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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年迈衰老、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也上照像馆照像,她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和她那件暗红色的漂亮的连衣裙一起照像,还有她那两件首饰,一条挂在胸前的长项链和一根头上镶金的玉簪子。在像片上,她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连一点波浪式的皱褶也没有,俨然象一张标准像。生活富裕的当地人也上照像馆照像,不过一生当中只去一次,当他们看到死神快要临头的时候才想起去照个像,留个影。他们照的照片尺寸很大,可全是一样的规格,全都镶以金色框子,并且总是挂在祖先祭台的旁边。我看见过许多照像的人都照出同一副模样像片,其相似之极,令人吃惊。这不仅是老人总有相似的面容,而且所有的相片总是经过修整,这一来,脸上的某些特征,纵然还保留着的话,也都大为减弱而造成千篇一律,万人一个像的结果。他们的脸谱总是按一样的模式加以修整,以便留芳千古,并且总是用浅化的手法,使其形象返老还童,变得年轻。这当然是人所共有的愿望。这种外表的相似,这种衣冠楚楚的形象,必将为他们在家庭历史中所留下的记忆披上一层美丽的外衣,同时也显示出这种留念的特殊性和它的真实性。这些面貌越是相象,就越证明他们不属同一家族的成员。此外,所有的男人都围着一样的头巾,而女人都梳着一样的盘在头后的发髻,都一样把头发梳得紧紧的,男人和女人都穿着一样竖领的长袍。他们全都是一样的表情,不过我仍然可以分辨得开。妈妈在她那张穿着红袍子的像片上的表情就和他们一模一样。有的人认为这是一种庄重的表情,而有的人则认为这种表情平凡,没有个性。
他们俩再也不谈论未来的终身大事。因为此事大局已定,要想叫他父亲答应让他娶她为妻是毫无希望了。当父亲的可谓是铁石心肠,对儿子毫无怜悯之心。这位父亲对谁也不会发善心。在所有在这里从事经商的中国移民当中,要数这位摇拥有蓝色琉璃瓦的平台的中国人派头最大,最为阔气。他的资产遍布沙沥之外最远的地方,一直到堤岸——这个法属印度支那的华人首府。这位堤岸的青年知道父亲和姑娘的决定是一致的,大局已定,无可挽回。他们至少开始明白,只要女的一走就能使他们俩分开,而这将是结束他们之间关系的一个好机会。他们也明白这个白人姑娘根本也没有坚持非嫁给他不可,她跟谁结婚都可以,应该把她抛弃,把她忘掉,把她还给白人,还给她的兄弟。
自从他醉心于她的躯体以来,姑娘就再也不因为自己长得单薄而苦恼,而且,奇怪的是妈妈也再也不象往日那样替她得担心,似乎她也发现这个躯体终于说得去,如同别人一样,也能为人所接受。而他,这位堤岸的情人,他则认为这位白人姑娘的发育由于天气过度炎热而受到影响。他自己也是在这种炎热的环境中诞生、长大的。他发现自己和她也有相似之处。他说由于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这种令人难熬的确候条件下生活,所以使她变成了一个印度支那的姑娘。还说她和她们一样,有纤细的手腕,浓密细长的头发,给人一种身强力壮的感觉,尤其是这皮肤,这一身用当地专门留给女人、小孩用的雨水冲洗出来的皮肤。他说法国的女人和当地的女人比较起来,法国女人皮肤显得较为坚硬,甚至是粗糙的。他还说热带地区食物贫乏单调,不是鱼就是水果,这也是产生差别的一引起原因。还有这里人们穿着的棉布、丝绸一类的衣服总是又宽又大,不紧贴着身体,从而使身体自由、裸露。
堤岸的情人沉溺在这位白人少女的春情之中,如痴如醉。每天晚上他从她身上寻欢作乐,消磨了他的时间,消磨了他的生命。他几乎再也不说话了。也许谁都不会明白他这种心思,这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思。
他瞧着她。甚至闭上双眼也仍然在瞧着她。他在她的脸上呼吸。他闭着双眼呼吸着她的呼气,呼吸着这股从她嘴内呼出来的热气。他越来越分辨不清楚这个躯体的界线,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躯体,它并没有完全形成,在房间里还在继续长大,它还没有定形,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它不只是存在于他目所能见的地方,在别处也有它的身影,这躯体朝着丧命的嬉戏伸展开来,超越他的视线,它温顺灵活,一味沉溺于享乐之中,象一个年纪成熟的躯体。它并不调皮,百依百顺,而且机智灵巧,令人吃惊。
我看着他如何处置我,如何摆弄我,而我从没想到他会这样做,甚至超越我的期望,可却完全符合我那天生躯体的需求。就这样我便成了他手中的孩子。对我来说,他也变成另外一种形象。我开始意识到他的皮肤,他的整个躯体,也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舒服感,超越过他自身之外。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也可能会在这间屋子里出现,这就是那个年轻凶手的影子,只不过当时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所以还没有任何影像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另一个年轻人的影子也同样会在屋子里出现,不过,这个影子我是知道的,有些时候它会出现在我那欢乐之中。我曾经向他说过,向这个堤岸的情人说过,说过他的躯干那种难以形容的舒适感,以及他在森林中,在黑豹出没的河口中所表现出来的胆量。不管我说什么都能迎合他的欲望,而更加令他把我占有。我变成了他的孩子。每天晚上,他正是跟着他的孩子寻欢作乐。可有些时候他也会突然害怕起来,他担心她的身体,好象他已经意识到她死在临头,并且突然想起他迟早会失去了她。她的确质是如此单薄,有时使他突然害怕起来。他还担心她的头痛病,这毛病常常使她形容憔悴,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眼睛上蒙上一条湿布条。他也担心她有冒出厌世的情绪,而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妈妈,想到她无法改变现状,无法让妈妈在闭眼之前能够过上幸福的日子,无法去杀尽那些制造这种灾难的人,这时候她就会变得骤然号叫起来,痛哭流涕。他把脸贴在她的脸,擦拭她的眼泪,他紧紧地搂着她,她的眼泪和她的怒气激起他一股疯狂的情欲。
他抱着她就象抱着他的孩子。他拿孩子的躯体当玩艺,把她翻来转去,他用小孩的身体捂着他的脸,他的嘴,他的眼睛。而她,她继续听任他的摆弄。而突然间,她却央求起他来,她并没有说出求他做什么,可是他,他却叫她别作声,他大声地嚷他再也不要她了,再也不想拿她取乐了,可眼下他们又重新凑合在一起,禁锢在不安之中,他们就这样,整天沉溺于不安、泪水、失望和幸福之中。
他们整个晚上都缄默不语。在那辆送她回寄宿学校的黑色大轿车里,她把头靠在他的户膀上。他紧紧地搂着她。他对她说,法国的轮船很快就要到达港口了,并且将把她带走,使他们分离。一路上,他们默不作声,有时候,他叫司机把车开到河边去兜兜风。她疲乏不堪,倚着他,睡着了。是他的吻使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的。
走廊里的灯光是蓝色的。人们还可以闻到一股烧香的味道,每到黄昏的时候,人们总是要烧烧香。热得呆滞不动,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连一丝风都没有。我把鞋脱下,免得走路出声,不过我很放心,我知道女舍监不会起来,因为现在寄宿学校已经允许我夜间随便什么时候回来。我立即去看看埃莱娜的床位,我总是有点不放心,总是担心她在白天就逃离出寄宿学校。她在那里。埃莱娜睡得很香。我记得那是一种固执的、甚至是敌意的沉睡。一种执拗的困睡。她那裸露的双臂放松地盘着头。她睡觉的姿势也和其他姑娘不同,她双腿弯曲,看不见她的脸部,她的枕头已被滑到一边去了。我猜想她刚才一定在等着我回来,后来因为等得不耐烦,生气了,于是这样委曲入睡了。她刚才一定也哭过,尔后便堕入了失望的深渊。我真想把她弄醒,以便一起说点悄悄话。因为如今我与那个堤岸的男人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他也不再跟我说话,此刻我正需要听听埃莱娜对我的问话。她对那些不听话的人总有一副无可比拟的好心肠。可惜我不忍心把她弄醒。有过一次,她就曾经这样在半夜里被我弄醒,结果她再也无法重新入睡。她起床了,要出去走走,她真的出去了,她跑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空旷的院子里,她一边跑,一边喊着我,她是如此地快活,谁也没法阻拦她,而当你不让她散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正是她所等待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行,终于没有把她叫醒。蚊帐里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每当把蚊帐撩下来的时候,就会令人感到难以忍受。不过我知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刚从河边回来,河边的夜晚总是凉快的。我已经习惯了,我躺在里面一动也不动,等待着这股热气慢慢消失。热气终于过去了。可我从来也不可能立刻进入梦乡,尽管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疲劳过。我想着堤岸那个男人。此时此刻,也许他正在“泉水饭馆”旁边的夜总会里头,和他的司机在一起安静地喝着酒,每当他们在一块的时候,他们总是喝米酒。或许此时此刻已经回到家里,并且已经在他那房间伴着灯光入睡了,从不对谁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我一想起堤岸那个男人我就无法忍受。而且一想起埃莱娜时我也无法忍受。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有着美满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是来自他们自身的躯体之外。我似乎觉得和她相比起来,我远不如她幸福。妈妈说过:这个姑娘永远也不知足。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开始在捉弄我。我觉得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自杀的念头。我已经无法在我的生活中摆脱这个念头。我觉得我已经产生一种独身生活的模糊的念头。我还发现自从我告别了童年,自从我离开了这个“猎人”的家庭,我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我将着书立说。这就是我对未来的憧憬,是一幅展现在那浩瀚无际的沙漠中的人生的宏图。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从西贡发来的电报是怎么写的。到底电文上是写小哥哥已去世,还是写着:小哥哥已为上帝所召回。我似乎记得上面写的是小哥哥被上帝召回。不过有一点我是记得清楚的:电报并不是她发出的。小哥哥已经死去了。起初我感到困惑不解,可后来骤然间,产生了一阵绞心的痛苦,它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世界的底层,这痛苦几乎要把我吞噬,把我卷走,我已经不复存在,唯有满怀的苦衷。我不明白这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数月前我失去了一个孩子而让悲伤占据了心头,抑或是一种新的痛苦?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种新的痛苦,因为我那个死去的孩子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夭折了,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个新生儿,并且也没有因此象先前那样痛不欲生而想寻短见。
既然小哥哥已经死去,一切也都将跟随着被埋葬。
小哥哥死去的躯体是无法感觉到后人对他追思的心绪。在他二十七年的一生中,他一直隐藏着某种令人忘怀的东西,只不过他自己并无所觉察罢了。
我方才弄错了。这几秒之间铸成的大错殃及天地万物。小哥哥是不会死的,只不过是我们再也见不到他罢了。当他还活着的时候,那不朽的精神也和他同归于尽。当今的世界也正是这样,丧失了这个为人过问的躯体,也失去人们的过问。人们完全弄错了,谬误殃及天地万物,无耻之积,苍天难容。
谁也没有我了解得那么清楚。那么,既然我已经有了这个认识,而这个认识又是如此简单,小哥哥的躯体就是我的躯体,那么,我本也该死去。我已经死去。
应该事先把这些常识告诉人们,让他们懂得不朽的东西也是会消亡的。这种事情过去发生过,现在也仍然续继发生。要让人们懂得,不朽的东西并不以其不朽而引人注目,不,从来也不是,它只不过是绝对的双重性。它不存在于事物的细节之中,而只存在于原则之上。某些人完全可以隐匿它的存在,除非他们不懂如何去隐匿。要知道,正是当它还存在的时候,生命才是不死的,不朽也方有存在的可能。这不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也不是一个死亡与否的问题,如果说,不朽既无始也无终,那也是错误的。应该说,它是随着精神的存在的消亡而开始和结束的。既然它是属于精神的范畴,那也就类似狂风的追逐。你看沙漠里那些纹丝不动的沙粒和那些夭折的婴尸:不朽并没有从那里经过,它只不过是停下来而又绕了过去。
对小哥哥来说,他有一种完美无缺的、令人追思无已的东西,他的形象纯洁无瑕,无可比拟。小哥哥长眠九泉之下,毫不需要大声疾呼,他没什么可以埋怨,无论是在别处,还是就在这里,他都没有什么怨言可说。他没有受过教育,他一直学不到任何东西。他不擅长辞令,只能勉强看懂点书,勉强写几个字,有时人们还觉得他连痛苦的感觉也没有。他是一个什么也不懂而只知道害怕的人。
我对小哥哥所怀着的这种疯狂的爱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深奥莫测的秘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爱他会爱到这个地步,甚至想跟随他一起死去。其实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和他分手十年了,这期间,我很少去思念他。仿佛我还一直喜欢着他,永远喜欢着他,并且任何新的感情都无法达到这种境地。我甚至忘记他已经长眠于九泉之下。
我们很少在一起说话,很少谈起我们的大哥,也不诉说我们的不幸,妈妈的不幸和这种乡平原的不幸。我们喜欢谈的是打猎,马枪,机器和汽车。他曾经由于他那辆汽车被撞坏而大发脾气,他还向我诉说,向我描述他后来弄到的那些旧汽车。当然,我们也谈论打猎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老虎吞食,如果在激流中继续游泳就会淹死在湖泊里面。他是比我大两岁的小哥哥。
风停下来了,树底下出现一道神奇的光线,接着便下起雨来。着了魔似的鸟儿声嘶力竭地呼叫,他们磨尖自己的嘴巴,靠拼命的呼叫来抵御寒风的侵袭,他们张开嘴巴拼命地呼叫,叫声震耳欲聋。
那些大型客轮沿着西贡河逆流而上,它们关闭了发动作,由拖轮牵拉着,一直驶到湄公河的一条支流,名字叫西贡河。客轮在这里停泊一周的时间。每当轮船入港停泊在码头上的时候,仿佛法国就在你的跟前。人们可以上轮船去吃一顿法国饭,还可以在上面跳舞。不过对妈妈来说,那里的饭菜太贵了,再说她也没有必要上那个地方去,除非跟着堤岸的情人一道去,那倒也未尝不可。可惜他并不想上那个地方去,因为他害怕被人看见,看见他带着一个如此年轻的白人姑娘。这一点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是姑娘心里完全明白。在那个时代,其实也还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也就是五十年前,只有轮船可以四通八达,让你遨游世界。那时在那辽阔的大陆上还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在方圆几百公里,几千公里的地盘上,只有一些古老的道路。当时有几艘法国邮轮公司的客轮,如“波索斯号”、“达达尼翁号”和“阿拉米斯号”,正是这“叁个火枪手”把印度支那和法国本土联接起来。
那次海上旅行持续了二十四天。这些远洋客轮本身就是一座城市,有街道、有酒吧和咖啡馆,还有图书馆和会客厅,在那上面同样有幽会,有情人,甚至红白喜事,样样俱有。轮船上形成了一个偶然组合的社会,这些社交是必不可少的,大家都知道,也不会忘记,因此这些临时组合的社会也就变得舒适、更随和,有时甚至会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乐趣。乘船旅行可以说是女人一生中唯一的旅行,尤其是对许多女人来说。当然有时对某些男人也是这样。乘船前往殖民地旅行成了她们一生中真正的一次冒险之举。对于妈妈来说,这些海上的旅行以及我们童年的时光,是她所说的“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又一艘客轮起航了。每次起航总是一个模样。每次总是载着头一次出海远航的旅客,而他们总是在同样的痛苦和绝望之中和大地分离。尽管如此,也阻挡不了男人的出航,阻挡不了那些犹太人、思想家和那些难得做一次海上旅行的游客去漂洋过海,同时也阻挡不了女人让丈夫离乡背井,而她们自己却留在故乡。正是这种家族世系,这故里的资产,成了浪子他日回归的缘由。多少个世纪以来,海上航行旅途较之今日更为漫长,也更为凄凉。旅途的时间和地理上的空间往往成了自然的正比。那个时候,人们习惯于陆地上和海洋让这种人类缓慢的速度,习惯于这些耽搁,等待海风的到来,等待晴天的出现,也习惯于船舶失事,烈日骄阳,还有无情的死神。这位白人姑娘的乘坐邮轮已经是世界上最后的一批远洋客轮,因为空中航线的开辟从她年青时代就开始了。从那以后,空中旅行慢慢地使人类放弃了那海上漫长的旅行。
我们仍然天天到堤岸那单身宿舍里去。他仍和往常一样,用缸里的凉水替我洗澡,然后把我抱到床上。他来到我身边,也躺了下来,不过他已经无精打采,毫无心思。我动身回国的日期尽管还很遥远,可是自从我决定回国以来,他对我的躯体就再也无能为力了。当时我是瞒着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这对他来说着实过于唐突了。他的躯体再也不喜欢这个即将离去、叛逆不忠的躯体。他说:我再也无法和你一起玩了,我本来以为还是可以的,没想到现在我再也不行了。他说他已经死了。说着还微笑了一下表示歉意,他还说从今以后他将永远丧失这种兴致了。我问他是否愿意这样。他几乎笑了出来,他说:我不知道,也许现在是愿意这样的。他的温情全存在于痛苦之中。可他从来不说出这种痛苦,他对这种痛苦从来只字不提。有时候他的脸颊颤抖着,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但是,面对着这些出现在他那紧闭的双眼后面的形象,他总是默然无声。看上去似乎觉得他喜欢这种痛苦,犹如他喜欢我一样,非常强烈,甚至死也甘心,而此时此刻,他喜欢这种痛苦更有甚于我。有些时候他对我说,他之所以愿意抚摸我,那是因为他知道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愿望,而每当乐趣盎然时,他总是愿意看着我。他一面看着我,一面拿我当他的孩子似的叫着我。我们曾经下过决心,从此不再相见,可是谈何容易,因为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每天晚上,我又重新看见他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依旧坐在他那辆黑色的轿车里面,由于害羞而总是把脸背过去。
当起航的时刻快要来临的时候,轮船发出了叁声汽笛声。那很长很长的汽笛声,震耳欲聋,整个城市都能听得到,刹那间,港口那边的天空被乌烟染成一片漆黑。这时候,拖轮向着客轮靠近过去,然后牵着它,沿着中心河道开去。当任务完成以后,拖轮松开系泊的缆绳,又回到自己的港来。这时候,客轮再次鸣笛告别,重新发出那可怕的吼叫声音是如此神秘,如此凄凉,令人听之不禁黯然落泪。不仅是那些远行的乘客,不仅是那些离别的人们,就连那些前来看热闹的人,那些无所牵挂的人,也都会闻声而泪落。然后,轮船靠着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在河流中行驶。人们久久地看着它那高大的身影朝着大海前进。许多人仍然留在码头看着它,继续挥动着他们的头巾、他们的手绢,向亲人告别,可他们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气馁。最后,大海终于把轮船的身影淹没在它那弯曲的地方。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轮船慢慢消失在远方的海平线上。
她也一样,当轮船响起第一遍告别的汽笛声时,当舷梯被吊起来的时候,当拖船开始拉着客轮离开大地的时候,她也哭泣起来。可她没有让人们看见她的眼泪,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再说也不应为这样的情人挥泪告别。她也没有对妈妈,对她那位小哥哥流露出难过的感情,她若无其事,似乎在他们之间,离别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他那辆大型的轿车还停在那里,又长又黑,车里的前头,坐着一个穿白制服的司机。他那辆车孤零零地停在离法国邮轮公司停车场稍远一点的地方。她从那些手势中认出了他。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的形象依稀可辨,他痴呆地站在那里,没做任何动作。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仍然望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最后,连车子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大地也消失了。
客轮必须穿过中国海、红海、印度洋和苏伊士运河。清早,旅客都醒过来。轮船正在前进,尽管感觉不到发动作的颤动,大家仍然知道轮船正在前进,在浩瀚寂静的大海中前进。首先必须穿过这个印度洋。这是最遥远、最辽阔的海洋,它和南极洲相接,从锡兰到索马里,这两个中途站之间的距离最长。有时候,大海是如此的平静,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足以令人忘记是在大海中航行。于是全船的人都活跃起来,所有的客厅、通道和舷窗全都敞开着。旅客们纷纷离开他们那闷热的船舱,在甲板上席地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