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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目清洁不看邪僻,不看奸恶。行诡诈的,你为何看着不理呢?恶人吞灭比自己公义的,你为何静默不语呢?
……《哈巴谷书》第一章第十三节(见《旧约圣经》。)
汤姆戴着脚镣手铐,坐在红河上一艘蹩脚的小轮船的底层,心情却比这镣铐还沉重。一切光明(星星和月亮)都已从他的天空消失;一切都从他身旁匆匆掠过,一去不复返了,就同眼前两岸的河堤和树木一样。肯塔基老家,妻子。儿女和宽厚的东家;富丽堂皇的圣。克莱亚公馆,伊娃那披着金发的小脑袋和天使般的眼睛,倨傲。愉快。英俊。表面满不在乎。心地却永远那么善良的圣。克莱亚;那些安逸而悠闲的岁月……这一切全都消逝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黑奴最悲惨的命运莫过于这种遭遇:天生易受感染,在斯文人家受到环境的熏陶,养成了高尚的爱好和感情之后,却仍免不了要变成最粗野。最狠毒的人的奴隶;就象原先摆设在金碧辉煌的大客厅中的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一样,一旦旧了或油漆剥落之后,最后还是难免落到肮脏的酒吧间里或是庸俗。淫秽的下流场所。最大的区别在于:桌椅没有知觉,而人却有知觉。尽管国法明文规定,说他们“在法律上被当作。被公认。被断定为一项私人财产”,也不能把他们的灵魂以及其中包含回忆。希望。恩爱。恐惧和情欲的那个秘密的小天地一笔勾销。
汤姆的东家赛门。雷格里先生在新奥尔良市几个地方一共买了八个黑奴,把他们成双作对地铐起来,押上了停在岸边那艘即将启碇开往红河上游的“海盗号”轮船。
等到把他们安顿妥当。轮船启行之后,雷格里又回去检查了一遍,显出他特有的那股精明劲儿。拍卖的时候,汤姆身上穿着他最讲究的那套黑呢子衣服。浆得笔挺的衬衫和闪亮的皮靴。雷格里走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说:
“站起来。”
汤姆跟着就站了起来。
“把硬领(硬领,西方男人以往脖子上戴一个硬领,后为衣领和领带所代替。)解下来!”汤姆随即开始去解,但是由于戴着镣铐行动不方便,雷格里就粗鲁地帮他把硬领从他的脖子上扯下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雷格里适才在汤姆的皮箱里已经翻了半天,这时便从箱子里取出他往日在马厩里干活穿的一条旧裤子和一件破上衣。他一面替汤姆解手铐,一面指着货箱中一个凹处说:
“到那里面去换上这套衣服。”
汤姆遵命而行,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
“把靴子脱下来,”雷格里先生说。
汤姆把靴子脱了下来。
“喏,”雷格里一面说,一面扔给他一双平时黑奴穿的。结实的粗鞋,“把这双鞋穿上。”
汤姆在仓卒换衣服之际,也没有忘记把他心爱的《圣经》掏出来塞在口袋里。幸亏他记得这一点,因为雷格里先生替他重新戴上手铐之后,紧接着就仔细翻起他的口袋来。他从里面掏出一块绸手绢,把它装进了自己口袋里。有几样汤姆珍藏的小玩艺儿(主要是因为它们曾为伊娃所喜爱),雷格里看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之后,就把它们一古脑儿从肩头后面扔到河里去了。
汤姆匆忙之中忘记了把他那本美以美会赞美诗取出来。这时,雷格里拿在手里翻着。
“哼!倒是挺虔诚,唔?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个教徒,对吗?”
“是的,老爷,”汤姆果断地答道。
“哼,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叫你丢掉它。我庄园上不要你们这种嚎叫。祷告。唱赞美诗的黑炭;记住了。哼,你可得留点神,”雷格里一面说,一面跺了一下脚,那双灰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汤姆一眼。“现在,我就是你的上帝!懂吗?我叫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那缄默的黑人内心回答道:“不!”同时,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背诵一本古老的先知书中的一段话(就象伊娃生前常给他念的那样):“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以我的名召你,你是属于我的!”(见《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四十三章第一节。)
可是,赛门。雷格里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永远也听不见那个声音。他只是对汤姆沮丧的面孔瞪了两眼就走开了。他把汤姆那口装满了干净衣服的箱子提到水手舱里,立刻就被船上的水手围起来了。在一片嘲弄那些想冒充上等人的黑奴的笑声中,你一件,我一件,那些衣服很快就被卖光了。最后,连那只空皮箱也被卖掉了。当他们各自散开时,都觉得非常好笑,尤其是看到汤姆还把他的衣服保存得那么整齐。但是最有趣的还是拍卖那只空皮箱;这引起了不少笑话。
这桩小买卖结束之后,赛门又慢慢溜回来了。
“嗨,汤姆!你看,我替你把多余的行李都打发掉了,你身上这套衣服可得小心穿。以后要隔很久才会再发衣服呢。我喜欢劝黑奴们留神些。在我庄园上,一套衣服得穿一年呢。”
然后,赛门走到爱弥琳面前;她跟另外一个女人拴在一起。
“喂,宝贝儿,”他拧了一下爱弥琳的下巴说。“打起精神来。”
那姑娘一见雷格里,眼睛里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恐惧。惊惶和厌恶的神色。这都逃不过雷格里的眼睛。他恶狠狠地皱了皱眉头。
“别跟我装腔作势,小妮子!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脸上可得笑眯眯的,听见吗?还有你,你这个矮黄脸婆子!”他一面说,一面使劲推搡了一下那个跟爱弥琳拴在一起的混血女人。“你别老板着鬼脸!你可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我告诉你!”
“喂,大家听着,”雷格里往后退了一两步,大声说,“都看着我,都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直了!”他说时,每停一下就跺一下脚。
每个人的眼睛一下子就象着了魔似的,全都朝赛门那双闪烁着凶焰的绿灰色眼睛看着。
“喏,”他捏紧了铁匠的铁锤般又粗又大的拳头说,“你们看见了这个拳头吗?你掂掂它的分量看!”说着便把拳头落在汤姆手掌上。“你们瞧瞧我拳头上的骨头。哼,老实告诉你们,我这拳头就跟铁那么硬,全是揍黑奴练出来的。我还没有碰见过一个黑奴我一拳打不倒的呢。”说着,他的拳头忽然在汤姆面前晃了一下,险些儿打到了他的脸。汤姆不禁眨了一下眼,身体直往后退。“我不雇什么鬼监工的;我都是自己监工。老实告诉你们,我什么事都管得井井有条。谁都得听指挥,听见吗?而且还得快;我一开口就得动手干。在我手底下想过太平日子就得这样。你们别想在我身上找到软心肠。所以,你们得好好留神,我可是一点也不讲情面的!”
两个女人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其余黑奴们都坐在那里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时,赛门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到船上的酒吧间里喝酒去了。
“这就是我给黑奴们的见面礼,”雷格里对刚才站在一旁听他讲话的一个绅士模样的人说。“我的办法是一开头就狠,让他们知道不要有什么指望。”
“噢!”那陌生人说,一面好奇地打量着他,仿佛是一个自然学家在研究什么珍禽异兽的标本似的。
“可不是吗?我可不是那种绅士派的庄园主,斯斯文文。婆婆妈妈的,受他妈监工的骗!你摸摸我的手指头,瞧瞧我这个拳头。不瞒你说,先生,我拳头上的肉已经变得象石头那么硬了,全是在黑奴身上练出来的。你摸摸。”
那陌生人摸了摸他那家伙,简短地说:
“确实够硬的;我想,”他又说,“你的心肠恐怕也练得差不多硬了吧?”
“对,可以这样说,”赛门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相信我的心肠一点儿也不软。老实说,谁都别想在我面前捣鬼。不管他们瞎嚷嚷也好,拍马屁也好,怎么也骗不过我……这是实话!”
“你这批货色挺不错啊!”
“地道极了,”赛门说。“那个汤姆据说很出色。我出的价钱高点儿,打算叫他当马车夫或是管事的。他以前的东家待他太好了,使他学了一些坏名堂。只要去掉这些坏名堂,那就刮刮叫!那个黄脸的婆娘我可上了当。我看她大概身体不大好,可是我还是得让她干活,得把血本捞回来!她也许还可干个一两年。我可不主张怜恤黑奴。我的办法就是使完了再买;……这样可以省掉好些麻烦,而且归根结蒂还划得来。”说毕,赛门又呷了一口酒。
“一个黑奴一般能干几年?”那陌生人问道。
“唔,没有准:这要看各人的体质。体格棒的可以干个六七年,差的干上两三年就完蛋了。起头,我刚干的时候,我老为他们伤脑筋,想让他们多活几年。得了病让他们看大夫,还给他们发衣服。毯子等等,想叫他们过得体面些。舒服些。啊呀,都是白费心思;到头来,既赔钱。又费事。现在我告诉你,我不管他们有病没病,让他们一个劲儿地干;死一个买一个。我发现总的来说,这样还合算。便当。”
那陌生人转身到另外一位绅士旁边坐了下来;那人刚才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暗暗感到有点局促不安。
“你可别以为那家伙是南方典型的庄园主啊,”他说。
“我希望不是这样,”那青年绅士用沉重的语调说。
“那是一个卑鄙。下流的恶棍!”对方说。
“可是,你们的法律准许他蓄养黑奴。他愿意养多少都可以;黑奴们在他们至高无上的意志之下生命毫无保障;这个人确实野蛮到了极点,然而你不能说这种人为数不多。”
“我看,”对方说;“庄园主里头也有很多心肠厚道的好人啊!”
“不错,”那年轻绅士说;“可是,依我之见,应该对这些坏蛋的一切暴行负责的,正是你们那些心肠厚道的好人。因为,如果没有你们的赞许和影响,整个奴隶制度连一时一刻都站不住脚。如果只有他那种庄园主的话,”他指了指背朝着他们的雷格里说,“奴隶制度就会彻底崩溃。正是你们的威望和善心纵容。包庇了他的残暴行为。”
“你对我的善心评价太高了,”那庄园主笑道。“不过,我劝你说话的声音还是别那么大,因为我们船上有些人也许不象我这样能够宽容别人的意见。你还是等待一下,等我到了我自己的庄园上,你就可以从容不迫地谴责我们了。”
那年轻绅士脸涨得有点红,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发笑。接着,两人便下起退棋来了。这时,在下层甲板上,爱弥琳和跟她拴在一起的那个混血女人也在说话;正如人之常情,她们正在互相倾诉着各自的身世。
“你的老东家是谁?”爱弥琳问道。
“唔,我的老东家是艾立斯先生,住在沿河街。你可能见过他那幢房子。”
“他待你好吗?”爱弥琳问道。
“在他得病之前,待我还不错。后来,他病了,躺在床上时好时坏地病了有半年多,脾气变得暴躁极了。白天黑夜都不让人家休息一下。而且性情很乖僻,好象什么人都不中他的意。后来脾气愈来愈坏,天天夜里不让我睡觉,弄得我实在累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有一天夜里,我睡着了:天哪,他就对我大发雷霆,说要把我卖给一个最狠毒的东家;他临终的时候还答应给我自由呢。”
“你有什么亲人吗?”爱弥琳问道。
“我有丈夫,是个铁匠。老爷平常总是把他租给人家去干活。他们一下子就把我弄走了,我连见他一面都来不及。我有四个孩子呢。唉,天哪!”那妇人家以手掩脸叹道。
一个人听了别人的悲惨遭遇,总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人家,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时,爱弥琳也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们仿佛有默契似的,彼此都怀着恐惧的心情,绝口不提那个恶人,她们眼前的这个东家。
确实,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宗教信仰也存在。那混血女人是个美以美会信徒。她的信仰还没有脱离迷信色彩,却非常虔诚。爱弥琳所受的教养比她好得多。在笃信上帝的主母的关切下,她不但学会了看书。写字,而且勤奋地研读过《圣经》。然而即使是那些最坚定的基督徒,当他们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心肠狠毒的恶人手中。显然已被上帝抛弃的时候,难道他们的信仰不会受到考验吗?对于上帝的那些年幼无知的可怜的小儿女来说,这种遭遇对他们的信仰的考验要严重多少啊!
那艘满载着忧愁的轮船逆着那混浊。湍急。红色的河水。顺着红河迂回曲折的河床向前驶去;两边的河岸单调无味地从他们身旁缓缓逝去,人们忧郁的眼睛无精打采地望着那陡峭。红色的河岸出神。最后,轮船终于在一个小城停泊下来,雷格里带着他那批黑奴就在那里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