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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和暧而霞光辉煌的黄昏;当他朝走廊另外那头走去时,圣。克莱亚看见汤姆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读《圣经》。他一面用手指头一字一字地指着,一面认真地低声念着。
“要不要我来念给你听,汤姆?”圣。克莱亚问道,一面漫不经心地在汤姆身边坐下。
“有劳老爷了,”汤姆感激地说。“老爷念起来清楚多了。”
圣。克莱亚接过《圣经》,望了一眼汤姆念的地方,就念起汤姆用粗线画记的一段经文来。这一段内容如下:
“当人正在荣耀里,同着众天使降临的时候,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分别出来,好象牧羊的分别绵羊和山羊一般。”(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一。三十二两节。圣。克莱亚以激动的声调往下念,一直念到最后几节。
“王又要向那左边的说,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因为我饿了,你们不给我吃;渴了,你们不给我喝;我作客 旅,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裸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他们要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作客旅,或赤 身裸体,或病了,或在监里,不伺候你呢?,王要回答说,这些事你们既不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不作在我的身上了。,”(见《新约圣经。马太福 音》第二十五章第四十一至四十五节。)
圣。克莱亚对后面这一段好象感触特别深,因为他念了两遍。第二遍念得很缓慢,心里仿佛在咀嚼着这些话的涵义似的。
“汤姆,”他说,“这些人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他们的所作所为好象跟我的没有什么两样啊:一辈子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从来不想去打听打听他们的兄弟中有多少人饿了。渴了。病了。或是在监里。”
汤姆没有作声。
圣。克莱亚站起身来,在廊子上若有所思地踱起方步来;他完全浸沉在自己的思索中,仿佛把外界的一切都已忘得干干净净;他思想非常集中,以致午茶铃响过之后,汤姆喊了他两次,才引起他的注意。
午茶桌上,圣。克莱亚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浸沉在沉思之中。喝完茶之后,他和玛丽。奥菲丽亚小姐走进了客厅;三个人几乎完全保持着缄默。
玛丽躺在一张挂着丝绸蚊帐的睡椅上,不多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奥菲丽亚小姐则默默无言地忙着织毛线。圣。克莱亚坐在钢琴前面弹起一个有低调伴衬的。柔 和而忧郁的乐章来。他仿佛深深地浸沉在自己的冥想中,通过音乐在对自己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拉开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旧得发黄的乐谱翻阅起来。
“喏,”他对奥菲丽亚小姐说,“这是我母亲的乐谱,这是她的亲笔字。你过来看。这是她模仿莫扎特约《安魂曲》(莫扎特(W.A.Mozart,1756—1791),奥地利大作曲家。)编写的曲子。”奥菲丽亚小姐应声走了过去。
“这是她常唱的一只曲子,”圣。克莱亚说。“我现在都能听见她在唱。”
他弹了几节优美的和弦,便开始唱那支庄严。古老的拉丁文曲子《最后审判日》。
汤姆本来在外面廊子上听,但是歌声却把他一直吸引到客厅门口来了。他很严肃地站在那里听着。汤姆当然不懂得歌词的意思;可是那曲调和圣。克莱亚的表情使他深深感动,尤其是当圣。克莱亚唱到伤感的地方。如果汤姆懂得那优美的歌词的话,他内心一定会发生更热烈的共鸣:
Recordare Jesu pie
Quod sum causa tu vi
Ne me perdas,illa die;
Qurens me sedisti lassus,
Redemisti crucem passus,
Tantus labor non sit cassus.((原注)这首歌粗略翻译如下:
耶稣啊,我们要记取:
你何以忍受世人的凌辱和背离,
即使在那阴暗的日子里,也不肯把我抛弃;
为了寻找我,你疲乏的双脚急急奔忙,
在十字架上,你的灵魂经历了死亡;
但愿你一生的劳苦不致付之汪洋。)
圣。克莱亚唱这首歌时怀着深刻而悲怆的感情;岁月朦胧的帷幕似乎揭开了,他仿佛又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在引领他歌唱。歌声和琴声都那么生动,把俊逸的莫扎特原先为自己弃世时预作的这首《安魂曲》的情调逼真地表现出来了。
圣。克莱亚唱完之后,把头靠在手背上,在钢琴前坐了一会儿;接着在客厅里踱起方步来。
“最后审判日是一种多么崇高的意境啊!”圣。克莱亚说。“千古以来的一切冤屈都将得到伸雪!一切道德问题都将在无可匹敌的智慧下得到解决!这确实是一种美妙的设想。”
“对我们来说却是非常可怕的意境,”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看对我来说应该是如此,”圣。克莱亚说,一面深思地停顿了一会儿。“今天下午我替汤姆念《马太福音》中讲最后审判日的那一章时,心里感触颇深。我 以前总以为:有些人之所以不能进天堂,一定是由于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之所以受到惩罚,是因为他们没有积极行善,那似乎把一切有害的 行为都包括在里面了。”
“恐怕是这样,”奥菲丽亚小姐说,“一个不行善的人不可能不作坏事。”
圣。克莱亚心不在焉地。但深情地说,“有这样一个人,他自己的良知。所受的教育以及社会需要都号召他做一番高尚的事业,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人类在痛苦。挣扎。受压迫的时候,他本应有所作为,然而他却游手好闲,糊里糊涂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你对这种人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奥菲丽亚小姐说,“他应该悔改,现在就开始改。”
“你总是这么实际,这么开门见山!”圣。克莱亚开颜笑道。“姐姐,你从来不给我留一点概括性思考的余地,老是要我面对眼前的现实。你心里想到的好象永远是现在。”
“我最关心的就是现在,”奥菲丽亚小姐说。
“亲爱的小伊娃……可怜的孩子!”圣。克莱亚说;“她那天真的小灵魂曾经想感化我来着。”
自从伊娃去世之后,这还是圣。克莱亚第一次谈到她,说话时显然抑制着强烈的感情。
“我对于基督教的看法是这样的,”他接下去说,“一个一贯表示笃信基督教的人非全力以赴地跟这个可怕而不平的制度(它已变成我们整个社会的基础)作殊 死的斗争不可;必要时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我是说,要是我是个基督徒,我就非这样干不可。可是,我接触过许许多多文明的基督徒,他们却不是这样做;说实 话,基督徒们在这个问题上的麻木不仁,以及他们对一些骇人听闻的不义行为的无动于衷的态度,实在是使我对基督教抱怀疑态度的主要原因。”
“你既然了解这一切,”奥菲丽亚小姐说;“为什么不去做呢?”
“唉,因为我只有这么一点点善心,只会躺在沙发上咒骂教会和传教士们没有殉道精神和坚持真理精神。你不知道,旁观者清。一个人对别人应该如何殉道是看得很清楚的。”
“那末,今后你是不是打算改变以往的做法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将来的事只有上帝知道,”圣。克莱亚说。“如今我比以前勇敢些了,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怕任何风险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
“等我弄清楚自己对穷苦的黑人应尽的责任后,我希望就着手去做,”圣。克莱亚说。“首先从我自己的仆人做起。(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他们尽到任何力 量呢。)将来或许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替所有的黑人尽点力量。我国目前在整个文明世界面前处在一种自相矛盾的地位,我要把它从这种可耻的地位中解救出来。”
“你认为一个国家有没有可能自动解放奴隶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很难说,”圣。克莱亚说;“这是一个出现伟大事件的时代。在世界各地,英雄主义和大公无私精神日益兴起。匈牙利贵族忍受巨大的金钱损失,解放了好几百万农奴;也许在我们中间也会出现一些胸襟宽阔。不以金钱来衡量荣誉和公理的人物。”
“我不相信,”奥菲丽亚小姐说。
“不过,如果我们明天起来解放黑奴的话,谁来教育这千百万黑人呢?谁来教他们使用自己的自由权利呢?在我们这里,他们决不可能振作起来有所作为。说实 话,我们本身实在太懒。太不实际,使他们对做人所必不可少的那点刻苦耐劳精神都不懂得。他们非到北方去不可。在北方,劳动是一种风尚,一种普遍的习惯。现 在请你告诉我,你们北方各州是不是有充分的基督教博爱精神,能容忍他们慢慢受教育。提高自己?你们不惜以成千上万的金元津贴国外的教会,可是你们能不能容 忍人家把异教徒们送到你们的城市和乡村来呢?你们愿不愿花费时间。脑力和金钱把他们提高到基督徒的水准呢?这是我想知道的事。如果我们解放他们,你们是不 是愿意教育他们呢?在你们的城市里,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容一个男黑人或女黑人。教育他们。和他们耐心相处,并且设法帮助他们成为基督徒呢?如果我想叫阿道尔 夫到商店去当个伙计的话,有多少商家愿意雇佣他呢?再不然,如果我想叫他去学一门手艺的话,有多少师父愿意收他做徒弟呢?如果我想叫琪恩和萝莎去上学的 话,北方各州有多少学校肯收他们呢?有多少人家愿意租房子给他们住呢?而他们的皮肤,不管是在南方还是北方,跟许多白人都相差不多啊。我说,姐姐,你们对 我们应该公平一点。我们所处的地位很不利。我们对黑人的压迫比较明显;但是北方人那种违背基督精神的歧视态度,其实也同样是残酷的压迫啊!”
“嗯,弟弟,这一点我承认,”奥菲丽亚小姐说。“我承认我自己以前就是这样,后来我才认识到应该克服这种态度。我相信我已经克服了。我知道北方也有很 多好心人,只要有人向他们指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应尽的责任,他们就会去做的。收容异教徒到我们家里来当然比派传教士到他们中间去需要更大的自我牺牲精神; 但是,我相信我们还是做得到的。”
“你是做得到的,我知道,”圣。克莱亚说。“只要你认识到那是你应尽的责任。我还没有见过你做不到的事呢!”
“嗳,我并不是什么不平凡的好人,”奥菲丽亚小姐说。“别人如果与我见解相同,他们也做得到的。我回去的时候,打算把托普西带走。我想家里人起先一定 会感到十分惊讶;可是,我相信他们慢慢会接受我的见解的。而且,我知道北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你说的是完全一致的。”
“不错,可是那种人到底是少数;如果我们真的开始大规模解放黑奴的话,我们很快就可以听到你们的反应的。”
奥菲丽亚小姐没有答话。姐弟二人沉默了半晌;圣。克莱亚脸上忽然笼罩着一种忧郁而迷惘的表情。
“我今天晚上不知怎么老是想起我母亲,”他说。“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就在我身边似的。我老想起她生前所说的话。真奇怪,有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们会对过去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圣。克莱亚在屋子里又踱了一会儿方步之后说:
“我想上街去走走,听听今天晚上的新闻,”他拿起帽子就出去了。
汤姆随着他穿过了走廊和院子,问圣。克莱亚是不是要他跟他一起出去。
“不用了,汤姆,”圣。克莱亚答道。“我过一个小时就回来。”
汤姆在走廊上坐下。那天夜晚月色皎洁,他坐在廊子上凝视着喷水池上起落的水花,倾听着潺潺的水声。汤姆想起了家,又想到自己快要获得自由,想回家就可 以回去。他想到自己应该勤劳干活,以便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赎身。当他想到他那双手不久就是自己的了,可以干许多活来换取一家人的自由时,不由得欣慰地摸摸 自己两只胳臂上结实的肌肉。后来,他又想到他那高尚而年青的东家。每当想到他时,汤姆就要为他祷告,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接着,他的思路又转到美丽的伊娃 身上。在他脑海里,伊娃现在已和天使们为伍了。他想着想着,仿佛觉得伊娃那张覆盖着金发。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喷水池上的水花中望着他。这样想着,他不由睡着 了。在睡梦中,他仿佛看见伊娃象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朝他走过来。她容光焕发,头上戴一顶茉莉花的花冠,两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可是仔细一看,她仿佛是从地 底下起来的,两颊比以前苍白,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深湛而圣洁的光辉,脑后似乎有一个金色的光圈。忽然之间,她就无影无踪了。一阵紧迫的敲门声和大门外喧哗的 人声使汤姆从梦中惊醒过来。
汤姆赶快把门打开;在急促的人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中,他看见迎面几个人用一扇百叶窗抬着一个人,身上盖着大氅。马灯的光映射在那人的脸上,汤姆顿时感到 震惊而绝望,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狂叫。惊呼声响彻了各处走廊。那几个人抬着那人往里走去,一直抬到客厅门口;奥菲丽亚小姐还在那里织毛线呢。
圣。克莱亚适才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当天的晚报。他正在看报的时候,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忽然吵起架来。圣。克莱亚和另外一两个人走过去想把他们拉开。两者之中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猎刀,圣。克莱亚想把刀夺过来,不意腰间受到了一处致命伤。
一时痛哭哀号之声,不绝于耳。仆人们有的如疯似狂地扯自己的头发,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失魂落魄似地四处乱窜。只有汤姆和奥菲丽亚 小姐两人稍微镇静一点;玛丽发作了严重的歇斯底里痉挛症。奥菲丽亚小姐急忙指挥下人把客厅里一张睡椅准备出来;于是大家便把那鲜血淋淋的躯体安放在上面。 圣。克莱亚由于剧痛和流血过多早已昏迷不醒。但是,经过奥菲丽亚小姐采取急救措施之后,他总算恢复了知觉。他睁开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接着又凄楚地 向客厅四周张望着,依恋地巡视着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他母亲那张画像上。
这时医生到来,检查了伤口。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显然已经没有希望了;然而,他还是着手替圣。克莱亚包扎了伤口。靠走廊的门口和窗户边挤满了惊惶失措的仆人们,医生和奥菲丽亚小姐。汤姆三人在他们的悲号和痛哭声中镇静地进行着包扎工作。
“现在,”医生说,“我们必须把这些人撵走。有没有希望,完全要看能不能保持绝对的安静。”
奥菲丽亚小姐和医生正在催促仆人们离开客厅的时候,圣。克莱亚忽然睁开两眼,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些不幸的黑人。“苦命的人们!”他叹息道,脸上流露出万 分悔恨的表情。阿道尔夫说什么也不肯出去。恐惧使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他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人家怎么劝他也不肯起来。其余的仆人经过奥菲丽亚小姐恳切劝 导后,知道东家的生命安全有赖于他们保持安静和听从指挥,都一一离开了客厅。
圣。克莱亚已经不大能说话了。他紧闭双目躺在沙发上,可是内心显然是被痛苦的思想纠缠着。
过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搭在跪在他身边的汤姆的手背上说,“汤姆,可怜的仆人!”
“什么,老爷?”汤姆急切地问道。
“我快咽气了!”圣。克莱亚紧捏着汤姆的手说;“祷告吧!”
“如果你想请个牧师……”医生说。
圣。克莱亚连忙摇了摇头;接着,又更加恳切地对汤姆说,“祷告吧!”
汤姆全心全意。使出全身的劲为那即将超脱尘寰的灵魂祷告着。圣。克莱亚的灵魂仿佛透过那双忧郁。蓝色的大眼睛,凄凉地。目不转睛地在望着他。那真正是声泪俱下的祷告。
汤姆祷告完毕之后,圣。克莱亚伸出手来拉住他的手,用诚挚的目光瞅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闭上了两眼,可还是紧握着他的手;在天国的大门内,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是以平等地位紧握在一起的。圣。克莱亚断断续续地低吟着:
耶稣啊,我们要记取:
即使在那阴暗的日子里,也不肯把我抛弃;
为了寻找我,你疲乏的双脚急急奔忙。
这时,圣。克莱亚心中显然是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唱过的那首歌的歌词……对大慈大悲的上帝祈求的话语。他的嘴不时嚅动着,若断若续地吐出那首圣歌的词句来。
“他已经神志恍惚了,”医生说。
“不!我终于回家了!”圣。克莱亚使劲地说;“回家了!回家了!”
说这几句话使圣。克莱亚气力衰竭了。他脸上呈现出急剧加深的死亡的灰白色;但是,随之出现的是一种美妙而宁静的表情(仿佛是从一位慈悲的仙子的双翼下洒落下来的),就象一个疲乏的孩子在酣睡中那种表情一样。
他这样躺了半晌。大家知道死神已经降临。在灵魂即将超脱之前,他忽然睁开两眼,眼睛里闪烁着重逢的喜悦的光彩,接着喊了一声“母亲!”就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