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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接近一个转折点,我过去的生活开始从这里过渡到现在的生活。从那时一直保持到现在的一些友谊关系,对我说来都成为非常宝贵的了。这些友谊往往使 我对那个愉快的、默默无闻的时期感到留恋,那时自称是我的朋友的人们,都是爱我这个人而跟我交朋友,他们对我的友情纯粹出于至诚,而不是出于和一个名人来 往的虚荣心,也不是居心寻求更多的机会来损害他。我和老友果弗古尔的相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尽管有人用种种手段离间我们,他却永远是我的好友。永远! 可惜的是,唉!他最近去世了。但是,他只是在生命终了的时候才停止了对我的友爱,我们的友谊只是由于他的去世才告结束。果弗古尔先生是世界上罕见的好人。 凡是见到他的人没有不爱他的,和他一同生活,就不能不和他结下深厚的友谊。在我一生之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比他更磊落爽朗,更和蔼可亲,更恬静淡泊, 显出更多的感情和智慧,博得人们更多的信赖。不管是怎样拘谨的人和他都会一见如故,就象相交有二十年之久那样亲密。连我这样一个见到生人就侷促不安的人, 和他初次见面也毫无不自然的感觉。他的风度,他的声调,他的言谈和他的仪表完全谐调。他的嗓音清脆、饱满、响亮,是一种雄壮有力的优美低音,能充满你的耳 鼓,响到你的心房。没有人能象他那样总是那么愉快、那么和蔼,没有人能有他那样的真诚朴实的风度,也没有人能象他那样既有纯朴的才华又有高尚的修养。除此 而外,他还有一颗爱人的心,而且是一颗过分多情的心。他有一种为人帮忙不大选择对象的性格,热心帮助朋友,更确切地说。他能帮助谁就做谁的朋友。他能满腔 热情地办别人的事,同时又十分巧妙地安排自己的事。果弗古尔是一个普通钟表匠的儿子,他本人也做过钟表匠。但是,他的风度和他的才干召唤他走向另一个社会 圈子,而他不久就进入了。他和当时驻日内瓦的法国代表克洛苏尔先生结识以后,两人十分要好。克洛苏尔在巴黎给他介绍了一些对他有用的朋友。他通过这些人获 得了供应瓦莱州食盐的职务,每年可有两万利物儿的收入。他的运气总算不错了,在男人方面就到此为止,但在女人方面,则有应接不暇之势,他不能不加以选择, 并且做到了如愿以偿。最稀奇、最值得敬佩的是,尽管他和各种身分的人都有交往,可是他无论到什么地方,人们都喜爱他,都欢迎他,他从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嫉妒 和憎恨,我相信他这一辈子一直到死也没遇到过一个仇人。幸福的人啊!他每年都要到埃克司温泉浴场来,附近一带的上流社会的人全聚集在那里。他和萨瓦的所有 贵族都有来往,他从埃克司到尚贝里来探望贝勒加德伯爵和伯爵的父亲安特勒蒙侯爵。妈妈就是在这位候爵家和他相识并将我介绍给他的。这种一面之交似乎谈不上 什么友谊,其间又中断了多年,但是在我以后要叙述的场合中我们又见面了,并且成了莫逆之交。因此,我就满可以谈谈这位十分亲密的朋友了;但是,即使我不是 出于任何个人利害关系而追念他,对于象他这样一个有吸引力的、得天独厚的人。我认为,为了人类的荣誉也是应该永志不忘的。这个十分可爱的人和其他人一样, 也有自己的缺点,读者以后可以看到;但是,他如果没有这些缺点。说不定就不会那样可爱了。为了能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也应该有些需要别人原谅的事 情。
这个时期,我和另一个人也有过来往;这一来往一直没有停止过,并且还不断地以追求世俗的幸福——这种追求在一个人的心中是多么难以混灭啊?——诱惑 我。这个人就是孔济埃先生,他是萨瓦的绅士,当时既年轻又可爱,一时高兴想学音乐,更确切地说,要结识我这个教音乐的人。他除了具有艺术的天才与爱好以 外,还有一种非常可亲的温柔性格,我十分看重有这种性格的人,所以不久我们就成了莫逆之交。正在我头脑中开始滋长着的那种文学与哲学的萌芽,只要稍一培养 和激励就能完全发育起来,这时候,我在同他的交往中正遇到了这种培养和激励。孔济埃先生对音乐没有多大天赋,这对我说来却是一件好事,教课的时间完全消磨 在练习音阶以外的事情上了。我们吃早点,闲谈,阅读新的出版物,对音乐则只字不提。当时伏尔泰和普鲁士皇太子的通信正名噪一时,我们常常谈论这两位著名人 物。后者不久就登基了,当时已经部分地显露出他日后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另一位,当时所受的诋毁正如现在所受到的赞美,这使我们对他的不幸深感同情,这种往 往与伟大天才俱来的不幸当时仿佛专钉住他似的。普鲁士皇太子年轻时很少幸福,而伏尔泰生来就象是一辈子不能享福的人。由于我们关心这两个人,于是也关心起 和他们有关的一切。我们把伏尔泰所写的文章都读了,一篇也没有漏掉。我对他的作品所发生的兴趣,引起我要学会用优雅的风格写文章的愿望,于是我竭力模仿这 位作家文章的绚丽色彩,他的作品的优美文笔已经使我入了迷。过了不久,他的《哲学书简》出版了。虽然这并不是他最好的著作,然而正是这些书信有力地吸引我 去探求知识,这种新产生的兴趣。从此就一直没有息灭。
但是,我真正完全献身于知识的时机尚未到来。我的性情始终还有些轻浮,那种想东奔西跑的癖好并未消失,只是一有所减少,而且这时华伦夫人的生活方式还 助长了这种癖好。对于我那喜欢孤独的性情说来,她这里可真是太乱了。每天都有一些陌生人川流不息地从各处到她这里来,我确信这些人所想的无非是各按自己的 方式来欺骗她,这种情况使我日益感到住在这里真是一种苦刑。我自从在妈妈的信赖中接替了克洛德·阿奈的位置以后,我对于她的景况知道得更清楚了,那种每况 愈下的情形使我感到恐慌。我曾无数次向她提出忠告,央求,恳请,发誓许愿,结果一概无效。我曾跪在她的脚下,再三向她说明正在威胁着她的灾难,竭力劝她紧 缩开支,并提议首先从我身上开始,我向她说,在年轻的时候忍受点艰难,要比欠下很多债,到了老年陷入困境,受到债主们的逼迫强得多。她体会到我的满腔热 诚,也和我抱有同感,她满口答应了我,说得恳切动人。但是,只要来一个无赖汉,她便立刻都忘掉了。在千百次证明我的忠告无效以后,除了闭眼不看我无力防止 的灾难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既看守不住家门,只好离开这里去尼翁,日内瓦、里昂作一些短暂的旅行。这种旅行使我暂时忘却了内心的愁苦,但同时又由于我 的花费而增加了产生愁苦的根由。我可以发誓,如果我节省开支真能使妈妈得到好处的话,我是情愿不花一文钱的。但是,我确实知道,我省下来的钱也要溜到那些 骗子的手里去,所以我便利用她有求必应的弱点来和他们分享了。我就好象一只从屠宰场出来的狗,既然保不住那块肉,就不如叼走我自己的那一份。
出门旅行是不难找到借口的;单单妈妈的事也就有的是借口。她和各处都有来往,都有要接治或办理的事,这就需要委托一个稳妥可靠的人去办。她只愿意派我 去,我也正希望出门,这就不可避免地使我过着一种东奔西跑的生活。这些旅行使我得以结识一些有用的人,他们以后都成了我的良朋益友。顺便提一下,有一个在 里昂认识的佩里雄先生,就他对我表示的好感说来,我很后悔没有能继续和他来往。至于我和好心的巴里索结识的经过,等到适当的时候再谈。在格勒诺布尔,我认 识了代邦夫人以及德巴尔东南谢议长的夫人,她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人,如果我能常去拜访她,她一定会对我发生好感的。在日内瓦,我认识了法国代表克洛苏尔 先生,他常和我谈起我的母亲,虽然她已经去世很久了,往事仍在他心头索回。另外我还结识了巴里约父子,父亲把我叫作他的孙儿,他是一个令人非常喜欢与之交 往的人,也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可尊敬的人物之一。在共和国的动荡期间,这两位公民参加到互相敌对的党派中去:儿子参加了平民党,父亲加入了政府党。当人们于 一七三七年拿起武器的时候,我正在日内瓦,亲眼看到他们父子二人都全副武装从同一幢房子里走出来,父亲往市政厅方面走去,儿子则前往自己的集会地点,两人 明明知道,两小时后一定会重新相遇,面对面站着并互相残杀起来,这种可怕的情景留给我的印象是那样深刻,以致我发誓:假如我恢复了公民权的话,我决不投入 任何内战,并且永远不在国内用武力支持自由,既不用个人行动支持,也不用言论支持。我能够证明,我曾在一个极其微妙的情况下遵守了这个誓言,这种审慎的态 度,我认为是应该得到赞许的。
那时候,我还没感到武装起来的日内瓦在我心里激起的这初期的爱国热情。由于一件应该由我负责的十分严重的事件,读者可以看出我离这种爱国热情还远着呢,这个事件我当时忘了谈它,现在却不该略而不谈了。
我的舅父贝纳尔前几年为领导建筑他所设计的查尔斯顿城前往卡罗来纳。他不久就在那里去世了。我那可怜的表兄也为效忠普鲁士王而捐躯,这样我的舅母就差 不多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这种丧夫折子的损失,使她对我这样一个仅存的近亲增加了几分亲热。我到日内瓦去的时候便住在她家,闲来无事就翻阅舅父遗留下的 书籍和文件。我发现了许多有趣的著作和别人料想不到的书信。我的舅母对于这堆破烂旧书是不太重视的,我愿意拿走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我只看中了两、三本由 我的外祖父贝纳尔牧师批注过的书,其中有罗霍尔特的四开本的“遗著”,这本书的空白边上写满了非常精湛的注解,它使我对数学产生了爱好。这本书以后就一直 放在华伦夫人的藏书之中,很可惜我没有把它保藏下来。除了这些书籍外,我还拿了五、六本手稿,唯一的一个印刷本,是著名的米舍利·杜克莱所写的一份文件, 他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可惜性情过于好动,遭到日内瓦官员们极为残酷的迫害,最近死在阿尔贝的城堡中,他被监禁在那里好多年了,据说是因为他曾参预了伯尔 尼的阴谋事件。
这份文件是对日内瓦大而无当的筑城计划的一个相当正确的批评。该计划已经部分地付诸实施,一些专家由于不了解议会实行这个宏伟计划的秘密目的,曾对该 计划极力加以讽刺。米舍利先生因不赞成这个计划,被筑城委员会开除了。然而他认为,不用说自己是二百人议会中的议员,就是以公民的资格也可以充分发表自己 的意见,于是写了这个文件,并且轻率地印了出来,虽然并未发行。他只印了二百份,分发给议员,此项印刷品完全被邮局根据小议会的命令扣留了。我在舅父的文 件中找到了这份文件以及他的答辩书,我把这份文件与答辩书都拿走了。我作的这次旅行是在我离开土地登记处以后不久,当时我和担任处长的果克赛里律师仍保持 相当的交情。以后不久,关税局长请我作他儿子的教父,并且请果克赛里夫人作教母。这种荣誉简直使我晕头转向,我对同这位律师有了如此亲近的关系感到自豪, 为了要显示自己能够当得起这样巨大的荣誉,我一定要装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的样子。
由于这种想法,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把米舍利先生的印刷文件拿给他看,那的确是一份稀有的文件,很可以拿来向他证明我是属于知道政府机密的日内瓦的名人 之列。但是,由于某种难以解释的谨慎动机,我没有把我舅父对这份文件的答辩书拿给他,也许因为那是一份手稿,而律师先生所需要的只是印刷品。然而,他非常 了解我愚蠢地交给他的那份文件的宝贵价值。从此我就没能收回它,也没有再见到它。后来,我深信无论再费多大力气也要不回来了,使索性做了个人情,把他所强 占的东西变成了给他的赠品。毫无疑问,他一定拿着这份十分稀奇而毕竟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文件到都灵宫廷大肆吹嘘去了,并且还一定会想尽办法要按照这个文件 可能的售价来索取一大笔钱。所幸在未来的一切不测风云之中,撒丁王围攻日内瓦是一件可能性最小的事。可是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我由于愚蠢的虚荣心 而把这个要塞的最大缺点透露给它的资格最老的敌人,这就成为一件应该永远自责的憾事了。
我就这样在音乐与医药,以及在制定种种计划和到各处旅行之间消磨了两三年,不断从这件事转向另一件事,不知道一定要干什么。然而,我对学问也渐渐发生 了爱好,常去拜访作家,听他们谈论文学,有时自己也插上几句,但我与其说是对书中的内容有所了解,不如说是在玩弄书上的佶屈聋牙的词语。在我去日内瓦的时 候。有时顺便去探望我亲爱的老友西蒙先生,由于他把他从巴耶或从哥罗米埃斯那里所得到的学术界的最新消息讲给我听。使我增高了求知的热情。在尚贝里我也常 常和一位多明我会的修士见面,他是一位物理学教授,一个很和善的教士,他的名字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常常作一些使我感到非常有趣的小试验。有一次,我曾打算 学他的办法制造密写墨水,我在玻璃瓶里装了多半瓶生石灰、硫化砷和水,用寨子紧紧塞好,差不多就在同时瓶内剧烈地沸腾起来,我赶紧跑过去,想打开瓶塞,但 是已经来不及了,瓶子象颗炸弹似的爆炸了,溅了我一脸。我咽了一口硫化砷和石灰的混合物,结果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命。以后,我当了六个星期的瞎子,从此我明 白了,不懂物理实验的原理就不能乱动手。
这个意外事件对我的健康说来可真不是时候,因为最近一个时期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坏了。我真不明白,我的体格本来很好,又没有任何过分的嗜好,为什么现 在明显地一天天衰弱下去。我的体格相当魁梧,胸部也很宽,我的呼吸本应是舒畅的,然而我却经常气短,有时觉得很憋闷,不由地就发起喘来,而且有时心跳,有 时吐血;后来,我开始经常发烧,而且一直没有痊癒过。我的内脏没有任何毛病,又没有作过任何有伤身体的事,为什么在青春时期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俗话说:“创毁剑鞘”。我的情况正是这样。我的激情给我以生命力,同时也伤害了我。或许有人问:哪些激情呢?一些不值一提的事,一些极端幼稚的事,但 这些事却使我就象是要占有海伦,或者要登上统治世界的宝座那样激动起来。首先是关于女人的事。当我占有了一个女人的时候,我的感官虽然安定了,但我的心却 依旧不能平静。在炽烈的肉欲的快感中,爱的需求在吞食着我。我有了一个温情的妈妈,一个亲爱的女友;但是我还需要一个情妇。于是我就将一个想象中情妇放在 妈妈的位置上,为了哄骗我自己,我千百次地变换她的形象。当我拥抱着她的时候,如果我意识到躺在自己怀里的是妈妈,即使我拥抱得同样有力,我的欲望也会息 灭;虽然我为妈妈的温存而落泪,我却享受不到快乐。肉欲的快乐啊!这是男人命中注定的一部分吗?唉!即使我这一生中只有一次尝到了爱的全部欢乐,我也不相 信我这个孱弱的身体能够经受得住,我可能当场死去的。
因此,我终日受着这种没有对象的爱情的煎熬,也许正是这种爱情才更消耗精力。想到可怜的妈妈的境遇每况愈下,想到她那种不审慎的行为不久就必然要使她 彻底破产,我忧心忡仲,焦灼万分。我那可怕的想象总是走在不幸事件的前面,不断向我描绘出那个极可怕的不幸的情景及其后果。我预见到,我将要为穷困所迫而 必须离开我已为之献出生命、而且缺了她我就不能享受到生活乐趣的那个女人。我所以总是心神不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欲望和担忧互相交替地侵蚀着我。
音乐对我说来是另一种激情,虽然不十分炽烈,但也同样耗费我的精力,因为我对它也入了迷。我拚命钻研拉莫的那些难懂的著作,虽然我的记忆力已不听我使 唤,我还是固执地加重它的负担。为了教音乐课我不断地东奔西跑;此外我还编写了一大堆乐曲,时常要通宵抄写乐谱。但是,为什么要提到这些经常性的工作呢? 在我这轻佻的头脑中所想的一切蠢事,那些为时短暂、只占一天时光的爱好:一次旅行,一次音乐会,一顿晚餐,一次散步,读一本小说,看一出喜剧,所有这一切 无须事先考虑安排就可以享受到的快乐或办得到的事情,对我说来都同样可以成为十分强烈的激情,当它们变得热烈可笑的时候,都能把我折腾得够呛。克利弗兰的 虚构的不幸,(我曾疯狂地阅读《克利弗兰》一书,而且屡次中断、又屡次拾起来,)我敢说,比我自己的不幸更叫我难过。
有一个曾在俄国彼得大帝的宫廷里做过事的名叫巴格莱的日内瓦人,他是我见过的最无耻最荒唐的人。他经常装着一脑袋和他一样荒唐的计划,他把百万巨款说 得易如反掌,而一无所有他也毫不在意。他有件纠纷要在元老院解决,所以到尚贝里来了,一来就把妈妈笼络住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慷慨地给妈妈拿出了他那许 多一本万利的宝贵计划,而把妈妈仅有的那点银币一块一块地骗走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他也看得出来;对于我这样的人,看出我的心意当然是不难的。他不 惜用种种卑鄙手段来巴结我。他会走几步棋,便提议教我下棋。我几乎是迫不得已才试了一试;刚刚学会了一点走法,我的进步就非常之快,第一局快完时,我就用 他开始时让我的堡垒将了他的军。只这一下,我就变成了棋迷。我买棋盘棋子,买加拉布来的棋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再也不出门了。我日日夜夜进行钻研,努力把 所有的布局都记在心里,不管好歹一个劲儿往脑子里装,自己跟自己片刻不停、没完没了地下起棋来。经过两三个月的苦练和不可想象的努力,我就到咖啡馆去了。 那时我面黄肌瘦,差不多象一个傻子。我要试一试手,就和巴格莱先生再杀一场;第一盘我输了,第二盘我又输了,一直输到二十盘;我脑袋里的那些走法全乱套 了,我的想象力也完全迟钝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在云雾中一样。每逢我拿起菲里多尔或斯达马的棋谱,练习和研究各种布局时,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由于极度疲劳 而造成的精力衰竭,我的棋下得比以前更糟了。而且,就是我把棋暂时放下一个时期或者努力继续钻研,也总是和那第一次下棋一样,一点进步也没有。我的程度, 始终是第一次下棋终局时那个程度。我就是再练习千百年,也不过是拿堡垒将巴格莱的军的水平而已,其他一点进展也不会有。大家一定会说,这个时间消磨得真 好!不错!我的确用去了不少时间。我只是到了精力实在难以继续的时候,才放下了这最初的尝试。我从房间里出来时,简直象个从墓穴里出来的人,要是继续这样 下去,恐怕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们不难想见,象我这样气质的一个人,而且是在青年时期,要想保持健康确实是困难的啊!
身体的衰弱,也影响了我的情绪,使我那好作奇思异想的热情冷淡了一些。由于感到体力衰退,我变得比较安定了,一心只想旅行的热望也有所减低。我比以前 喜欢呆在家里了,我感到的不是烦恼,而是忧郁。病态的敏感代替了激情,沮丧变成了悲伤;我时常无缘无故地叹息落泪,我觉得还没享受到人生的乐趣,生命就要 逝去。想到我那可怜的妈妈行将陷入破产的凄惨境地,我心中十分难过;我敢说,我唯一悲伤的,就是我要离开她,使她处于一种凄凉的境地。最后,我完全病倒 了。她用远胜过母亲对儿女的心肠来照料我,这对她本人说来,倒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不仅使她不再去关心她那各式各样的计划,同时还可以避开那些给她乱出主意 的人。如果死亡在那时来临的话,那该是多么甜蜜呀!虽说我没享受到多少人生的幸福,但我也没有遭遇到多少人生的不幸。我那恬静的灵魂,可以在尚未痛感人间 的不公正之前安然离去,这种不公正使生与死都受到了毒害。我堪以自慰的是,在我的同命者身上还保持着我的存在,这也就是虽死犹生啊。如果我对她的命运没有 什么忧虑的话,我死的时候就会象安然入睡一样;而且这些忧虑的本身又由于有一个温柔多情的对象,痛苦也就减轻了。我常对她说:“你是我整个身心的保护者, 你要让我感到幸福啊。”有两三次,在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夜里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有病的身子摸到她的房里,向她提出一些劝告,这些劝告,我敢说,都是非 常正确和明智的,而最突出的一点还是我对她的命运的关切。眼泪好象是我的营养品和药物,我坐在她身边的床沿上,握着她的双手,和她一同洒下的眼泪,使我的 精神又恢复起来了。这种夜间谈话有时长达几小时,当我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我觉得比去的时候好了许多。她对我许下的诺言,给我的希望,使我感到欣慰,一切 烦恼都消失了,于是我就怀着听凭上帝安排的宁静心情安然地入睡了。假如我在这个时候死去,我是不会感到死亡是多么痛苦的。上帝呀,我这一生经历了多少人间 恨事,经历了使我生活动荡不安的多少风暴,以致生命对我说来简直成了一种负担,但愿结束这一切的死亡来临的时候,它会象当年一样,不会让我感到更大的痛苦 吧!
由于她的百般照顾、细心看护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关怀,她终于把我救活了,而且,的确也只有她能够这样做。我不太相信医生们的医疗,却非常相信一个挚友的 照顾:同我们的幸福休戚相关的事情总是要比任何其他事情做得更好些。如果说生活中真有一种快乐的感觉,那一定是我们现在所感到的两人相依为命的那种感觉。 我们相互间的爱恋并未因此而日益增长,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我们这种极质朴的爱恋中,却产生了一种令人说不出来的更亲密、更动人心弦的关系。我完全成了她 的作品,完全变成了她的孩子,她比我的生身母亲还亲。我们不知不觉地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我们的生命也仿佛糅合在一起了,我们不仅感到谁都需要谁,而且还 觉得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什么都满足了。我们已经习惯于不再考虑我们身外的一切事物,而把我们的幸福和一切愿望完全寄托在两人的互相占有中。我们的这种占有可 能是人世上绝无仅有的占有;这不是我前面说过的那种一般爱情上的占有,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占有,它不是基于情欲、性、年龄、容貌,而是基于人之所以为人的那 一切,除非死亡,就绝不能丧失的那一切。
这一如此可贵的转折,为什么没有为她和我的此后余生带来长久的幸福呢?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深信这一点,我对此感到宽慰。这也决不是她的过错,至少她不 是故意的。但是事情注定了:人的不可制服的本性又占了上风。不过,那不幸的结局也不是一下子发生的。感谢上天的安排,曾有过一个间隔期间:短暂而宝贵的间 隔期间啊!它不是由于我的过错而终止的,我也不能怪自己没有很好地加以利用。
虽然我的大病痊癒了,但精力并未复原,我的胸部还在发疼,余留的微烧始终未退,一直软弱无力。我只想在我所喜爱的女人身边度我的余生,使她永不放弃她 所下的决心,叫她知道幸福生活的真正所在,并尽我的力量使她成为幸福的人,除此以外,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是我不仅认为而且也感觉到在一所阴暗凄凉 的房子里,两人寂寞无聊地终日对坐,最后也会感到愁闷的。改变这种状况的机会不用找,自已就来了。妈妈认为我应该喝牛奶,并且要我到乡下去喝。我表示,只 要她和我一块儿去,我就同意。这一要求她马上就答应了,问题只在于选择什么地点。郊外的那个园子谈不上真正的乡下,四周又有别人家的房子和花园,没有一点 儿可作乡居之所的吸引力。再说,自从阿奈去世以后,为了节约,我们已经不要这个园子了,我们也无心去照顾园中的植物。由于我们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放 弃这样一个简陋的地方,并不使我们感到惋惜。
现在,我趁她对城市生活发生厌倦的时机,建议她索性离开城市,搬到幽静的地方去住,在那里找一所离城较远的小房子,使那些讨厌鬼再也找不到我们。如果 她这样做了的话,则由她的守护天使和我的守护天使启示给我的这个主意,很可能使我们一直到死过着幸福安静的生活。然而,这并不是我们注定要享的福分。妈妈 过惯了豪华生活,她注定要遭受的穷困和不幸带来的种种痛苦,使她不致过分留恋人生。至于我,这个各种灾难的牺牲品,注定要留在社会上,以便有一天能给任何 热爱公众幸福,热爱正义,不靠同伙支持,不靠党派庇护,单凭自己的正直而敢于公开向人类说真话的人做个榜样。
一种不幸的顾虑把她抱住了。她怕得罪房主人,不敢离开她那所破房子。她对我说:“你的隐居计划非常好,也很合我的心意,不过,过隐居生活也需要钱呀, 放弃我这所监牢般的房子,就有失去饭碗的危险,当我们在树林里找不到饭吃的时候,还得到城里来找。为了避免这种麻烦,我们最好不要完全离开城市。我们就继 续给圣劳朗伯爵那点房租吧!这样他就不致停止我的年金。我们要设法找所小房子,它离城的距离可以使你享受生活的安静,又在必要时可以随时回城里来。”事情 就这样决定了。找了一些时候,我们就决定居住在沙尔麦特村属于孔济埃先生的一段土地上;这个地方就在尚贝里旁边,但是很僻静,仿佛离城有百里之遥。在两座 相当高的山丘之间,有一个南北向的小山谷,山谷底部的乱石和灌木丛中有一道溪水,沿着这个山谷,在半山腰间疏疏落落地座落着几所房子,任何一个喜欢在比较 偏僻比较荒野的地方过隐居生活的人,对这里都会非常满意。我们看了两三处房子,最后选择了最漂亮的一所,这所房子的所有人是一位正在服役的贵族,名叫诺厄 莱。房子很适于居住。前面是一座高合式的花园,上面是一片葡萄园。下面是果树,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栗树林,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处泉水;再上一些,山上有作牧场 用的草地,总之,对我们所要建立田园生活必要的一切应有尽有。据我记忆所及,我们大概是在一七三六年的夏末住到那里去的。我们第一夜在那里睡下的时候,我 真是快活极了。我拥抱着这位可爱的女友,欣喜若狂,激动得睁着泪汪汪的双眼对她说道:“哦,妈妈,这真是幸福和纯洁的住所啊。我们要是在这里找不到幸福和 纯洁,那就别到其他地方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