奥尔良去了。圣。克莱亚成天在街上逛,想尽量用奔波和改变环境的方法来填补心底的空虚。在大街上或是咖啡馆里遇到他的人,只是从他帽子上的黑纱才知道他家里遭了丧事。因为他总是有说有笑,不是看报,就是议论政局。谈生意经。谁知道表面上这样谈笑自若却只是一个空外壳,内心却象一座黑暗而沉寂的坟墓呢?
“圣。克莱亚先生这种人真是少有,”玛丽对奥菲丽亚小姐埋怨道。“以前我总以为,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莫过于我们的小宝贝伊娃了;可是他好象很容易就把她忘掉了。他闭口不谈她的事。我当初还真以为他比谁都伤心呢。”
“常言说得好,静水流得深呀,”奥菲丽亚小姐玄妙地说。
“哼,我才不信这种事呢;都是说得好听。一个人有感情就会表现出来,这是不由自主的事。不过,重感情的人确实是很不幸。我倒情愿有圣。克莱亚那种性格。我老是受感情的折磨。”
“太太,圣。克莱亚老爷瘦得只剩几根骨头了;听说他一点东西都不肯吃,”玛咪说。“我知道他忘不了伊娃小姐的;我知道谁也忘不了她。亲爱的小天使啊!”她揩着眼泪说。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对我可一点也不体贴,”玛丽说;“他没有说过一句安慰我的话。他应该知道,一个母亲的悲哀要比一个男人家深切得多啊。”
“一个人的痛苦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奥菲丽亚小姐严肃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啊。我自己的痛苦,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别人似乎都不了解。以前伊娃倒是了解我,可是她又不在了。”说毕,便倒在靠椅背上,凄惨地哭起来了。
玛丽是个古怪的女人。在她看来,一样东西在手里时,一文不值,一旦失去后却变得十分宝贵。在手里的东西她总是要吹毛求疵;一旦不在身边了,却会对它赞不绝口。
玛丽和奥菲丽亚小姐在客厅里说话时,圣。克莱亚和汤姆也在书房里说话。
汤姆随时随地惴惴不安地跟随着他的东家;几个小时之前,他看见圣。克莱亚走进书房。汤姆等了半天,不见他出来,就决定进去看看。他轻轻地推门进去。圣。克莱亚在屋子里一张靠椅上躺着。他的脸朝下,面前摊着伊娃的那本《圣经》。汤姆走过去,站在靠椅旁边迟疑了一会;这时,圣。克莱亚忽然抬起头来。汤姆那张忠厚的面孔上愁云密布,流露着无限关切。同情和恳求的表情。他的东家不由深深为之感动。他握住汤姆的手,把额头靠在上面。
“哦,汤姆,我的仆人,这个世界就象鸡蛋壳一样空虚啊!”
“我知道,老爷,我知道,”汤姆说。“可是,老爷,抬起头来朝上看吧……朝我们亲爱的伊娃小姐那里,朝亲爱的主耶稣那里看吧!”
“唉,汤姆,我是朝上看啊!可惜我朝上看时,什么也看不见啊。我真希望能看见点什么。”
汤姆深深叹了口气。
“我看好象只有孩童和你这样苦命的老实人才能看见我们所看不见的那些东西似的,”圣。克莱亚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汤姆喃喃地背道;“父啊,是的,因为你的美意本是如此!,”(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汤姆,我没有信仰。我没有办法信,我已经养成了好疑的习惯,”圣。克莱亚说。“我很想相信这本《圣经》,但就是做不到。”
“亲爱的老爷,向慈悲的上帝这样祷告吧:主啊,我信;求你帮助我去除我的疑心吧!,”
“人间的事有谁能彻底了解呢?”圣。克莱亚两只眼睛迷茫地转动着,嘴里自言自语道。“仁爱和信仰这套美丽的玩意儿,恐怕只是人的感情变幻莫测的表现吧?它没有任何可靠的基础,随着短暂的生命一起消逝。是不是没有伊娃?没有天堂?没有基督?什么都没有呢?”
“亲爱的老爷,有的!我知道有,一定有。”汤姆跪在地上求道。“相信吧!老爷,请你相信吧!”
“你怎么知道有个基督呢,汤姆?你从来也没有见过救主啊。”
“我的灵魂觉得他存在,老爷。我现在就感觉到他的存在!啊,老爷,当我被卖出去。跟老婆。孩子分离的时候,心里痛苦极了。我觉得仿佛一切都完了;这时慈悲的上帝支持了我,他说:不要怕,汤姆;,他给一个苦命人的灵魂带来了光明和喜悦,使我内心得到了平安;我非常愉快,我爱世界上所有的人,我甘心情愿献身给上帝,奉行上帝的旨意,听从上帝的安排;我知道这力量不是从我自己身上来的,因为我是一个喜欢怨天尤人的可怜虫。它是上帝赐给我的;我知道他也会乐意帮助老爷的。”
汤姆说话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圣。克莱亚把头靠在汤姆肩膀上,拧着他那只结实可靠的黑手。
“汤姆!你对我太好了,”圣。克莱亚说。
“能看到老爷皈依基督的话,我死也甘心啊!”
“可怜而愚蠢的汤姆啊!”圣。克莱亚半仰起身子说。“我不值得你这样一个善良而忠厚的人爱。”
“啊,老爷,爱你的不止我一个人。慈悲的主耶稣也爱你啊。”
“你怎么知道呢,汤姆?”圣。克莱亚问道。
“我的灵魂里有这种感觉啊,老爷!基督的爱不是凡人所能测度的,!”(见《新约圣经。以弗所书》第三章第十九节。)
“真稀奇!”圣。克莱亚转过脸去说。“一个生活在一千八百年前的人的事迹,居然还能如此感动人心。可是,他决不是人,”他突然又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具有过这种经久不衰的力量!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信母亲的教导,能象小时候那样做祷告啊!”
“对不起,老爷,”汤姆说,“伊娃小姐以前念这章书念得美极了,请老爷给我念念吧。自从伊娃小姐去世之后,就没有人念《圣经》给我听了。”
那是《约翰福音》第十一章……拉撒路起死回生那个动人的故事。圣。克莱亚朗读着,不时停下来把那哀宛动人的故事在他内心激起的感情抑制下去。汤姆合掌在他面前跪着,宁静而全神贯注的面孔上流露着爱。信仰和崇敬的表情。
“汤姆,”他的东家说,“这对你来说,都是真的罗!”
“我几乎跟亲眼看见它一样,老爷,”汤姆说。
“我要有你这双眼睛就好了,汤姆。”
“我也但愿如此啊。”
“可是,汤姆,你知道,我的知识比你丰富得多。如果我对你说,我不信这本《圣经》,你会怎么样呢?”
“老爷啊!”汤姆举起双手,做了个不能同意的手势。
“这会不会使你的信仰发生动摇呢,汤姆?”
“一点也不会,”汤姆答道。
“我说,汤姆,你一定承认,我的知识比你多得多吧。”
“啊,老爷,你不是刚念过,他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吗?老爷这话一定不是当真吧?”汤姆恳切地问道。
“不,汤姆,我不是当真的。我不是不愿信,我也觉得应该信;但是,我还是不信。汤姆,这是我一个非常讨厌的坏习惯。”
“老爷要是肯做祷告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做祷告呢,汤姆?”
“老爷做吗?”
“汤姆,如果做祷告时天上有人听,那我就愿意做;可是,我做祷告的时候,只是对着空间说话。过来,汤姆,你做个祷告给我看看。”
汤姆内心充满了激情;他在祷告中把它一古脑儿都倾泻了出来,象长期被堵住的河水一样。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有没有人在听,汤姆是相信有的。事实上,圣。克莱亚也觉得自己身不由主地随着汤姆的信仰和感情的浪潮飘浮起来了,几乎一直飘浮到汤姆仿佛清清楚楚看到的那个天堂门口。他仿佛觉得离伊娃更近了。
“谢谢你,汤姆,”汤姆站起来时,圣。克莱亚说。“我很喜欢听你做祷告,汤姆;现在你走吧,让我安静地呆一会儿。下次再谈吧。”
汤姆默默无言地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