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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欢乐山:即Merrymount山,本故事在美国历史上确有根据。
伍拉斯顿山,又叫欢乐山。这里早期殖民地的历史稀奇古怪,可为一部富于哲理的传奇故事提供挺好的素材。笔者这篇短小的特写,是以新英格兰年鉴严谨的记录为事实依据的,而这些事实简直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一篇寓言。此间描写的假面舞、滑稽表演、节日风俗习惯,都遵照那个时代的风尚。它们的出处,可从斯特兰所著的《英格兰体育与娱乐》一书中查到。
那年头,欢乐山的日子多么美好!那年头,这片欢乐的殖民地上,充当旗杆的还是那根五月柱!竖起五月柱的人们,倘若后来旗开得胜,灿烂的阳光就会普照新英格兰崎岖的群山,将鲜花的种子遍撒这块土地。当时,欢乐与忧伤相互争夺地盘。仲夏来临,给森林披上了浓绿的盛装,让山坳里玫瑰竞相开放,比春天柔嫩的蓓蕾更鲜艳更娇美。然而,五月,或者说它那欢乐的精灵终年长驻欢乐山,与夏季嬉戏玩耍,同秋天狂欢作乐,跟冬日融融的炉火共享温暖。她带着梦一般的微笑,飞过充满劳顿与烦恼的世界,莅临欢乐山,在心境欢快的人们心中找到了家园。
五月柱从没像在仲夏日黄昏时分打扮得这么漂亮。这个受人崇拜的象征是棵松树,树身仍保持着青春时代的苗条,树高却堪与林中最古老的树王媲美。树冠上,一面彩虹般的绸旗迎风招展,树身上下直到挨近地面都披挂着桦树枝和其它郁郁葱葱的树枝,有的还生着银色的树叶,是用二十余种不同颜色的缎带扎上去的。这些缎带打成的花结鲜艳夺目,不带一抹阴郁的色彩,在风中猎猎飘飞。采自花园和野地的鲜花,在翠绿丛中笑逐颜开,娇嫩欲滴,仿佛魔法般生长在这棵幸福的松树上。鲜花绿叶,绚烂辉煌。它上面露出了五月柱柱杆,刷上了与树顶彩饰相同的七彩颜料。最矮的一根绿枝上悬挂着一只用许许多多玫瑰花编成的花环。这些花有的从林中阳光最充裕之处采来,有的是殖民者们用英国带来的花种培育而成,色彩更浓艳。哦,黄金时代的人们,你们的家政大事就是培育花朵!
可是,手拉手围着五月柱的那些神气十足的一群是谁呢?不会是古代神话中的农牧神和水泽仙女,被逐出他们古老的树林与家园,与一切受迫害者一样,跑到西部清新的森林中藏身。而是些哥特神话中的魔鬼,尽管也许具有希腊血统。一位潇洒青年的肩头,赫然冒出一颗鹿角枒杈的头。另一个浑身上下都像人,却有着一副豺狼的嘴脸。第三个,身躯与肢体和凡人无异,却露出一头老山羊的胡子和犄角。还有个东西酷似站立起来的熊,俨然一头野兽,两条后腿却套着粉红色的长统丝袜。同样令人惊奇的是,这儿还立着一头来自幽黑森林的真正的熊,伸出两只前掌给两旁的人握住,准备好与圈子里的任何人共舞。它笨拙的身躯半立着,好迎合它俯下身体的舞伴。其他面孔有的像男,有的像女,但要么鼻眼歪斜,要么神情放肆,通红的鼻子悬垂在深得可怕的大嘴前面,那嘴大咧大张,好像在永无休止地哈哈大笑。这儿还可以见到纹章上画的那种野人,毛发烘烘像只狒狒,一串绿叶束在腰间。他旁边是个高贵的形象,不过还是假扮的,一副印第安猎人模样,头戴羽毛冠,腰系贝壳珠链。这伙奇形怪状的人当中,许多还戴着圆锥帽,身上拴着小铃铛,丁丁当当,银铃悦耳,与他们内心欢快的乐曲交相呼应。一些青年男女衣着朴素,但脸上的狂喜使他们跻身这古怪的一群适得其所。这就是欢乐山的殖民者们,他们在夕阳余晖照耀下,团团围住自己崇拜的五月柱。
倘若哪个流浪汉在阴森森的林子里方向莫辨,听到他们的欢笑,怯生生地偷看上一眼,会以为他们就是考墨斯①及其同伴,有的已变作野兽,有的半人半兽,其余的醉得歪歪倒倒,乐得欢天喜地,就快摇身变化了。但在悄悄偷看这场假面舞的清教徒看来,照迷信,这都是一伙住在荒山野林里的魔鬼与堕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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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考墨斯(Comus):希腊神话中司酒宴,司肉体享受之神。
这伙怪人的圈子中间,出现了两位只有驾着紫霭祥云才会如此轻盈的形体。一位青年浑身闪闪发光,胸前横披一条彩虹图案的围巾,右手持一根镀金手杖,这是狂欢者中身份尊贵的标志。他左手紧握一位美丽姑娘的纤手,姑娘打扮得同样光彩照人。盛开的玫瑰撒在他们的脚下,或自然而然地戴在他们发际,衬托出他们乌黑光滑的鬈发。这对活泼男女的身后,紧挨五月柱,站着位英格兰牧师,挨得那么近,笑脸都遮掩在五月柱的青枝绿叶之中。他一身法衣,却照异教徒的样子装饰着花朵,还戴着一顶本乡本色的藤蔓花冠,目光放荡,衣着不伦不类,是这里最狂放的怪物,正是众人当中的考墨斯。
“五月柱的信徒们,”鲜花装点的牧师叫道,“狂欢吧!从早到晚,让林中响彻你们的笑声。亲爱的人们,让此时此刻成为你们最欢乐的时光。瞧哇,这就是五月王与五月后,本人做为牛津的教士,欢乐山高级牧师,现在通过神圣的婚姻,使他们结为夫妇。振作你们欢快的精神吧,跳莫利斯舞①的人,年轻的小伙子,活泼的大姑娘,熊和狼,头上长角的先生们!来呀,先来唱支歌,大声唱出咱们英格兰古老的乐趣,唱出这片绿林狂欢的笑声。再来跳个舞,让年轻的一对瞧瞧,生活是啥模样,该如何轻松自在地打发时光!全体热爱五月柱的人们,为五月王五月后的婚礼放开歌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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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利斯舞(morris-dance):英美国家古时的一种化装舞会。
这场婚礼比欢乐山的多数婚礼都更隆重,喜谑戏弄,诡计花招,层出不穷,狂欢不休。虽说太阳一落山,五月王与五月后就要卸掉他们的头衔,但这对年轻人将成为终生舞伴,就在这个美妙的夜晚,开始他们的新生活。五月柱最矮的树枝上所挂的玫瑰花环,就是为他们编的,要抛在他们头上,象征他们多彩多姿的结合。因此,牧师话音一落,这奇形怪状的一群人就顿时喧闹起来。
“开始奏乐吧,可敬的先生,”大家一齐嚷着,“林子里数咱们五月柱崇拜者音乐最响亮!”
顿时,邻近的树丛中乐声大作,熟练的游方诗人们奏起一首由笛子、吉他、六弦提琴组成的序曲,流畅明快的节奏,使五月柱的枝条也和着乐声颤动。然而,手持镀金杖的五月王碰巧与五月后目光相遇,为她近乎忧郁的眼神吃了一惊。
“爱迪丝,心爱的五月后,”他轻声嗔怪道,“你为何满面愁容?难道那边的玫瑰花环是挂在咱们坟头上的么?哦,爱迪丝,这是咱俩的黄金时刻!别让任何忧伤的阴影笼罩心头,使它黯然失色。说不定将来再没有比此情此景更美好的回忆了。”
“让我伤心的正是这个!你怎么也想到了呢?”爱迪丝声音比他更小,因为在欢乐山上忧心忡忡就是大逆不道。“所以我才在这大喜的乐声中唉声叹气。再说,亲爱的艾德伽,我像是在跟一场梦争斗。这些欢天喜地的朋友就像幻影,他们的狂欢都是虚无,咱俩也不是真正的五月王和五月后。我心中的疑虑是怎么回事?”
这时,仿佛被什么咒语解散,枯萎的玫瑰花叶阵雨般从五月柱上落了下来。唉,可怜的年轻恋人!他们心头刚刚燃起真诚的激情,就敏感地发觉从前的欢乐中有着某种模糊空幻的东西,就预感到不可避免的变化。从真正相爱的时刻起,他们就已服从于人世间注定遭逢的烦恼忧愁与带苦涩的欢乐。欢乐山不再像他们的家园,这就是爱迪丝心头的疑虑。现在,且让牧师给他们行婚礼吧。让假面舞者们围着五月柱嬉戏,直到最后一抹夕阳从山顶退去,林木的阴影与起舞的人群朦胧相混。同时,让我们来弄清楚这些作乐的人究竟是谁。
两百年前或更早些,东半球与它的居民们开始相互厌倦,人们远涉重洋来到西半球。有的有玻璃珠或这类珠宝与印第安猎人换取毛皮,有的拓垦处女地,而为人严肃的一群则向神明祈祷。但是,这一切动机并未对欢乐山的殖民者们产生多大影响。他们的领袖早就玩世不恭,就连“思想”与“智慧”这两位不受欢迎的客人莅临,也被本该给他们吓跑的浮华之徒引入歧路,戴上了假面,扮演傻瓜。我们谈及的这些人,心灵失去了朝气与欢乐,便生发出一种疯狂的作乐哲学,来到这里演出他们最新的白日梦。他们招来了一切耽于轻浮生活的人,这些人的日子就好比常人过节般乐不可支。有伦敦街头常见的游方诗人、曾在名门显贵的大厅里演戏的流浪艺人、哑剧演员、走钢丝的、闯荡江湖卖假药的骗子,诸如此类。人们在节庆日、教会售酒节①和集贸市场上,早已对他们怀念良久。一句话,形形色色的玩世者们,在那个时代一度队伍庞大,如今却开始给迅速增加的清教徒弄得无地置容。陆地上他们步履轻松,漂洋过海同样泰然自若。许多人为往日的烦忧所扰,陷入绝望的放荡,其他人风华成茂,就象五月王与五月后,乐得发狂。不过,不论这种欢喜属于哪种性质,老老少少们在欢乐山总是欢欢乐乐。年轻人认为自己很幸福,老年人即算明白这种欢乐不过是虚幻,也故意追随这幻影,因为至少这影子外表灿烂夺目。铁心混吃等死的人们,不敢正视生活严肃的真谛,即使能得到真正的赐福也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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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教会售酒节(church-ales):从前英国乡村教区举行的一种节日,届时出售淡啤酒为教会开支和赈济穷人筹款。
古老英格兰的一切传统娱乐都移植此地。圣诞王按时加冕登基,主持圣诞狂欢者威风八面。圣约翰节,他们砍倒数英亩森林,点起篝火,通宵达旦在火堆边跳舞。人们头戴花环,还得意洋洋凯旋。但欢乐山殖民者们的最大特点,还在于对五月柱的崇拜,它使他们的真实历史成为诗人笔下的故事。春天,娇嫩的花朵,青翠的树叶装点这神圣的标志。夏天,换上浓艳的玫瑰,美丽的绿枝。秋天,再添上绚烂的橙黄嫣紫,这色彩使每一片野生树叶都成为一朵如画的花朵。冬天,银装素裹,冰棱垂悬,在生冷的日头下晶莹闪亮,恰似一束凝冻的阳光。就这样周而复始,各个季节都把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五月柱,以表敬意。它的崇拜者们至少每月要围着它跳一次舞。有时候,人们还将它称为自己的宗教信仰,有时又把它叫做圣坛。但它始终是欢乐山的旗杆。
不幸的是,来到新大陆的人当中,有些人比五月柱的信徒们信仰更严格。距欢乐山不远,有块清教徒的定居地,住着些死气沉沉的倒霉蛋。他们天不亮就起身祷告,然后到树林中、玉米地里劳作,直到夜幕降临,该做第二次祷告时才歇手。他们武器不离身,好随时开枪击倒零散的野人。聚会时,他们从不保持英格兰人欢乐的古老传统,而是全心倾听讲道,一听三小时。要不就按猎取的野狼头数或印第安人的头皮领赏。节日就是斋戒,娱乐就是唱赞美诗。可怜那些胆敢梦想跳舞的少男少女们!管理委员只要向警察点点头,那个脚板发痒的浪荡子就得戴上足枷。他若真跳舞的话,也是被鞭子抽得围着鞭刑柱团团转。这根鞭刑柱大可称为清教徒们的五月柱。
一伙绷着脸的清教徒,千辛万苦穿过林子,个个披盔带甲,步伐沉重,有时会走近阳光明媚的欢乐山,瞧见性情温和的殖民者们正围着五月柱玩耍。也许人家在教狗熊跳舞,想方设法让面色阴沉的印第安人乐起来,或披着特地猎获的鹿皮、狼皮跳假面舞。这儿的殖民者时常倾巢出动,一起玩捉迷藏。行政长官和大家一道蒙上眼睛,只留一个人充当替罪羊。他身上的小铃铛叮当响,招引蒙眼的罪人们来追他。据说,有一回还看到他们跟在一具鲜花点缀的尸体后面,在欢快喜庆的音乐声中,送死者下葬。真不知死者可曾笑否?这些人安静时就唱唱民谣,讲讲故事,开导虔诚的访客;或玩杂耍变戏法,透过马项圈向客人龇牙咧嘴,扮笑脸。这套把戏玩腻了,又用自己的愚蠢开心,进行打呵欠比赛。这类荒唐行为只须一点点,穿铁甲的人们就会直摇脑袋,紧皱眉头,板起面孔,而作乐者们抬头一看,会以为刹那间乌云遮住了阳光,这阳光本该永远照耀的呀。另一方面,清教徒们确信,他们在自己教堂引吭高唱圣歌的时候,林中传来的回声却往往变成了欢乐的大合唱的片断,而且以一阵纵情大笑而告结束。除了魔鬼和它的契约奴,除了欢乐山的男女老少之外,打搅他们的还能有谁?时候一到,双方结下冤仇。一方切齿痛恨,而另一方宣誓效忠五月柱的轻狂之辈又岂肯善罢甘休。新英格兰的前途便陷入这场非同小可的纷争。任灰溜溜的圣徒凌驾于轻狂的罪人,他们的精神就会阴森森笼罩这块土地,将它变成乌云满天、苦劳苦作、没完没了地讲道和唱圣歌的地方。但要是欢乐山的旗杆占了上风,阳光会普照山川,鲜花会装点森林,子孙后代也会对五月柱顶礼膜拜。
看完这段真实的历史,咱们还是回到五月王与五月后的婚礼上来吧。唉!耽搁太久,只好让这个故事突然变得不愉快。再看五月柱,最后一缕夕阳正从柱顶撤退,只剩下一团淡淡的金光,与彩旗交融,就连这点淡淡的余晖也正在消散,将整个欢乐山让给昏昏夜色。这夜色霎时间从四周黑乎乎的林中扑了过来,其中一些黑影竟具有人的形状。
是的,红日西沉,欢乐山上最后一天的喜庆也告结束。跳假面舞的人们已散了圈子,牡鹿失望地垂下犄角,狼变得比羊更为温顺。莫利斯舞者身上的铃铛惊恐地叮当响。在五月柱旁的化装舞会上,清教徒们扮演了特殊的角色。他们郁郁的身影混杂于狂欢的仇敌中间,四散的人们大梦方醒,当时的场面生动如画。敌方首领就站在圈子中央,乌合之众抖抖缩缩围站一旁,正像一伙邪恶的幽灵面对可怕的魔法师一样。奇形怪状的傻瓜们没人敢正视他的面孔。他样子冷酷坚定,整个人、相貌、躯体及灵魂都仿佛钢铸铁打。虽然富于生活和思想,却与他的头盔、胸甲材料相同,这是清教徒中的清教徒——正是恩迪科特①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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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恩迪科特(约翰·恩迪科特JohnEndecott,1588?—1665):北美殖民地早期清教徒中的著名人物,1628年后任马萨诸塞州一伙激进分子的首领,亲自带人砍倒了反清教殖民者托马斯·摩顿(ThomasMarton)的五月柱,将这片地区置于清教徒统治之下。恩氏其后多年担任马萨诸塞州总督。
“滚开点儿,邪恶的巴勒①教士!”恩迪科特紧锁眉头厉声喝道,毫无敬意地一把揪住教士的法衣,“我认得你,布莱克斯东②!你连自己腐败教会的规矩都不遵守,还跑到这儿来传播邪恶,用你的恶行带坏样子。可是此刻,睁开眼睛瞧瞧,上帝已恩准他的选民让这片荒野变得神圣,让玷污此地的人倒霉吧!头一件,先除掉这个花里胡哨的丑东西——你下拜的圣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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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勒(Baal)古代菲尼基人信奉的最大的神。
②倘恩迪科特总督的口气没那么肯定,我们就会怀疑他搞错了人。布莱克斯东神父虽行为古怪,倒没听说是个堕落之徒。我们怀疑他与欢乐山上的教士并非同一个人。——作者注
恩迪科特举起利剑向神圣的五月柱砍去。不一会儿,它就抵挡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树叶和花苞纷纷坠下,撒在这个铁石心肠的狂人身上。最后,连同它的青枝绿叶鲜花彩带一道,这逝去欢乐的象征,这欢乐山的旗杆,轰然倒地。据传,它倒下时,夜空都变得更黑,树林也投下更浓的阴影。
“好啦,”恩迪科特得意洋洋瞧着他的战果,“新英格兰唯一的五月柱完蛋啦!我坚信,它的完蛋预告了咱们和咱们的子孙后代中那些混吃等死贪图安逸的家伙没有好下场。阿门,我圣约翰·恩迪科特宣布。”
“阿门!”他的追随者们随声附和。
可是,五月柱的信徒们却为他们的偶像齐声哀叹。清教徒首领一听,便朝考墨斯的全班人马瞥了一眼,他们原先个个欢天喜地,现在人人满面沮丧忧伤。
“勇敢的头人,”彼特·帕尔弗里,清教徒的旗手问道,
“这些犯人如何处置?”
“砍倒了五月柱,我可不后悔,”恩迪科特回答,“不过现在我倒觉得把它再竖起来,让这些该死的异教徒每人再围着他们的偶像跳跳舞,把它当作鞭刑柱倒是不错嘞!”
“这儿松树多的是。”副官提醒他。
“没错儿,旗手。”首领道,“所以,把这些异教徒统统绑起来,每人抽上几鞭子,用劲抽,跟咱们未来的公平处置一样。等上帝把咱们带回咱们自己规规矩矩的住地,找到了足枷,再给有的家伙好好戴上。至于下一步的惩罚,烫烙印还是剪耳朵做记号,以后再说。”
“抽教士几下?”旗手问。
“先别抽他。”恩迪科特回答,冷酷的眉头逼向罪人。“抽鞭子、长期监禁,还是其它重刑能否为他赎罪,得由州议会定夺。让他指望自己吧!搅乱民众秩序的家伙还可以饶过,但破坏宗教的家伙非得尝尝苦头!”
“这头会跳舞的熊怎么办?”旗手又问,“也让它尝尝同伴的鞭子么?”
“照它的脑袋给一枪!”威风凛凛的清教徒首领命令,“我看这畜生会妖术。”
“这儿还有一对与众不同的家伙,”彼得·帕尔弗里接着说,一面用武器指向五月王与五月后。“这伙坏蛋中间,他俩好像地位挺高,我看不抽他们双倍就不合他们身份。”
恩迪科特倚着宝剑,细细打量这对不幸的年轻人,端详他俩的服装和相貌。一对恋人面色苍白,垂头丧气,战战兢兢。然而神情之间,透着一种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纯洁爱情,表明他们已得到教士的批准成为夫妇。大难临头,小伙子已扔掉镀金手杖,伸手搂住了五月后。她靠在他胸前,体态轻盈,不是累赘,但那坚定足以表明,不论是吉是凶,二人已休戚与共。他俩相互对视一眼,再共同面对冷酷的敌人。二人肩并着肩,在婚姻的最初时刻,便眼睁睁看着无忧无虑的欢乐被生活严峻的忧伤取代。他们的同伴便是那欢乐的象征,而这些可憎的清教徒则是忧伤的化身。然而,他俩芳华正茂的光芒,在磨难之中愈显出纯洁高尚。
“年轻人,”恩迪科特道,“你跟你的新娘子处境不妙哇。赶紧准备好,我要给你们的大喜日子留下可资回忆的印记!”
“无情的人,”五月王喊道,“我怎能打动你?要是手头有武器,我会抵抗到死。既然无能为力,只好恳求你了!要把我怎么办?随你的便,就是别碰爱迪丝!”
“休想,”毫不动摇的宗教狂答道,“对需要严加管束的女人,我们可没有无端善待的习惯。姑娘,你说呐?除了他该得的以外,要不要你那温存的新郎再替你分担一份惩罚呀?”
“哪怕是死刑,”爱迪丝应声道,“要杀就杀我一个人吧!”
的确,正如恩迪科特所说,一对可怜的恋人处境不妙。敌人飞扬跋扈,朋友束手就擒横遭屈辱,家园倍受蹂躏,四周荒野茫茫。以清教徒首领为代表的残酷命运就是他们的唯一指望。不过,渐浓的夜色也无法遮掩,那铁石心肠的人心软了,他朝一对年轻人微微一笑,几乎要为刚刚开始的希望却无法避免地破灭而叹息。
“生活的烦恼落到这对年轻人身上也太快了,”恩迪科特道,“对他们加重处罚之前,咱们先瞧瞧他们在眼前的考验中表现如何。要是战利品中有什么更体面的衣裳,拿给这个五月王和五月后,换掉他们这身闪闪发光的轻浮玩意儿。你们随便哪位,照料一下。”
“小伙子的头发不要剪掉么?”彼得·帕尔弗里问,一脸厌恶地望着年轻人的爱发①和长长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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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发(lovelock):英国历史上伊丽莎白一世及詹姆斯一世时代流行的风俗,上流社会男子在两耳边用缎带结扎的垂发。
“马上剪掉,剪成地地道道的南瓜壳样子。”首领回答,“把他们一起带走,不过待他们得比别的人和气点儿。年轻人怪有个性,也许能使他英勇善战,吃苦耐劳,虔诚祷告。至于那姑娘,她那个性,到咱们的以色列会成为好母亲,养大的娃娃比她自个儿的教养会好得多。年轻人,就算咱们生命短暂,也甭以为成天围着五月柱跳舞就最幸福!”
于是,为新英格兰打下坚定基础的清教徒当中最为严厉的恩迪科特,从倒地的五月柱上摘下玫瑰花环,扬起带臂铠的手,将花环扔在五月王和五月后头上。这举动是个预兆,由于世人道德的阴郁压倒了一切有组织的欢乐,就连可悲的荒山野林之中,人们狂欢的家园也变得满目凄凉。他们一去不返。但是,因为这些花环是用生长在那儿的最娇艳的玫瑰编织而成,所以,这将他们连结在一起的纽带中,就交织着人们最初欢乐中最纯洁最美好的一切。他们相依相伴,沿着命中注定要踏上的艰难道路走向天堂,对欢乐山上的空虚生活再也不曾惋惜。