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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转向那拿板斧的人说:
“你,既然已经取掉脸罩,你就陪着老板娘去走一趟。你坐在马车后面。你知道栏杆车停的地方吗?”
“知道。”那人说。
他把板斧放在屋角,便跟着德纳第大娘往外走。
他们出去后,德纳第把脑袋从半开着的门缝中伸到过道里,喊道:
“小心不要把信弄丢了!好好想想你身上带着二十万法郎呢。”
德纳第大娘的哑嗓子回答说:
“放心。我已把它放在肚子里了。”
不到一分钟,便听见马鞭挥动的劈啪声,声音越来越弱,很快便听不到了。
“好!”德纳第嘟囔着。“他们走得很快。象这样一路大跑,只要三刻钟,老板娘便回来了。”
他把一张椅子移向壁炉,坐下,交叉着胳膊,朝铁皮炉伸出两只靴子。
“我脚冷。”他说。
在那穷窟里,同德纳第和那被绑人一道留下来的只有那五个匪徒了。这伙人,为了制造恐怖,脸上都戴着脸罩或抹了黑脂胶,装成煤炭工人、黑种人、鬼怪的样 子,在这副外貌下面,却露着呆傻郁闷的神情,使人感到他们是抱着干活计的态度在执行一项罪恶勾当,安安静静,无精打采,没有愤恨,也不怜悯,他们好象是一 群白痴,一句话也不说,挤在一个角落里。德纳第在烘他的脚。那被绑的人又回复到沉默状态。刚才还充满这屋子的凶暴的喧嚷已被一种阴沉沉的寂静所代替。
烛芯上结了个大烛花,把那空阔的破烂屋子照得朦朦胧胧,煤火也暗下去了,所有那些鬼怪似的脑袋把一些不成形的影子映在墙壁和天花板上。
除了那老醉汉从熟睡中发出的匀静的鼻息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一切使马吕斯的心情变得更加焦灼万分,他等待着。这哑谜越来越猜不透了。被德纳第称为“百灵鸟”的那个“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是指他的“玉秀儿” 吗?被绑的老人听到“百灵鸟”这称呼似乎全无反应,只毫无所谓地淡淡回答了一句:“我不懂您的话。”在另一方面,U.F.这两个字母有了解释,是玉尔邦· 法白尔的首字。玉秀儿已不再叫玉秀儿了。这是马吕斯看得最清楚的一点。一种丧魂失魄似的苦恼心情把他钉了在那俯瞰全盘经过的位置上。他立在那里,好象已被 眼前的种种穷凶极恶的事物搞得精疲力竭,几乎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他呆等着,盼望能发生某种意外,任何意外;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也不知道应当采取 什么态度。
“不管怎样,”他暗暗想道,“如果百灵鸟就是她,我一定能看见她,因为德纳第大娘将会把她带来。到那时候,毫无问题,必要时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和血,把她救出来!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我。”
这样过了将近半点钟。德纳第仿佛沉浸在阴暗的思索中。被绑人没有动。可是,有好一阵子,马吕斯似乎听到一种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断若续地从被绑人那方面传出来。
忽然,德纳第粗声大气地对被绑人说:
“法白尔先生,听我说,我现在把这话告诉您也一样。”
这句话仿佛要引出一段解释。马吕斯侧耳细听。德纳第继续说:
“我的老伴快回来了,您不用急。我想百灵鸟确实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我也认为那是极自然的。不过,您听我说。我的女人带着您的信,一定会找到 她。我曾嘱咐我的女人换上衣服,象您刚才看见的样子,为的是好让您那位小姐能跟着她走,不至于感到为难。她们俩会坐在马车里,我那伙计坐在车子后头。在便 门外的某个地方,有一辆栏杆车,套上了两匹极好的马。他们会把您的小姐带到那地方。她将走下马车。我那伙计领她坐上栏杆车,我的女人回到此地对我们说: ‘办妥了。’至于您那小姐,不会有人虐待她的,那辆栏杆车会把她带到一个地方,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等到您把区区二十万法郎交了给我,我们立即把她 送还给您。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伙计便会给百灵鸟一脚尖。就这样。”
那被绑人一个字也不答。停了一会,德纳第又说:“事情很简单,您也懂得。不会有什么为难的事,如果您不想为难的话。我把这话说给您听。我事先告诉您,让您知道知道。”
他煞住了。被绑人仍不作声,德纳第接着又说:
“等到我的老伴回来了,并告诉我说‘百灵鸟已在路上了’,我们便放您走,您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家去睡觉。您瞧,我们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在马吕斯的脑子里,却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景象。怎么!他们要绑走那姑娘,他们不把她带来此地?这一伙妖魔鬼怪中的一个要把她带去隐藏起来?那是什么地 方?“……并且万一就是她呢!并且显然就是她了!马吕斯感到他的心停止跳动了。怎么办?开枪吗?把这些恶棍全交到法律的手中吗?可是那个拿板斧的凶贼会仍 然扣着那姑娘,逍遥法外,马吕斯想到德纳第的这句话,隐隐感到话里的血腥味:“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伙计便会给百灵鸟一脚尖。”
现在不仅是上校的遗嘱,也还有他的恋情,他意中人的危险,都在使他进退两难。
这种已经延续了一个多小时的险恶遭遇仍在随时改变形势。马吕斯已有勇气来反复剖析种种最痛心的臆测,想找出一线希望,但是一无所得。他脑子里的喧嚣和那穷窟里坟墓般的寂静恰成对比。
在这沉寂中,楼梯下忽然传来大门开闭的声音。
被绑的人在他的绑索中动了一下。
“老板娘回来了。”德纳第说。
话还没说完,德纳第大娘果然冲进了屋子,涨红了脸,呼吸促迫,喘不过气来,眼里冒着火,用她的两只肥厚的手同时捶自己的屁股,吼道:
“假地址!”
她带去的那个匪徒跟在她后面进来,重新拿起了板斧。
“假地址?”德纳第跟着说。
她又说道:
“鬼也没有找到一个!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没有法白尔先生!谁也不知道他。”
她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来,继又说道:
“德纳第先生!这老鬼给你上了当!你太老实了,懂吗!要是我呀,一上来我就先替你,替你们把他的嘴巴砍作四块再说!要是他逞强,我就活活地把他烤熟! 他应当说实话,说出那姑娘在什么地方,说出那隐藏的钱财在什么地方!要是我,我就那么办,我!怪不得人家要说男人总比女人蠢些!鬼也没有一个,十七号!那 是一扇大车门。没有法白尔先生,圣多米尼克街!又是一路大跑,又是马车夫的小费,又是什么的!我问了门房和他的女人,那女人倒生得又漂亮又结实,可他们不 知道!”
马吕斯吐了口气。她,玉秀儿或百灵鸟,他已不知道应当怎样称呼的那个人儿,脱险了。
当他那气疯了的女人大嚷大叫时,德纳第坐到了桌子上,他有好一阵子没说话,晃着他的右腿,横眉瞪眼地望着小火炉发呆。
最后,他用慢腾腾的、狠得出奇的语调对被绑人说:
“一个假地址?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争取时间!”被绑人以洪亮的嗓子大声回答。
同时,他一下子挣脱了身上的绑索,绑索早已断了。他只有一条腿还被绑在床脚上。
那七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向他冲上去,他已钻到壁炉下面,把手朝小火炉伸去,接着立了起来;到这时,德纳第,他的女人,还有那七个匪徒,都一齐被他 吓倒,全向屋子的底里退去,惊愕失措地望着他把那发出一片凶光的、通红的钝口凿高举在头顶上,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形象好不吓人。
法院调查戈尔博老屋谋害案件的记录时曾提到,警察进入现场以后,找到一个经过特殊加工的很大的苏。这种很大的苏是苦役牢里的一种极为精巧的工艺品,靠 耐力在黑暗中精心制造出来为秘密活动服务的奇异产品,也就是说,是一种越狱的工具。这种出自高超手艺的精细而丑恶的产物,在奇珍异宝中,有如诗歌里的俚语 俗话。狱中有不少的贝弗努托·切利尼①,正如文坛上有维庸②这一类人物。在狱中煎熬的人们渴望自由,便想尽方法,用一把木柄刀,或是一把破刀,有时全无工 具,把一个苏剖成两个薄片,并在不损坏币面花纹的情况下,把这两个薄片挖空,再在边沿上刻一道螺旋纹,使这两个薄片能重行合拢,可以随意旋开合上,成为一 个匣子。匣子里藏一条表的弹簧,这条表弹簧,在好好加工以后,能锯断粗链环和铁条。别人以为这苦役犯带着的只是一个苏,一点也不对,他带着的是自由。日后 调查本案案情的警察在那穷窟窗子前面的破床下找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分成两片的大个的苏。他们还找到一条蓝钢小锯,可以藏在那大个的苏里面。当时的情况很可能 是这样:匪徒们搜查被绑人时,他把带在身上的这大个的苏捏在手里,随后,他有一只手松了绑,便把那个苏旋开,用那条锯子割断了身上的绳索,这正好说明马吕 斯注意到的那种觉察不出来的动作和轻微的声音。
①贝弗努托·切利尼(Be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及金银器皿镂刻艺术家。
②维庸(Villon,1431—约1463),法国诗人,一生好与盗匪为伍。
当时他怕人发现,不便弯腰,因而左腿上的绑索未能割断。
那些匪徒已从最初的惊讶中醒了过来。
“不用慌,”比格纳耶对德纳第说,“他还有一条腿是绑着的,他没法逃走。我担保。是我把他那蹄子捆上的。”
这时被绑人提高嗓子说:
“你们这些倒霉蛋,要知道,我的这条命是不值得怎么保护的。可是,你们如果认为有本领强迫我说话,强迫我写我不愿意写的什么,说我不愿意说的话……”
他揎起左边衣袖,说道:
“瞧。”
同时他伸直左臂,右手捏住钝口凿的木柄,把白热的凿子压在赤裸裸的肉上。
肉被烧得哧哧作响,穷窟里顿时散布开了行刑室里特有的臭味。马吕斯吓得心惊肉跳,两腿发软,匪徒们也人人战栗,而那奇怪的老人只是脸上微微有点紧蹙, 当那块红铁向冒着烟的肉里沉下去时,他若无其事地,几乎是威风凛凛地,把他那双不含恨意的美目紧盯着德纳第,痛苦全消失在庄严肃穆的神态中了。
在伟大崇高的性格里,躯壳和感官因肉体的痛苦而起的反抗能使灵魂显现于眉宇,正如士兵们的哗变迫使军官露面。“你们这些可怜虫,”他说,“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比你们更可怕的地方。”
说着,他把凿子从伤口里拔出来,向开着的窗子丢出去,那发红的骇人工具连翻几个筋斗,消失的黑夜中,远远地落在积雪里熄灭了。
那被绑人又说:
“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已经放弃了自卫武器。
“抓住他!”德纳第说。
两个匪徒把住了他的肩膀,那个戴着面具、用肚子说话的人,走过去立在他对面,举起那把钥匙,准备在他稍稍动一下的时候,便捶通他的脑门。
这时,马吕斯听到有人在他的下面,墙脚边,低声交谈,但因靠得太近,望不见说话的人,他们说的是:
“只有一个办法了。”
“把他一劈两!”
“对。”
是那夫妇俩在商量。
德纳第慢腾腾地走到桌子眼前,抽开抽屉,拿出那把尖刀。
马吕斯紧捏着手枪的圆柄,为难到了极点。两种声音在他心里已经搅了一个钟头了,一个教他尊重父亲的遗嘱,一个喊着要他救那被绑的人。这两种声音仍在无 休无止地搏斗,使他濒于死亡。他一直在渺渺茫茫地希望能找到一条孝义两全的路,却始终没有发现这种可能性。但是危险已逼近,观望已超出最终的极限,德纳第 手执尖刀,站在和被绑人相距几步的地方思忖。
马吕斯慌乱无主,朝四面乱望。这是人在绝望中的无可奈何的机械动作。
他忽然惊了一下。
圆月的一道亮光正照射在他脚旁的桌子上,仿佛要把一张纸指给他看。他瞥见了德纳第家大姑娘早晨在纸上写下的那行大字:
雷子来了。
一线光明穿过马吕斯的脑子,他有了一个主意,这正是他所寻求的方法,解决那个一直使他痛苦万分,既要撇开凶手,又要搭救受害人的难题的办法。他跪在抽斗柜上,伸出手臂,抓起那张纸,轻轻地从墙上剥下一块石灰,裹在纸里面,通过墙窟窿丢到了隔壁屋子中间。
正是时候。德纳第已克服他最后的恐惧或最后的顾虑,正走向那被绑人。
“掉下了什么东西!”德纳第大娘喊道。
“什么?”她的丈夫问。
那妇人向前抢上一步,把裹在纸里的石灰拾了起来。
她把它递给丈夫。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德纳第问。
“见鬼!”那妇人说,“你要它从什么地方来?是从窗口来的。”
“我看见它飞进来的。”比格纳耶说。
德纳第连忙把纸打开,凑到蜡烛旁边去看。
“这是爱潘妮的字。有鬼!”
他向他女人做了个手势,她连忙上前,他把写在纸上的那行字指给她看,随即低声说:
“快!准备软梯!让这块肥肉留在老鼠洞里,我们赶快逃!”
“不捅这人的脖子了?”德纳第大娘问。
“来不及了。”
“从哪儿逃?”比格纳耶接着问。
“从窗口,”德纳第回答。“潘妮既然能从窗口把这石子丢进来,说明房子的这面还没有被包围。”
那个戴着脸罩、用肚子说话的人把他的大钥匙放在地上,向空举起他的两条胳膊,一言不发,急急忙忙把他的两只手开合了三次。这好比船员发出准备行动的信号。抓住被绑人的那两个匪徒也立即松了手,一转眼,那条软梯已吊在窗子外面,两个铁钩牢固地钩住了窗沿。
被绑人没有注意到他身旁发生的这些事,他好象是在沉思或祈祷。
软梯刚挂好,德纳第便喊道:
“来!老板娘!”
他自己也冲向窗口。
但是,正当他要跨过窗台,比格纳耶却狠命一把拖住他的衣领。
“喂,客气点,老贼!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匪徒们一齐喊。
“你们真是孩子,”德纳第说,“不要浪费时间。冤家已在我们脚跟后面了。”
“好吧,”一个匪徒说,“我们来抽签,看谁应当最先走。”
德纳第吼道:
“你们疯了!你们发痴了!你们这一堆傻瓜蛋!耽误时间,是吧?抽签,是吧?猜手指头!抽草梗儿!写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放在帽子里!……”
“你们要不要我的帽子?”有人在房门口大声说。
大家回转头去看。是沙威。
他手里捏着他的帽子,微笑着把它伸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