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在圣。克莱亚家,时间一个礼拜。一个礼拜悄悄地过去。在那只小船沉没之处,生活的波澜逐渐恢复平静。冷酷无情。枯燥无味的日常现实生活的浪潮,完全不顾人的感情,多么专横而冷静地不断向前流去啊。我们依旧得吃。喝。睡觉。苏醒,依旧得讲价钱。买卖。问答;总而言之,尽管我们已经生趣索然,我们还是得依样画葫芦地活下去;尽管一切重大兴趣已经消失,冷漠而机械的生活常轨却依然摆在我们面前。
圣。克莱亚一生的全部兴趣和希望不知不觉地都寄托在这个女儿身上。他经营产业是为伊娃;个人时间的安排是为伊娃;为伊娃做这做那:为她买点什么,作点什么修改。变动。安排。布置,长期以来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因此,现在伊娃一死,他仿佛就没有什么可想,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不错,另外还有一重生活……只要你一旦信它,就会在那否则毫无意义的时间零位面前,变成一个庄严而重要的数字,把它们转化为神秘而无比珍贵的次序。这一点,圣。克莱亚心里很清楚。每当他对人生感到厌倦的时刻,就往往听到那细弱而天真的声音在召唤他到天上去,看见那只小手向他指点人生的道路。然而,有一种沉重而忧郁的倦意压在他身上,他振作不起来。圣。克莱亚这种性格的人,由自己的见识和本能出发,对于宗教的理解往往比许多庸俗而讲求实际的基督徒来得深刻和清楚。有些人毕生对灵性问题完全予以漠视,但是对于它们之间的奥秘和细微关系却往往具有领悟和体会的天赋。因此,穆尔。拜伦。歌德(穆尔(Thomas Moore,1779—1852)和拜伦(G.N.G.Byron,1788—1824)都是英国诗人;歌德(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三人都是无神论者。等人在描摹真挚的宗教情感时说的话,往往比一个终身受宗教情感支配的人更为精辟。在这些人心目中,漠视宗教是更为可怕的背叛行为,是更大的罪孽。
圣。克莱亚从来不以任何宗教义务约束自己;然而他生性敏慧,对于基督徒应尽的职责,有一种深刻的。直觉的理解,因而能够防患于未然,避免做任何自己认为会受良心谴责的事,以防有朝一日自己会决心承担这些义务。因为,人的本性是多么自相矛盾啊(尤其是在信仰问题上),竟至于认为承担一种义务而做不到,倒不如根本不承担为妙。
尽管如此,圣。克莱亚在许多地方和以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他严肃认真地阅读起伊娃的《圣经》来了,清醒而实际地考虑起自己和仆人们的关系来了……这就不免使他对自己以往和目前的许多做法感到极为不满。回到新奥尔良之后,他立即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使汤姆得到自由开始采取必要的法律步骤。一等到手续办妥,事情就算成功了。同时,他对汤姆的感情也一天深似一天。在这个四顾茫茫的世界上,只有汤姆是最能使他联想起伊娃来的人。他总是坚持要他时刻呆在他身边;而且,尽管往日里对自己内心的感情讳莫如深,现在却将胸中块垒尽情向汤姆倾诉了。谁要是看到汤姆形影不离地跟随他年轻的东家时脸上那种忠心耿耿的表情,也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了。
“我说,汤姆,”圣。克莱亚为汤姆的解放开始办理法律手续的第二天对他说,“我快要使你变成一个自由人了;好吧,把行李收拾一下,准备动身回坎特克去吧。”
汤姆听了这话,不由得喜形于色,立即举起双手,对天高呼了一声,“谢天谢地!”圣。克莱亚见了这种情景,心里不免有点烦躁。汤姆这样急于离开他,使他颇为不悦。
“你在这里并没有吃过多少苦啊,何至于这样喜出望外呢,汤姆?”圣。克莱亚冷冷地说。
“不,不,老爷,不是为这个;是因为我快要得到自由了!我高兴的是这个呀!”
“我说,汤姆,你难道不觉得你在这里比你得到自由更强些吗?”
“不,才不呢,圣。克莱亚老爷,”汤姆顿时用力地说。“不,才不呢!”
“可是,汤姆,单靠干活,你决不能穿得这么好,日子过得这么舒服啊!”
“这些我全知道,圣。克莱亚老爷。老爷待我太好了;可是,老爷,我宁愿穿破衣服,住破房子,样样都是破的,但样样都是我自己的;也不愿什么都是最讲究的,却都是人家的。我宁愿这样,老爷;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老爷。”
“也许是这样,汤姆;再过一个月左右,你就要走了,要离开我了,”圣。克莱亚怏怏地说。“不过,你为什么不该走呢?”他用比较轻松的口吻说。说毕,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
“老爷在痛苦中时,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汤姆说,“只要老爷需要我,只要我对老爷还有点用处,我就会留在你身边。”
“我痛苦的时候,你就不离开我吗,汤姆?”圣。克莱亚问道,两眼忧郁地望着窗外……。“可是,我的痛苦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呢?”
“老爷皈依基督的时候,”汤姆答道。
“你真的打算等到那一天吗?”圣。克莱亚从窗子边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汤姆肩膀上,微微带笑道。“啊,汤姆,你这个心慈的大傻瓜!我不会叫你等到那一天的。回到你老婆。孩子那里去吧,替找向他们问好。”
“我坚决相信有那么一天的,”汤姆含着眼泪恳切地说;“上帝还有使命交给老爷呢。”
“使命,唔?”圣。克莱亚说。“好吧,汤姆,你看那是什么样的使命呢?你倒说给我听听。”
“咳,连我这样一个苦命人上帝还为我安排了使命呢;象圣。克莱亚老爷这样又有学问。又有钱。交游又广的人,可以替上帝做多少事啊!”
“汤姆,你似乎觉得上帝有很多事需要我们替他做似的,”圣。克莱亚笑道。
“我们替上帝的儿女做事,就是替他做事啊。”
“非常高明的神学,汤姆;我敢担保,比B博士讲的道还精彩,”圣。克莱亚说。
这时仆人通报有客人来访,于是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止。
玛丽对于伊娃之死,感到十分悲伤。她这种女人总是喜欢在自己苦恼的时候,叫大家也陪着她一起苦恼。因此她贴身的佣人就更有理由为小姐的死感到惋惜了。因为,往日里,每当她那专横跋扈。自私自利的母亲向仆人提出苛刻要求时,她往往出来充当她们的挡箭牌,以讨人欢心的态度为她们婉转求情。尤其是可怜的老玛咪,由于在这里举目无亲,一向把美丽的伊娃当作自己心上唯一的安慰。如今由于悲痛过度,在侍候主母时就难免会不如平日那么周到和灵活,因而时常惹得玛丽大发雷霆;现在,再没有人来庇护她了。
奥菲丽亚小姐也很悲伤;但是在她善良。纯真的心灵中,悲哀结成了不朽的果实。她变得比以往更慈祥而温和。她对自己的各项职责依然勤恳不懈,态度却变得洗练而沉着了,仿佛是通过反省后获得了益处。她教育托普西比以前更努力了。主要是用《圣经》中的道理教导她。她不再怕接触托普西了,也不再对她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厌恶情绪了,因为她心里已经没有这种感觉。她现在是用伊娃第一次在她面前使用过的那种温柔态度来看待托普西的,把她完全看作是上帝委托她引导到天国和善德去的一个具有永生不灭的灵魂的人。托普西并没有立刻就变成圣人,可是伊娃的一生和她的死在她心灵中确实起了显著的变化。原先那种麻木不仁的冷漠态度消失了。现在她有了感情。希望。向往和努力向上之心。这种努力尽管时断时续,缺乏恒心,但还能够停辍之后又重新开始。
有一天,奥菲丽亚小姐派人去叫托普西。托普西过来时,慌慌张张地在往怀里揣什么。
“你那是在干吗,捣蛋鬼?一定又是偷了什么东西了吧。”奥菲丽亚小姐派去找托普西的矮小的萝莎恶狠狠地抓住了托普西的胳臂,声色俱厉地问道。
“去你的吧,萝莎小姐!”托普西挣扎着说;“你管不着!”
“你放老实点!”萝莎说。“我刚才看见你把一样东西藏了起来。你的鬼把戏我全都知道,”萝莎一面说,一面又抓住托普西的胳臂,硬要伸手到她怀里去;托普西急了,就用脚踢她,她认为她是在为自己的权利英勇搏斗着。这一场纠纷的喧嚣声惊动了奥菲丽亚小姐和圣。克莱亚,他们立即就赶到了现场。
“她偷了东西!”萝莎说。
“我没有!”托普西大声否认道,气得呜咽了起来。
“不管是什么,拿来给我,”奥菲丽亚小姐坚定地说。
托普西迟疑了一会儿;可是当奥菲丽亚小姐再催促时,她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口袋。这小口袋是用她自己一只旧袜统缝成的。
奥菲丽亚小姐把口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其中有伊娃送给她的一个小本子,按全年日历的顺序排列着,每天摘录了一段《圣经》中的经文。另外有一个纸包,包着伊娃临终前送给她的那绺头发。
圣。克莱亚见了这两样东西,不禁触景生情,十分感动。那小本子是用一块从丧服上撕下来的黑纱包着的。
“你为什么要用黑纱包小本子呢?”圣。克莱亚拿起黑纱问道。
“因为……因为……因为那是伊娃小姐啊;请你别把它们拿走吧!”托普西央求道。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用围裙掩着脸,非常伤心地哭了起来。
那真是一副又可怜。又可笑的怪景象:那旧袜统,那黑纱,那小本子,那美丽而柔软的金发,再加上托普西那种伤心断肠的样子。
圣。克莱亚不禁微微一笑,眼睛里却含着眼泪,一面说道:
“得啦,得啦,别哭了。都给你!”说着,就把那两样东西包起来,扔在托普西怀里,随后拉着奥菲丽亚小姐到客厅里去了。
“我看你完全可以把那小把戏教育成人,”他用大拇指朝肩膀后面指了指说。“凡是真有恻隐之心的人,就能变成好人;你一定得想办法把她教育好。”
“这孩子有很大进步,”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对她抱着很大的希望;可是,奥古斯丁,”她一面说,一面把手搭在圣。克莱亚的胳臂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孩子将来到底是谁的呢?是你的,还是我的?”
“怎么,我不是已经把她送给你了吗?”奥古斯丁答道。
“可是,这没有法律根据。我要她在法律上成为我的人,”奥菲丽亚小姐说。
“啊唷!姐姐,”奥古斯丁说。“废奴派的人会有什么想法呢?如果你变成奴隶主的话,他们一定会为你这种开倒车的行为绝食一天的。”
“哎,别胡说了!我要她变成我的人是因为我可以有权利把她带到北方自由州去,让她成为一个自由人;使我在她身上花的功夫不会白白浪费掉。”
“嗳,姐姐,这种作恶以成善,(见《新约圣经。罗马书》第三章第八节。)的想法太糟糕了!我可不赞成!”
“我希望你不要开玩笑,好好想想这个道理,”奥菲丽亚小姐说。“如果我不能把这孩子从奴隶制度的厄运中解救出来的话,那我把她教育成一个基督徒也是枉然。如果你真愿意把她送给我,请你写一张赠送证书或是一张合法的契纸。”
“好,好,”圣。克莱亚说;“我一定写。”说毕,就坐下来打开报纸来看。
“我要你现在就写,”奥菲丽亚小姐说。
“忙什么?”
“说做就做嘛,”奥菲丽亚小姐说。“来,这里有纸。笔。墨水,你这就写吧。”
象圣。克莱亚这种性格的人,都对说做就做感到深恶痛绝。因此,奥菲丽亚小姐这种干脆劲儿使他非常恼火。
“咳,你怎么啦?”他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你这样咄咄逼人,人家还以为你当过犹太人的徒弟呢!”
“我要把这件事办妥了,”奥菲丽亚小姐说。“如果你一旦死了或是破了产,托普西就会被人家拿去拍卖。到那时我就无能为力了。”
“你的眼光看得真远。咳,既然我已落到一个北方佬手里,看来也只好让步了。”说毕,圣。克莱亚当即挥笔写了一张赠送字据。由于他精通法律文书,这对他不费吹灰之力。写完之后,还在证书下面龙飞蛇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喏,这总算写得一清二楚了吧,佛蒙特小姐?”他一面说,一面把赠送书交给奥菲丽亚小姐。
“好弟弟,”奥菲丽亚小姐含笑说;“可是不是还得找个证人吗?”
“咳,真麻烦!对,有啦,”他推开玛丽的房门喊道;“玛丽,姐姐要你签个名;就签在这儿吧。”
“这是什么呀?”玛丽一面看证书,一面问道。“真可笑!我还以为姐姐是菩萨心肠,不屑于做这种可怕的事呢,”玛丽一面漫不经心地签名,一面又说。“不过,如果姐姐喜欢那个东西的话,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喏,现在她的灵魂和肉体都是你的了,”圣。克莱亚一面说,一面把那张赠送证书递给她。
“无论以前和现在,她都不是我的,”奥菲丽亚小姐说。“除了上帝,谁都没有权利把她送给我;不过,现在我可以保护她罢了。”
“好吧,通过法律的把戏,现在她成为你的人了,”圣。克莱亚说,一面转身回到客厅里,又坐下来看他的报纸。
奥菲丽亚小姐向来不大喜欢陪玛丽闲坐。因此,当她小心翼翼地把证书收起来之后,也随着圣。克莱亚回到客厅里去了。
“奥古斯丁,”她坐下来织毛线时忽然问道;“你替你的仆人们作过什么准备没有?万一你死了怎么办呢?”
“没有,”圣。克莱亚答道,一面继续看报。
“那你现在对他们这样纵容,将来也许会变成一件非常残酷的事。”
圣。克莱亚自己也常常这样想;可是他依然懒洋洋地答道:
“唔,过些时候我打算做点准备。”
“什么时候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唔,就在这几天里头。”
“如果你死了怎么办呢?”
“姐姐,你是怎么啦?”圣。克莱亚放下报纸瞅着她说。“你这样急于替我安排后事,难道是我得了黄热病或是霍乱病吗?”
“人生在世,随时都在死亡之中,,(出自英国国教《祈祷书》葬仪祷告文。)”奥菲丽亚小姐说。
圣。克莱亚站起身来,放下报纸,朝着面向走廊的门漫不经心地走去,想趁此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死亡”两个字,然后靠着栏杆,凝视着喷泉上此起彼落的亮晶晶的水珠。他仿佛是通过一层朦胧的迷雾在观看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和盆景,一面又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神秘的字眼……“死亡!”这两个人们经常挂在嘴角的字,却具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说也奇怪,世界上竟会有死亡,这么两个字眼和死亡这么一回事,”圣。克莱亚自言自语道。“而我们居然又会把它忘掉!一个人今天还活着,又温暖,又美好,充满了希望。情欲和要求,明天竟会一下子就完了,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